「对……对不起,我也是警察。」我掏出警官证,连忙低声下气地赔笑解释,「有点特殊情况,不然我也不敢随便闯红灯。罚款我认交,课我也一定好好上,车就别扣了行不行?我还得执行任务呢?」
「刑警就了不起了啊?」那交警看了看我的证件,老大不客气地给了我一个白眼,「执行任务就不用遵守交通规则了?你们这帮刑警老这样,总以为执行个任务就有特权……」
数落了好一阵,总算他看在同行的份上手下留情,既没罚款又没扣车,一脸不悦地骑上摩托走了。我松了一口气,又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同样是一脸不满的桑塔纳车主,这才有时间回过身,面对早已从计程车上下来的萧远。
也许是认清了我疯狂举动背后的决心,知道这一次我再不会轻易放手,萧远没有再试图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路边,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火一样炽烈的阳光下,他苍白的容颜澄明清透得宛如冰玉,平静的目光清冷如水,竟好似干净得不染半片尘埃。
萧远穿着一件浅灰色的T恤,依稀正是他从家里搬出去时,身上穿的那一件。时间只不过过去了短短的一个月,如今却已经人事皆非,再也不复当时光景。然而此时此刻,骤眼看去,萧远却仿佛丝毫未变,仍然像以前一样纯净而美好,让我在烈日下一时恍惚,竟觉得宛然一切如昨日,横亘在我们中间的那么多事,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一时之间,我竟然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只知道贪婪而渴望地紧紧凝视着萧远,生怕自己一个分神,他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并从此在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萧远才微微低下头,叹了口气,说:「方永,别再这样跟着我了,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听到他的话,我只觉得眼睛一阵酸涩,却执拗地咬牙道:「那是我的事!」
「可是我不想再看到你。」萧远的目光闪动了一下,突然闭上眼睛,漠然地说。
「那是你的事!」
「你总得尊重我的意愿和自由吧?」
「……」我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的自由,总是在别人的控制之下。你的意愿,总不是出自你的本心。」
「……」萧远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也沉默了。过了良久,才拾起头来看着我,有些
无奈地轻轻道:「方永,我实在不想让你卷进来。」
虽然早已经隐隐猜到萧远拒绝和疏远我的原因,但此刻听他亲口说出来,我还是心里猛然一震,顿时觉得胸膛里暖洋洋的,迅速被莫名的满足和喜悦涨得满满,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
「太晚了吧?」我笑了笑,口气也随之轻快起来,「我已经淌了这趟混水,早就不想再抽身了。再说,不管什么样的难关,两个人一起应付,总比一个人好一点吧?」
萧远摇头。「他们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那也不一定哦。」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告诉萧远的好消息,我眼睛一亮,故意一脸神秘地说,「我刚刚去见了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周韬?」萧远脸色一变,失声道。「你去找他干什么?」
「别怕,别怕,他也没把我怎么样。」看到萧远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失血的脸色,我连忙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抚他的情绪,一边笑着说,「放心,我是警察,他难道还能杀了我?再说我又不是去找他麻烦的,大家公平交易,合理谈判,他也用不着对付我,态度反而客气得很。」
「你去跟他谈判什么?」萧远依然十分紧张,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连手都在微微地颤抖。
「还能有什么?」我笑着反问,「当然是你。」
「我?……唉!」萧远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我都说了不用你管,你还去找他干什么?周韬这个人,周韬这个人……能少沾还是少沾惹的好!」
尽管知道萧远是为了我好,我还是抗议地扬了扬眉:「我很想不管,但做不到。如果你没把我当外人,就不要再提让我置身事外的话,我不想听,也听够了。怎么想是你的事,而怎么做是我的事,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既然决定了,就不会再改变,以后也绝对不会后悔。」
「你啊……」萧远摇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
「就是这样?」回到家,听我讲完跟周韬谈判的整个过程,萧远并没有明显的兴奋之色,反而微微蹙着眉头,有些忧虑地问:「可是你哪里有七十万?分期付款,总不能付一百年吧?这样的条件他也会答应?是不是还有其它附带条件你没告诉我?」
「没有。」我故意把口气放得很轻快,「周韬又不傻,他当然知道,与其逼得人和他拚命,还不如稍稍退让一步,反而可以避免损失。再说我也不敢对他失信,这笔钱就算还得慢点,总还是可以拿得到的。」
萧远不出声,只是皱着眉头怔怔地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怀疑地又追问了一句,「真的没有别的条件了?」
