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我突然想起那夜,我一直沉浸在兀自的悲伤里,却忘记了高从简离开时愤然又满是恨意的眼神……
我一定,要去找他。
我被拦住了,在高从简的临时办公室门口。
私人助理一脸为难的伸长着手臂阻止我进去,面孔皱得像只刚被煮过的茄子。
“我要见他!凭什么不让我见!我是病人家属,有权利找医生了解情况!”我推开她冲进了门,高从简正正好放下电话抬起头来。
“怎么?你找我?”像是老朋友般正常到虚伪的口气,我听得出他没有暴露的幸灾乐祸。
私人助理很识趣的关门离开。
“我去了几次,每次都不让我见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谁?”他皱了皱眉,似乎我问的是个很费解的问题似的。
“你少跟我装蒜!”我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轻轻牵动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看来现在的你是根本不可能和我心平气和的交谈了。好,那我们就言归正传好了。如果你说的是令堂的话,我想你可以离开了,我们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不干涉我的治疗手段,这可是你在《治疗同意书》上面签过字的。”
“……你说的没错。”我早知道他会提起那该死的同意书,就是因为当时太过于着急,太过于信任他,才会造成现在连见一面也不可以的局面,想到自己的无力,我的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我签过字不该干涉,但是,她现在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她很痛苦你知道么?”
母亲什么都想起来了,我是听院长说的,然后,既往的那段难得的平静彻底地消失了,在梦里尖叫着、颤抖着,疯狂地撕扯着院长留下的全家福,叫着父亲的名字,叫着我的,叫着小妹的,除了注射安定,她一刻也平静不下来,她又陷入了地狱,回忆的地狱。
战胜了既往的痛苦,正视它,才能真正恢复。这是院长的话,然而,她如此孤立无援,被这样不闻不问地闲置着,要怎样才能恢复呢!甚至,她永远活在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的茫然中似乎可以更幸福。
我找到院长的时候,他很自责,“也许,当初我不该劝你相信他,按照正规的治疗方案,应该采取行动进行治疗了,可是他却没有任何措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新的方法,但是我总觉得这样对你妈妈的病是没有什么好处的。”
“很痛苦么?”高从简皱眉低语着,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一般,他的表情让我误以为他在反省他“独特”的治疗方法,然而,他下面的话却让像被我电击了般僵在原地,“这样就已经很痛苦了?真是意外!极端的痛苦不是会放弃生存的么?不如等她寻死了再来找我岂不更好?那时我一定相信她很痛苦。”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茫茫然看着他,一定有什么东西搞错了,事情很奇怪,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怎么?不明白?”他步步走来,嘲弄地看着我,“用你耍尽手段想尽方法勾引许韶誉的脑袋好好想想吧!”他突然一把扯住我的头发,我吃痛轻呼了一声,眼前逼近的人已经红了眼,“十年!我们在一起十年了!你凭什么介入!就凭着你低劣的目的,下贱的身体?许韶誉是我的!我们的十年竟连你们的一年都比不过,我到要请教一下阁下的手段了!你究竟用的什么方法勾引他?你说啊!”
头被迫后仰,我只能发出微弱的声响:“我……没有……”
“没有?!”他将我重重丢开,“是谁在他值班的时候恬不知耻地找到他投怀送抱的你当我不知道么?哈,还真是可笑,明明他当初告诉我的时候是那么鄙视的神情啊,可是为什么……对了,你知道吗?当初,就是你被他上的那天夜里,许韶誉还打了电话给我,他说,他突然很想玩一个游戏,看看你可以出卖到自己到什么地步,他说他想看着你绝望,他说他找到了一个有趣的玩具……”
我的心一痛。玩具?原来他从始至终都只当我是个玩笑,呵呵,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就是用来“玩”的,不是吗?可是心里纠结地痛楚为什么还趋之不散?我好累,爱的好累,痛的好累,我真想好好休息……
“如果,你是为了这个,那你放心好了,我和许韶誉,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求你不要为难我的家人,你恨的不过是我而已,放过我母亲好吗?”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纠缠那种根本就没有意义的问题,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解除母亲的痛苦。
“哼,你以为你说没有关系就可以了吗?你知不知道韶誉他——算了,你和他的事姑且不论。还有苏云,以前我说什么他都听,可是自从他遇见了你,什么都变了!他居然反抗我!你究竟要夺走我多少东西才甘心?!——你要我放过你母亲是吧?”他冷漠的嘴角扯开一丝寒意,转头看着我的时候,脸上居然涌上一股脆弱的悲哀,“在此之前,我同你讲个故事好么?”
