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母的事怎样了?”
“一个死缓,一个二十年。他们决定上诉,不过律师跟我说估计希望不大,人能活着就该知足。”
稍微停了一两秒,陆寻黯淡地哑声又说:“奇怪……听到判决时我好像一点儿都不难过。不应该啊,就算流不出眼泪,也得露出伤心的表情吧?结果记者采访我的时候,我居然对他们笑呢……”
万宝路青白的烟雾袅袅散绕着,齐越摸到陆寻的手,不太用力地握了一下。
“你还可以做什么?”
“没什么可做的了。前些天刚把外婆送到西山那边的敬老院,说是敬老院,其实也算是临终关怀医院。她的老年痴呆已经很严重了,不知道还能够活多久。”
“全是你一个人办的?家里其他人呢?”
陆寻点头,倾斜手指看着慢慢变长的烟灰。“借口还不好找么?我懒得再跟他们吵,早没那个力气了。反正现在的薪水还负担得起住院费,我也希望外婆可以安安稳稳地走……”
他轻轻一吹,那些白色灰屑纷纷扬扬扑出去,毫无牵挂地模样。
“是你通知我妈的?”齐越把头仰起来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睛问,“你去找她了?”
“没有。我只是把写有地址的信塞到她家的信箱里——你们见面了?”
“她没能等到我便留下了电话,听到声音后我就挂了。我没想到会是她。”
“齐越,你就那么不愿见她吗?你恨她?”
“小时侯恨过。我还拿刀追着要砍她呢,就在我们家住的那条街上,追得她又是尖叫又是哭地拼命逃。简直是爆炸新闻,当时看到的人都以为我是个疯孩子,居然还打电话报警……现在……”齐越笑了笑,“什么都没有了……”
“你们——”
“她有新家庭了。陆寻。我听到有个小女孩叫她妈妈。我呢,什么都没有了……”他喃喃地解释,笑容变得越来越僵硬。
陆寻一声不吭地搂住他的肩膀。几乎是在瞬息之间,齐越低声说了句“想要了”,紧接着就把T恤掀起来钻到对方怀里。陆寻被他忽然的动作搞得身子一歪,结果两个人全都滚到了地板上。
“喂!回床上去做。”陆寻阻挡着他冰凉的双手,“这儿可没拉窗帘。”
“又没人看得见!”
“怎么看不见?全是落地窗外面又那么亮!”
……
齐越蓦地坐起身,只剩受伤困兽的呼吸声。陆寻回到沙发上默默点燃又一根烟,抽到半途才轻轻说:“对不起。”
“没关系。”齐越从地板上站起来,摸到光溜溜的玻璃窗,向外望了望。“麻烦你开灯。”
所有的日光灯、台灯、落地灯全都被点亮,连带荧光的音响也已打开,闪烁幽幽蓝光播放着电台音乐节目。整个房间充满展览厅的味道,各种摆设转瞬成了透明心肝。
齐越抬头看着白色灯管微微一笑,觉得直到现在自己才彻底回到现实之中,尽管不无辛酸,但还是安全的。至少,并不是完全置身黑暗。他俯身拣起落在脚边的毛毯,却猝不及防从身后一下子抱住自己的陆寻。
两个人无言地僵持片刻,齐越觉得被陆寻用那么大力气抱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外面会看见的。”他说。
“可我更不想让你回壳里去。”
陆寻飞快回答。抢夺一般的吻,在身体上游荡不休。
就这样成为风里的两片叶子,互相撕扯到粉碎的程度。血液在广播中一个男人时而沉郁时而狂放的嘶吼歌声陪伴下荡涤不息,直到彻底燃烧起来,散落的灰烬又化成水,将彼此都淹没。他们是这般湿淋淋地出生到世上,又要如此湿淋淋地渴求重生。
男人的歌唱即将到达尾声,两个人的旅程才刚刚开始。行李不多,仅仅是疯狂到极致的晕眩和欲望。没有风景,他们在长长的路上缓慢又艰难地行进,听着各自不堪重负的呼吸。玻璃窗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湿热的手印,但融化的似乎不是玻璃而是这个身体。那种冰山崩塌般的力量,已经把自己抛进大海里,再也浮不出水面。
窗外的街道上零星飞驰过夜行的车辆,一点点喧嚣后又是无止尽的沉寂。仿佛没有人注意到那个明亮房间里的沙砾天堂,注意到那两个紧紧拥叠在一起,婴儿般惶恐颤抖的年轻男人。
更大更强烈的节奏伴随着电台DJ略带感叹的口气:“现在是三月十一日的第一个小时,不知道有多少新生命诞生,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离开世界。在新一天的开始里我们不谈相逢,而要为那些即将面临分离的人们,送上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
他们如同回应般低低地却是激烈地喊了几声,然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毁坏掉了,在纷飞的雨丝中消失无踪。
早晨的时光让人恍惚。陆寻在厨房里做早饭,齐越在卫生间里洗澡。彼此偶尔隔着几道门扯着嗓子对话,伴随着水声和锅盖的扑扑声。
“今天能请个假吗?”齐越抹掉脸上的水大声问。
陆寻咬着片面包走过来,“干啥?”