「真的没有了。」我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硬要找一条的话,就是周韬曾经说起过,如果是你自己主动去找他,就不能算他毁约背信。哼,我当场就把他顶回去了。他以为用毒品就可以束缚住你,让你摆脱不了他的控制,真是白日做梦!别的不说,就光为这个,咱们也得争口气,说什么也不能让周韬看笑话。我就不信,咱们两人齐心合力,会对付不了这点毒瘾。萧远,你说呢?」
萧远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到底还是把你拖下水了。」
「瞎说什么啊!这笔钱又不是不用你还了。」我笑着对他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凶恶模样,「告诉你,以后你的债权人就是我了。要是你敢不听话……哼哼!」
萧远却没理会我的玩笑,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你知道我指的不只是钱。」
「唉呀,你真罗嗦!」我一头倒在床上,把脑袋扎进被子里,用一个大大的哈欠单方面中止了我们的谈话:心里却被萧远的话牵扯得微微刺痛。萧远很聪明,一下就听出了我和周韬之间彼此心照的另一项交易,也是最关键的一项交易——他放萧远自由,而我则保证对周韬的犯罪事实继续隐瞒下去,无论他以前做过什么,都不会经由我和萧远揭出来。
那不是谈判,而是要胁,是我以警察和知情者的双重身份,对周韬进行的一次要胁。
结果很成功,可是在胜利和喜悦的同时,心里也多多少少有点不是滋味,一直压着一直压着,用兴高采烈掩饰得很好,却被萧远一眼就看穿了。
其实并不后悔,只是心里清楚地知道,在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方永了。
掀掉被子睁开眼,才发现萧远不知何时已坐到了床边,担心又歉疚地望着我。
「对不起,如果我知道你去找他,一定不会让你去的。周韬不是个能沾惹便沾惹的人,跟他做一次交易,就可能一辈子都脱不了身。方永,我实在不想连累你,你有你的工作,你的前途,你那么想当个好警察……」
「别多想了。」我一把揽住萧远的肩膀,紧紧紧紧地抱着他,像是要把他嵌到我怀里,「我想当个好警察,是希望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让他们都过上平安幸福的好日子。可如果为了这个身份,反而连自己最在乎的人都保护不了,这个警察当的还有什么意义?你要是真觉得抱歉的话,就早点把毒瘾戒掉,彻底摆脱周韬的控制,平平安安地好好活着,那我就觉得很值了。」
萧远身子一震,抬起头深深凝视着我,幽黑的眼中光芒变幻,仿佛蕴含着无数东西,更藏着无数说不出的话,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向我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异常柔软。
已经不需要再说别的了。我想。
从那天开始,我搬出了局里的单身宿舍,正式和萧远住在了一起。
第六章
我把李波给我的资料认认真真看了一遍,这才知道,原来戒毒是如此复杂而艰巨的一个过程,绝不像我原本想象的那么简单。脱毒阶段已经够难熬的了,可后面还有更加漫长的康复阶段,在整个过程中,病人的状况都极不稳定,任何一个细小的疏忽都可能导致功亏一篑。
看完这些资料,我开始明白李波为什么会建议我送萧远去戒毒所了,仔细想想,也忍不住有点犹豫和动摇。我不知道萧远的吸毒时间有多长,毒瘾有多深,可是从今天的情形看来,应该已经相当严重,而他的体质偏弱更是我一向知道的。这样的条件并不适合自然戒断法,而替代疗法和SHT则只有在正规戒毒机构中才能使用,个人不具备条件安全实施。
这样看来,去戒毒所应该是更加明智的选择。
可是以我对萧远的了解,恐怕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萧远表面上温文随和,其实为人外柔内刚,他决定了的事,很少因为别人的劝说而改变。这一点我已经体会过多次,并不认为这次就能使他破例。至于他自己的决定,那实在已经再清楚不过——如果他肯去戒毒所的话,又怎么会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样子?
不必再多考虑了,萧远显然已经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那我也只有陪着他走下去。
戒毒的过程艰难而痛苦,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在最初的几天里,萧远的毒瘾频繁发作,每一次都会整整折腾上好几个小时,总是以萧远咬着枕头蒙在被子里面苦苦忍耐辗转挣扎为开始,耗尽体力脸色惨白汗湿重衣地沉沉睡去而结束。中间的过程我不已愿多提,甚至连想都不愿再想起,那样的经历,每一次对我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精神折磨,让我都不敢去想象,萧远在那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到底经受了怎样的严酷考验。
为了陪萧远一起熬过这道难关,我硬着头皮以个人原因为由向秦队请了五天事假,再加上周末和三天年休,一共有十天时间,足以捱过最初的脱毒阶段了。至于后期的脱瘾阶段,虽然一样十分关键,但毕竟不像前期那么痛苦激烈,主要的考验不在于身体而是精神,即使我不守在旁边,以萧远的性格和毅力,应该也能应付过去。
不能不承认,萧远的毅力既让我吃惊又令我佩服。有很多次,在最难熬的紧要关头,我都以为快要撑不下去了,萧远却都硬生生地咬着牙挺了过来。这让我多多少少有点意外,因为萧远戒毒的劲头似乎并不像我那么积极,表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但细细体察他的态度,只觉得更像是被动的忍耐与抵抗,而不是像我一样,痛下决心斗志高昂地要跟毒品斗争到底。我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我不遗余力的鼓动与支持,萧远说不定早就放弃了。在这种近乎消极的态度下,萧远竟会有如此坚忍顽强的惊人表现,实在让人意外得很。