明明还只是正午的天空已经变得很阴沉、很黑暗,只有突然划过天际的闪电照亮我僵硬的躯壳,然后,又是昏沉一片。
天边响起了一记闷雷,还有突然倾倒而下的滂沱大雨。
身旁的人们逃窜着躲雨,只有我孤单地行走其中,身上微微发热,脑中是混沌一片,这雨还能再大点吗?他吗的,怎么连上天都变得那么脆弱了么!
我从高从简那里走到苏云家,没有带钥匙,在门口坐了很久,风很大,有点冷了就想着去找他要钥匙,一步一步走到医院。
老天似乎听到了我的嘲讽,开始拼命地把水倾倒下来,仿佛弄翻了整片大海一般。
雨钻进我的眼中,视线变得有些模糊,雨钻进我的耳中,我只听到一整片的雨声。
苏云在内科实习,但是我停在医院大门口没有勇气进去,因这里面,有着我现在还不敢面对的罪恶和耻辱。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露天的公用电话亭,一抬眼,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连大雨也模糊不了的颀长的身形,整齐的短发,气宇轩昂,从外科大楼走出来的他永远是那么夺目。
我缩在电话亭旁,默默地看着许韶誉沿着避雨的长廊消失在转角,心中纠结着刺痛。那是一个把我当作“玩具”的男人,是一个咆哮着骂我“下贱”说我“可笑”的男人,然而,也是一个那样伤了我却还是让我牵挂的男人……
只是一个背影,我却还是禁不住颤抖着,许韶誉,你已经侵蚀了我的心,我想要的高傲,我想要的自尊都已经被你瓦解,我什么都没有剩下,除了我低贱的、卑微的想念和脆弱而可笑的爱。
“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苏云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很不平静地叫起来。
我挂上电话,坐在电话亭下等他。
坐着坐着,便有些困了,苏云总有些让我安心的力量。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苏云宽敞温暖的床上,身上盖了好几层被子,眼前有根透明的塑料管,连着它的是一个吊瓶。
“你醒了?!”我听到苏云焦躁又夹带着惊喜的声音。
“哎,咳咳咳……我怎么回来的?”出口的声音沙哑无力地令我吃惊。
“你还说呢你!——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担心你。”他紧拽着我的手,仿佛心有余悸,暴怒的表情却是温柔的语调。
我的心一窒,赶紧转移话题:“为什么要给我吊水?”
不说还好,我一说,便看见他似乎要喷火的表情:“我还要问你呢!怎么回事啊到底!你究竟淋了多久的雨!39度3了都!”
“体温也不算太高啊。”我嗫嚅着。
“是腋窝量的!”他暴怒。
那也只是39度8而已,还没有40度呢。
“那你给我吊的什么?”
“5%GS。”
“……”
“不满意啊?”
“……只有这样啊,就补糖水?”
“是啊,有人说你只是体弱,不必要浪费抗生素,就做主给你挂了点糖水。”
“……谁啊?!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
“是我,闻老师。”门口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怎么,你不满意?”
程净?我赶紧摇头:“没没没,怎么会呢。”
女孩得意地笑笑,走过来到床边蹲下,用手背碰了碰我的额头,叹了口气:“如果某人没有好好照顾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揍他!”一脸恨恨地瞟了苏云一眼后转向我问:“你是不是不喜欢他照顾你啊?”