“陪我一天。”
这种任性的话实在太少有了。陆寻楞怔在门口好半天才回过味,试探地重复:“陪你?”
“对。”齐越侧过脸,“怎么?不行吗?”
后者摇头,促狭地扬起嘴角:“只是觉得惊讶,上天下地唯我独尊的齐越竟然会说——”
“你贫不贫啊?”
陆寻把面包送到齐越嘴边,他咬了一口后摇摇脑袋。
“没馒头好吃。”
“我操!穷命!”
“谁像你那么崇洋媚外?又是咖啡又是面包的……说不定哪天连外国人都是好的了!”
“你该不会是想让我说你比较好吃吧?”
“起码比你强多了!”
“真的?我瞧瞧!”
“喂喂——你丫不会吧?!别让我洗二回了!喂——!”
话未说完两个人已经在哗哗作响的喷头下笑着扭成一团,宛若森林中厮打作乐的幼兽。很多事都可以不在乎,时间也被舍弃到世界的那一边,只是不断纠缠,在柔软敏锐的天地间穿行。
“你说我们是不是哪里都可以去了?”陆寻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齐越垂下眼睛笑了笑,“你可以的,我或许不行。”
“那我带你去。”
陆寻安然回答。
这条街上有不少店铺。各式各样的橱窗里展示着店主竭尽所能的构想和心思,绉纱和蕾丝的衣服,充满异域风情的皮制品,色泽诱人香气四溢的蛋糕西点,苍黄古旧的书籍以及装祯精致的外文杂志。许许多多的人就被这些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气息包围着,面色略微冷漠,眼神不时游离地走走停停。
齐越花了很长时间也没看清自己面前橱窗里到底摆了些什么东西。去买饮料的陆寻这时捧着两罐热咖啡跑回来,很快地拽开拉环交到他手里。
“又是咖啡啊?!”光是闻见味儿就已经能让人拧起眉毛。
“放心,这种罐装的都加糖了。”他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包巧克力,“拿着吧,小朋友。今天包准把你搞出糖尿病来……”
他们喝着咖啡沿街随意地走,在车站商量下一个目的地。陆寻把站牌念了个遍,最后建议去西单。齐越无所谓,立刻答应了。尽管不是假期西单也还是一副熙熙攘攘的景象。两个人四处闲逛一阵,在文化广场里找个地方坐着休息聊天。陆寻抽着烟,齐越在旁边啃巧克力。
就这样聊着聊着,不经意地谈到了彼此以后的生活打算。
“过来一起住吧。”陆寻小心地建议,“两个会做饭的人伺候你,天堂一样的日子。”
“我说你爱心大爆发啦?”
“在搬家公司做力工长久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许以后可以去福利厂找点工作吧……”齐越笑笑说,“至于住的地方,你更用不着担心。”
陆寻显然并不相信。“趁早搬过来吧。”
“不信我啊?”
“是你太多想了。”陆寻站起身,拍掉灰尘,“同居的人并不一定非要相爱,比方说我和加蓝——所以你完全不必操这个心,踏踏实实跟我们一起住。”
陆寻说着摸了一下齐越的脸,发现他的皮肤和自己的手指一样,散发出冻结一切的温度。
齐越皱皱眉,好歹硬是笑出来。“真够热心的。”
“要证明吗?”陆寻淡淡问。
证明?一时间还未完全明白话里的意思,齐越不太了然地侧起脸,结果对方的嘴唇端端正正地落到他的嘴唇上。一刹那齐越浑身僵硬,每一丝意识似乎都被那张嘴牵住,揪扯到无力找回的陌生境地。
而四周的路人,照旧按自己的速度、方向往来其间。没有人向这边侧目,没有人面露惊诧。
齐越的脸有些发白,但还是一句话未说地飞快露出笑容,散淡的眼神。
“你跟加蓝倒是越来越像了……”他慢慢地说。
另一个人面色不动,“为什么这样讲?”
“感觉。你以前——多少还会在意周围的动静或眼光,就跟保护自己领土的狼一样;现在,似乎变多了,开始不太在乎了……”
“仅仅是对你而言吧。”陆寻站在有点刺眼的阳光下,模糊的表情和声音。“要说改变,其实加蓝改变的才更厉害。”
齐越询问似地抬着头,听陆寻说出后面的话。
“你觉得她哪里变了?”
