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望城 上————十方
十方  发于:2009年0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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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弟理了理裙带,挺起肚子,宋青站在他左边扶住他的右手,我站到他右边任他扶住我的左手。

      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树林,直奔通缉最密集之处而行。


      …… ……

      22


      落脚地的名字就叫做鸣金楼,从外边看里边,黑黑的,灰灰的,隐隐绰绰的,居然还挺正气挺威风的模样。

      虽然店面有些个凄凉,虽然冷清有些个绵长,却也不时透出股醇酒糯米的清香。

      跑堂的老远便高高兴兴欢天喜地奔来伺候前后,他长得倒不错,只是有点瘸,说话也不甚利索,“客客客客客客……啊咳咳咳咳官!”

      宋青赶过去寒暄,伸出双指,“方才要了两间房。”

      跑堂的立刻便喊进去,“房房房房房房子来了!”

      于是掌柜的亲自出来迎接。

      因为宋青曾说过,只他不好对付,有些个棘手,于是我警惕,半挡住弟弟。

      掌柜的陪着笑脸弯腰哈背走到稍亮处,最先见到的是他那两条俊秀的眉毛,精明全聚在了额角,目力散射,真就如同这雪后晴朗夜里淡淡的月光。

      只不过,左边那轮是初一,右边那轮是十五。

      我冷哼。

      真是双灿烂而又惆怅的好眼神啊!

      宋青说:“聂掌柜,我家老爷与夫人到了!”

      “欢迎!欢迎!”聂老板满脸生意人的笑容,大小眼一眨一眨的,前后左右看看,嘴里不停数数:“老爷、夫人、俩丫头、一长工,哦哟哦哟,正正好好,不多也不少!”长手向里,“请!”


      于是不多不少五个人被让过门槛,围了圈在桌子旁坐定。

      结巴跑堂勤快凑上来,“吃……吃……吃吃吃不吃?”

      我代表点头。

      他喘口气,“吃……吃……吃吃吃啥子?”

      为奇一拍桌子站起,精致的面庞与妆容微微有些个狰狞:“要肥肉,鸡的猪的狗的羊的不管,统统上来!”

      我咳嗽。

      弟弟马上清醒,马上清秀,他以袖掩口,“哎呀呀,当然是咱家老爷喜欢吃。”

      宋青吸气,看来努力忍住了不笑。

      只见那咱家老爷正蜡黄着脸,眼翻凶色对牢我穷看。

      我站起来,勉强压抑嗓音,“夫人怀着孕,多少来点素的,你让厨子琢磨着配!”

      “好好好好好好咧!”跑堂想了想,张口便往下叫:“鸡鸡鸡鸡鸡鸡鸡……”

      掌柜的马上斜着走过来轻轻拍他的头,“下去写给厨子去。”

      于是这才止住了跑堂的那颇有些恐怖意味的吆喝,他长长答应了声,便高高兴兴下去了。

      聂老板回头,“哈哈哈哈哈,客官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呀!”

      宋青说:“从外边来,到里边去!”

      聂老板道:“对罗对罗!外边打仗,乱着呢!这位老爷贵姓?”

      宋青干笑,“那是我们家长工来着,老爷在这边!”

      “哦哦哦!”大小眼转个方向,“老爷贵姓?”

      “我家老爷姓王,一竖戳三横。”我说。

      “原来是王老爷!”他朝捏捏红揖一揖,又对我揖一揖,“原来是王夫人!有礼有礼!”

      我翻翻白眼,捏捏红莫名其妙喷出口茶。

      掌柜的疑惑向着我,“王夫人,这个……您有些面熟啊……”

      宋青哗得一跳。

      燕王杀气一挑。

      我不动声色。

      为老二却笑了,“哟!掌柜的,其实有很多男人都对我这么说过。”

      聂老板大奇,马上转过去看他,为奇一瞬不瞬凝视着对方,忽而微微侧脸,漾出微笑,眉眼半斜,那弧度,似乎足以要让全天下身心成熟而健全的男女都迷惑不已。

      一旁捏捏红也很配合,立刻鼻中哼气,尽量扭着脸,凶凶恶恶道:“哼!”