“没有啊,我喜欢他——”
“那就对了!”程净突然插话把我的“照顾我”三个字撇了开,然后一脸讪笑地拍了拍苏云的肩,“你也听到了,他喜欢啊,好了,我也走了。”
喂喂!不是这样的好不好!求救地看向苏云,却看到他整个脸涨得通红,目光闪亮地看着我,我赶紧转过头去。
想到他的眼光,突然发现自己心跳地厉害,肯定是发烧的缘故。
“喂!我要走了!”程净刻意放大了声音。
“……我送你。”苏云终于出声了。
门关上的时候,我轻轻闭上了眼睛,想安心地睡一觉。
高从简的“故事”不停地在我脑中盘旋,我浑身发着汗粘腻得难受,皱着眉轻声呻吟着。
隐隐约约中,感觉有只手轻柔地抚着我紧锁的眉头,然后什么温热湿润的东西印在了我干燥的唇上,很舒服,很舒服的样子……
我突然有个幻觉,也许,我并没有被上天遗弃……
“你觉得怎么样?头还晕不晕?刚才量体温是多少?吃的下么?不想吐吧?”吃早饭的时候,苏云一个劲地问,好象我多弱不禁风似的。
刚想提醒他我已经不是小孩了,突然间感觉一阵头晕目眩,拿着筷子的手不受控制地松了开,前些日子手臂上隐约可见的红斑已经扩散了开来,甚至有了瘙痒的感觉,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生活不可能一直这样平静下去,我到底在贪恋什么?这暂时的舒适和温馨对于我而言根本就一点都没有意义,要发生的始终还是会发生,要面对的始终还是得面对,我逃不了,也不能逃……
“你哪里不舒服?”苏云察觉出了什么,立刻过来扶我,却被我一手挥开。
我并不想这样的,可是有时候似乎觉得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苏云,对不起,我……”
抬头却看到他一脸的受伤,说话音调脆弱地让人心疼:“我知道自己真的不算什么,你可以不在乎我,但是不要讨厌我,不要赶我走,让我在身边照顾你好吗?我可以什么都不想,任何不切实际的事都不再去想、都不再提起,真的,我可以做到的!只请你不要讨厌我……”
“我没有讨厌你,刚刚我不是故意要推开你的,我只是,莫名其妙地变地很烦躁。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我觉得,我觉得很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慌忙地解释着,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我在害怕,所有的一切都让我害怕,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药性已经开始发作了,我到底该怎么办?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唆使着我仇恨和报复,我拒绝去接受这个声音,却又渴望着自己接受。
“你怎么了?”他慌忙帮我擦去眼泪,“什么叫时间不多了,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生病了吗?还是有其他的事?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啊!”
“你帮不了我……”我抱住他,“你什么都不要问,你只要让我相信你在关心我就可以了,我怕我撑不住……”如果结果同样是灭亡,那我就该来个同归于尽、玉石俱焚,而不是坐以待毙。
“好好,”他收紧了手臂,“我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问……”
人是自私的动物,不知不觉间,我将苏云拖入了我的混沌,我可耻地让他承受着痛苦,却又什么都隐瞒他,我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探究,我只是希望在我穷途末路的时候还有人可以无条件的收留我,有些事既然要解决,我就不该逃避。我在他面前暴露了我的脆弱博得了他的同情,是的,我在利用他的善良和爱,我只是不想让自己遍体鳞伤的时候没有依靠,因为我已经决定去解决一切,包括那些我惧怕着也毫无把握的事。
第二天,当我衣着整齐地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我看到了许韶誉和郁东江故做平静的表情下流露出来的震惊,让你们吃惊了么?对不起,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任人摆布却无力反抗的闻人晴了。
“这几天你去哪里了,假也不请人也找不到,你不觉得你该解释一下吗?”万柯发话了,一如既往慈爱而严肃的表情此刻看起来却虚伪地让人恶心。那个实验室是他的杰作,令人尊敬的教授其实也不过是个肮脏龌龊的黑道商人。读他的研究生,让我觉得可耻。
“对不起,万教授,等下我会向郁老师解释的。”我冷静地看向郁东江,他微微笑着,表情平和,但是我已经看到了他紧握的拳头,你也会紧张吗?从你身上得到的一切,迟早我会加倍的还给你!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许韶誉一眼,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选的路,已经同你无关,我的伤痛也再也同你无关了,或许我还有着一点私心,总希望有人可以明哲保身,全身而退吧,毕竟他,我那么深深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