到了第八天,萧远的戒断症状似乎渐渐过去了,居然从下午开始就没再发作,第一次让他睡了一晚安稳觉。萧远的体质比我想象的还要差,强行脱瘾的自然戒断法对他来说不止是一种残酷的折磨,更是对身体的极大伤害,可是他坚持拒绝替代疗法,我几次劝说均告无效,最后也只好陪着他硬挺。几天下来两个人全都熬得筋疲力尽,萧远更是元气大伤,人仿佛已瘦得脱了形,苍白得连嘴唇都血色全无,明明已经疲倦得很了,可是又睡不好觉,经常到深夜还无法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只是浅浅睡上一会儿就醒来,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这会儿看他睡得平静安稳,我欣喜之余,也忍不住大大松了一口气,精神一松懈,困意立刻席卷而来,顿时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挤在萧远旁边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昏昏沉沉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起初时是在无知无觉中坠入黑甜乡,最后却是在乱七八糟的梦境中猛然惊醒。睁开眼一看,窗外的天色暗沉沉的,只微微透出几分淡青,应该才只是凌晨时分。萧远还在我身旁安静地睡着,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舍不得起床,又怕惊醒了萧远,就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背影呆呆出神。
萧远比以前瘦了很多,连背影都显得越发削薄,肩胛像蝶翼般微微凸起,衬着单薄的肩,线条优美的颈项,因清瘦而略显尖削的下颔,别有一分柔弱却清远的味道。因为天热,被子在转侧中滑到了身下,宽大的睡衣也掀起了少许,露出一角光洁平坦的后背,流畅柔和的腰线,苍白的肌肤下面隐隐透出肋骨的轮廓,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一下,又一下,舒缓却有韵律的节奏……
鼻端传来淡淡的青苹果清香,和着萧远身上的气息,混合成一股特有的味道,熟悉而温暖。这本是我一向闻惯的,然而在今晚,面对着静静躺在我面前,近得肌肤相接触手可及的萧远,原本的熟悉亲切一下子变了味道,转为了若有若无勾人心魄的诱惑。夏夜的空气燠热而微闷,呼吸到肺里都带着热度,我的呼吸也渐渐随之灼热起来,回想起刚刚混乱迷茫而又旖旎的梦境,只觉得心底隐隐躁动不安,口干舌燥之余,额头却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做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荒唐梦!我在心里暗赔骂自己。但脸上却不受控制地慢慢涨红,不用摸就知道早已变得滚烫。
真是见鬼了。我怎么能对萧远起这样的念头?我爱萧远,这一点我敢对任何人承认。我希望和他在一起,过以前那种简单却温馨快乐的日子,我讲笑话他微笑静听,他做饭我洗碗收拾屋子,晚上他弹琴我在一边欣赏,周末一起出去打一场篮球,或是去文庙淘几本旧书回家抢着看。当然,在内心深处的潜意识里,也隐藏着我对萧远的渴望,但那渴望总是隐约而迷惘,微妙莫名,模糊难辨,就像以前与萧远同睡时的辗转难眠,偶尔亲昵时的隐约窃喜,甚至是几天看不到萧远时的烦躁不安,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荒唐大胆的冲动与渴望。
那样子,我跟金海里的那些人比起来又有什么分别!
我咬着牙,努力压抑着心中的焦渴,想忘掉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可本能却不受理智的控制,偏偏越压就越是高涨,越想平息就越是轰动,呼吸也渐渐粗重急促,满头满脸都是热汗。
憋了半天,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我终于悄悄翻了个身,背对着萧远伸出了手。就在这时候,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一只手从身后探过来,轻轻按在了我的手上。
萧远醒了?我顿时满脸涨得通红,又是慌乱,又是尴尬,只觉得整个人手足无措,恨不得马上拉床被子把自己埋起来,哪里还敢回头去看萧远的表情?萧远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握着我的手,轻轻从小腹下方移开。紧接着,一股温暖的气息从身后包围了我,清清淡淡的苹果香中,一个柔软而细腻的吻在耳后轻轻落了下来……
◇◆◇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窗外的天色渐渐转明,变成了浅浅的淡青色。
我躺在床上,头脑仍有些昏沉沉的,只知道望着窗外茫然出神,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萧远也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躺在我旁边,我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略有些急促,轻轻浅浅的就在耳边,呼出的气息轻轻拂在后颈上,暖暖的痒痒的,叫人心里也痒酥酥的,只是安静不下来。
我忍不住叫了声:「萧远。」
萧远轻轻「嗯」了一声,意似询问,我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没事。」
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叫了一声:「萧远?」
「嗯?」萧远问,「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哦。说什么?」
「什么都行。」
萧远笑了。「什么都行?不会从今天天气怎么样说起吧?」
我也笑。「为什么不行?我猜今天一定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