      于是聂老板果然迷惑不已心惊不已地走了开去。

      宋青拍了拍胸,“乖乖我底菩萨。”

      弟弟得意,压低了嗓音道:“大哥,如何?歌未休里二姑娘的绝活。”

      我叹气,二姑娘,谢谢你。

      …… ……

      没再饿多久,菜便陆续上来。

      红的是肉,绿的是酒,花的是弟弟久饥不耐的眼中油。

      我心疼万分,赶忙夹了块翅膀递过去,半空中,却正和燕王的翅膀碰在一处。

      为奇狠狠瞪他。

      长工挺委屈,筷子立刻中途转向,将翅膀丢入宋青的碗里。

      那厢里,冻疮捏捏红紧紧攥住筷子,颤颤去夹丸子,丸子掉下桌子被狗衔着跑了,颤颤去夹大肉,大肉滚入甲鱼汤溅起股腥风,颤颤去夹红烧猪脚,酱汁“噗”飙向了我,不偏也不倚。


      我大怒,正待发作时,跑堂的堪堪端了水晶虾来,我也就只好笑,“老爷,我替您布菜如何。”一筷子下去,连壳带肉,连葱带蒜,戳起整个甲鱼,全堆在那小孩碗里,“您慢慢吃。”


      跑堂的下去,我便啪嗒丢了碗筷,坐下生闷气。

      聂老板闻声赶来,“怎么怎么?可是水晶虾不入味?”

      为奇连忙赤手进盘挑出大半,“不是不是,我家相公喜欢我喂!”迅速剥了十多只顶到捏捏红碗里。

      聂老板摸着鼻子下去。

      弟弟偷眼看他走远了,立刻将捏捏红的碗抢过来,分大半的裸体虾到我碗里,“大哥,虾好,你多吃点。”

      我低头扒饭,直觉好香。

      总之,一餐吃得有惊无险,直到为奇打个好大的饱嗝才算告一段落,不知是否幻觉,我看他肚子又鼓出老多,仿佛意念中的胎儿瞬间成长。

      聂老板举着灯头前引路,领我们上楼,随便搭话:“王老爷好像病得不轻啊……”

      宋青叹了口气,“进城时听说要捉强盗,一惊一吓间便跌了一跤。”

      这理由,还真机智得令不知情的叹息,知情的肠靡。

      我脚下微滑,险些绊个踉跄,小弟机灵,马上捂住肚子倾身,化去我的动作,“哎哟!”他说。

      燕王顿住,急急回转过来看,伏在他背上的捏捏红纵然老大不乐意,却也只得开口,“你……你咋了?”

      为奇直起腰,暗暗扶我一把,“没什么老爷,是孩子踢我。”

      聂老板哈哈笑了阵,灯光摇曳。

      “这间是一号上房。”他道,“老爷,夫人,请。”

      燕王蹲下,为奇搀住捏捏红,宋青上去帮忙。

      “旁边邻一间耳房。”聂老板接着道。

      我避开灯光,“多谢,就不耽搁掌柜的生意了。”

      聂老板笑笑,分出两盏烛火,转身走了。

      我听足音渐消,回头看向上房内,弟弟与捏捏红双双扑倒在床上,显然都累得够呛。

      环顾一圈后,沉身吩咐,“宋青,帮着铺完被子就过来。”说完径自掉头,捏了素烛走几步进到隔壁耳房。

      只等片刻功夫,燕王尾随而来,他走几步立定,看着我。

      我坐下,轻轻扣着桌面。

      燕王微微一笑,刹那间,猪的表情顿消,又回复成沙场上那头震慑河山的猛虎。

      我深思了良久,眼见只飞蛾直扑向火焰深处,滋滋燃烧。

      “你知道我是谁?”