“不是……太清楚。昨天见面时就有种怪怪的感觉……但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好像在谈恋爱,因为对方是个教法文的,所以,她就去学法文。纯粹只为看那个人上课,现在你如果问她是否能说几句法文,估计那丫头连字母都背不全。每次上课前后人就会变得兴高采烈,然而在两次课间隔的那几天又会整天耷拉着脑袋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尽管我没有问过加蓝具体详情,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假如单单发生过这一件事,我并不会在意的。女孩子遇到喜欢的人,大概多多少少都有可能像她那样;但仔细想想,似乎真实情况要比我所预料的复杂许多……”
陆寻找到香烟,摩挲一阵才拿出一根放到嘴里。
“我还住在你以前的房子里时,加蓝和史小威有事没事常会过去住上一两晚。一审判决下来之后,我就送外婆去了养老院——那天他们也在场。当时史小威曾悄悄问我愿不愿意搬去和加蓝一起住,理由是女孩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太不安全。那座楼里住的人家很少,到了晚上就空荡荡地像恐怖片里的布景。我想加蓝个性再大大咧咧在这里多少也会有点害怕;再说自己又打算重新找工作,就答应了。
“最初的几个星期里史小威还经常上门做客,渐渐地我总觉得即使三个人凑到一块儿,我还是特别像个碍事的电灯泡,他俩不知从何时起似乎走得相当近了。自从加蓝开始学法文后他便再也没来过。我原以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打电话去问史小威,他只说自己工作忙;问加蓝呢,要么一声不吭要么打岔,顶多说句:‘我喜欢的人不是他,你别瞎操心。’至于别的情况,她压根不想讲。
“有天晚上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夜醒来发现加蓝不知从何时起蹲在旁边端详我的脸。那种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简直可以直瞪瞪地刺穿身体。接着她笑嘻嘻地问我是不是男人睡觉时都会像小孩子一样?我回答也许只有在看自己喜欢的人时才会有这种感觉。加蓝便继续笑嘻嘻地说:‘那史小威就是乖孩子,你和齐越就是傻孩子!’我想知道她的真心话,就追问教法文的男人呢?她摇摇头,笑着对我说:‘我不知道啊……’说完竟然就开始落泪了,可她似乎根本没察觉,还是使劲地笑啊笑啊。明知道她在骗我,但那个时候,我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掐灭香烟,陆寻直一直腰站起来。阳光被身体遮挡住了部分,在齐越的双手间洒下一片阴影。这番话突然让两个人的心情都郁闷起来,几乎令齐越无法忍受。尽管说的是加蓝,他却毫无理由地如芒在背。直觉告诉自己,加蓝肯定是在很辛苦地爱着某个人,即便是找不到开始和结局的爱情,但至少她还有希望。
——对我而言,希望已经化成灰了吧?
他如此想着,却忍不住紧紧抓住陆寻的手。
“……好不好?”
话的前半段齐越没有听清,他扭头询问地望着陆寻。对方好像飞快地吸了口气,缓缓地重复道:“一起住吧,好不好?”
“加蓝呢?加蓝怎么办?”
“她完全同意。”
一丝微笑爬上嘴角,像个诡异的记号。“就是说,你们俩商量好了?就是说——你们买东西的意见达成一致,准备掏钱了?”
“什么买东西?什么掏钱?你在想什么呐?!”
“陆寻,我值多少钱呢?”
那只被齐越牢牢握住的手开始僵硬。陆寻有点混乱地呼吸了一会儿,才说:“又准备跑了?”
摇摇头。能做的好像只有这个。光线几乎让齐越睁不开眼睛,晃得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虽然还可以找到陆寻的脸,然而在他看来,竟也是那么不真实;如同自己日渐枯萎的心绪,颓败中透着辛辣。
“你觉得我该住多久?到彻底瞎掉的时候?被你像收留流浪猫流浪狗一样待到那时候?”
齐越安静地说,安静到不胜疼痛。
“你一个月的薪水,我半年才能挣得到……可你活得并不比我轻松多少。要赡养外婆,要考虑父母将来的生活,而且所做的工作又像慢性自杀,是么?那就不要这样啊……你这样做是浪费钱啊……”
陆寻默默而立,焰火般寥落破碎的表情。
周围的人多多少少开始注意他们了,两手相握许久未曾放开的年轻男子。车辆来来往往,喧闹声嘈杂得简直能把鼓膜震破。陆寻终于抽出手,不知在做什么半天没说话。齐越起先还呆坐着,最后有点沉不住气了,眯着眼睛在白花花的视野里寻找,小心地叫一声:
“陆寻?”
天突然黑下来了。
长长得看不见的东西在捆绑他的眼睛,一匝一匝似乎没有尽头。阴暗的潮水涌到面前,越来越高,淹没一切,淹没气息。
“干、干什么?”
他慌了,去摸自己的脸。满手柔软,像是陆寻的围巾。对方不答话,把那枷锁般的东西系成死结,随后抓起齐越的手就向前走。显然是根本不能适应,齐越脚步踉跄地跟随着,留下两行扭曲疼痛的线痕。
“陆寻——陆寻!”
他喊着他,用另一只手去扯脸上的围巾。
“别扯下来!我要让你知道知道瞎掉是什么样的!”
一阵窒息。
“陆寻……”
“感觉到了吗?感觉到了没有!?在最重要的事上没有不同!”
那个人似乎在咬紧牙关地说着话,可是声音却在发抖,“你和我。还是你和我!”
他们要走向哪里?齐越不知道。他跟随着陆寻的脚步,悲伤、愤怒、还有铺天盖地的慌乱,朝着黑暗的目的地前行。
“就算这样,你能带我走多久?”
齐越忍耐地问。
没人回答,牵着自己的手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