      燕王低头考虑,“为将军,天朝第一。”

      虽然发音僵硬,但大体与正题不离。

      我点头,尽量一字一字,“那你知道为奇是谁?”

      他笑出声,“令弟。”

      我还是点头,“一年前,我攻摩罗时,首次见你。”

      他说:“是,舅子。”

      “一年前,你可是首次见到为奇?”

      他沉默,良久才答,“不是的,舅子。”

      我深深吸气,自己果然猜得不错,摩罗一战,天杀地杀,记得我并未让弟弟出现阵前,那敌方大将如何就能单单记住他,进而生出祸端。

      看来,因埋得更深,更绵延才对。

      燕王又走近,急急表白,“舅子,我喜爱他,真的真的!”

      我还来不及冷笑,宋青已站到门口。

      我便让她关上门走过来,“宋青,你倒说说看,摩罗内乱,这人由败转胜,靠的是什么?”

      宋青毫不犹豫:“先抑后扬,心机狡诈。”

      我倒颇赞赏这个答案。

      燕王则莫名其妙。

      宋青又道:“摩罗国里的亲舅舅造反,他假装沉溺男色,送文送武,表面外强中干,实在精明,最后反噬一口,才定了江山。”

      “然后他又跑来说什么自己喜爱那个可怜的男色。”我边补充边叹息,“真的真的……”

      燕王似乎听懂了,立刻悚然大惊,“舅子!宋青,你们……你们乱说我!无有无有!哈勃利儿蛋,IH~IHVH~IHVH……”

      我拍桌而起,单手拔剑,“无论你打什么算盘,都勿要牵扯到为奇头上!”

      宋青鼓起劲,一口气哈勃利儿蛋同他说外国话,显然在履行翻译的职责。

      燕王仔细听着,脸色沉顿,阴暗难测,他愣了几乎是天长地久,“不是的舅子,不是的宋青。”他摇头,“我喜爱他,真的喜爱他……”

      宋青转头看我,万分迷惑,我瘫回座椅,竟也有些迷惑了。

      很久很久以来,我都与小弟不同,从有记忆起,就未曾闹过什么刻骨铭心的恋爱,连相思、狎醋、斗狠至于夜半难寐什么的,也统统没有,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毫无经验的空白,或者说是一裂无物的峡谷,而如今,空白正迅速膨胀,开始吞噬往昔的意义。


      我看到面前的男人被情欲带来的浓厚痛苦所折磨,看到他于利器下毫无防备,只专心苦恼,仿佛也在不可思议————

      为何自己偏偏喜爱上一个轻狂的少年郎,为何自己能够为他游走异乡将那多情的姑娘遗忘,他可能还会想,是不是终有一日,自己也会为着那个轻狂的少年郎,而裹上素白的衣裳,客死远方。


      我慢慢插回了弯月剑。

      喜爱一个人至极至极,到底是何种感觉,像阿爹之于阿娘?像十二之于云阳?

      那么那么……

      男女之间可以的,难道男人与男人……也可以么?

      三十年来的难题浓缩为敌我关系,全都挤到了我的想法中央提出疑问。

      为家穷途末路,为望城战力不足,这燕王是存着何种目的,才肯在此可一击得胜的良机甘愿俯首为奴?

      我抬头仔细观察他,用尽心机,却还是毫无端倪。

      作为天朝人,摩罗是战和不定利益相左的敌国。

      作为为家人,燕王或多或少害得我们流离失所。

      燕王燕王燕王燕王燕王燕王啊燕王……

      宋青凑过来,“将军,他好奇怪,一会儿会说话,一会儿不会说话,太可疑了,让他将十方儿还来,我们与他拆伙。”

      我叹气,没有了银两,如何撑回耐重几山;没有了右手,又如何能够确保弟弟的安全。

      想到为奇灰头土脸背着捏捏红吵要吃一碗有蛋有肉的糙面,想到十二在我眼前痛苦挣扎云散风离成灰成烟,想到面目清晰的通缉布告,想到不可预知的异变……

      真正头痛心痛。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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