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7
我以为自己走到了终点
没想到
转身以後 又是一趟新的旅程
在那天贸然离开以後,才惊觉自己无一处可去之地。
──无处可去,尔或无处想去。
为了彻底与过去划清界线,连银行户头的钱都不敢去领。顿时身上只剩下一些口袋里,原本觉得累赘的零钱。
现在倒成了救命的东西。
--省著点用,应该能撑个几天吧?
或许先找份能预支薪水的工来做。
但是,想找一份不用看身分证明的工作,好像也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样容易。
──尹捷啊,难道我真抛不开你?
一个下午的时间,去试了几份工,过程都一样,眼看著就要录用了,却总在要求我拿出身分证的时候,我只能对他们摇摇头。
连续几个面试下来都差不多。
也是,谁敢用个来路不明的人?
──没把我移送法办就算好的吧!
几乎都要放弃了,但还是硬著头皮一个个去碰碰运气。
毕竟──
饿了要吃饭啊!
第六家面试,应徵一个搬家公司的工,被拒绝以後,才突然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
哑吧,又没身分证,这可怎麽办才好?
不过那些老板也真不识货,像我这麽好的人才都不用。哼,以後准要他们後悔。
要不是手上连一点的钱都没有,没法做什麽,不然才不甩他们的脸色。
胡乱安慰了自己以後,倒也觉得并不心急,天无绝人之路,起码是个自由身,有手有脚,还怕养不活自己吗?
想著想著,脚步竟走到了一排矮矮低墙围起的建筑。
真的很矮的围墙,连我的胸前都不到。
可以清楚的看见里头,很多穿著运动服的孩子,或笑或闹的,在操场上做活动。
──原来是家小学啊?
我自己没上过学校,对这样的情景,倒是一直都很好奇。
而印象中,也好像记得有个人,有个女子,曾经在每天的晚上,伴著夏夜的晚风,静静的说给我听,学校里那群她所教的孩子,今天又发生了什麽趣事。
直至今日,我仍记得她说话时,眼里的那种光彩,还有那淡淡不可细闻的发香。
──很美好的一段过去。
美好到让现在的我,格外觉得自己的狼狈不堪。
将手摆放在上面,靠在这排低低的围墙,看著那群蹦蹦跳跳的孩子们,心里竟有了一种特别平静的感觉。
多单纯的年纪。没有大人世界的那些复杂。
没有徬徨,没有恐惧,也没有後悔。
什麽时候开始,人们接触了那些所谓的爱恨情仇,所谓的感情,所谓的责任。
──我们啊,不也曾经都是孩子。
不也都有过那些,其实有点简单,有点笨拙,但是不必花什麽工夫就能过得好好的生活?
是我们自己舍弃了,抛开了,自以为能以一种崭新、蜕变的姿态去拥抱这个世界。
长大的我们,念书的我们,工作的我们,失恋的我们。究竟要的又是什麽样的生活呢?
而我们现在所在做的这些事,又是在往这个方向在迈进吗?
费尽功夫的追求、苦寻,到头来,惹得一身伤痕累累,才又缅怀起那些被狠狠丢开的童年。
──人啊,果然是很矛盾的动物。
孩子们,你们现在就尽情的玩吧。
这样长大以後,遇到困难,遇到瓶颈时,永远都不会忘了──
这一辈子,你也曾不费工夫的过了一段快乐、自由的日子。
想了那麽多,也不知道──
这家小学缺不缺工友啊?
38
没有什麽是 绝对要的
或绝对不要的
一切 都是我们的私心在作祟
没想到,在大门口很幸运的发现了徵人的公告。
很不起眼的一张红纸。若是不仔细找,还真看不到。
踟蹰了一会,决定进去试试看。
经过警卫室的时候,和看门的人用纸笔解决了沟通障碍的问题。
在我写下我是来应徵的,他的表情闪过那麽一点不信,轻视,和看笑话的神态。
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一路畅行无阻的来到了总务处。
(我想来应徵工友)
空荡荡的办公处,只有两个人,一个坐在最里面的一张办公桌,而另外一个则是我现在在「讲话」的对象。
看到我的纸条,那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子,抬起了他的头。
「你想应徵工友?」他还有点迟疑。「你……不会说话?」
两个问题我都点了点头。
──唉,看他的表情,我大概又要去找下一份工作了。
就在我要转身离开的同时,一个听起来音量有些大的女声,传了进来──
「小张啊,我们608教室的灯管还要多久才能修好啊?」
说话的是一个身体有点发福体态的中年女人,年纪大概四十多左右,连脸也是有点圆润的脸型,但是看起来很有光彩。
发现我在看她,她的注意力也往这头来──
她走了过来。
「小张,这位是?」她对那个我面前那位男子问著。
「他啊,俞老师,你看──」说罢,他把我刚刚写的字条拿给那位女士看。
实在不想再自取其辱。
但是这名俞老师,在看完我的字後,却丝毫没有露出一丝为难,抱歉或是不想管这事的表情。
而且──
她竟对我比出了手语。
(你听得见吗?)
她脸带点微笑的对我比著。
顿时,我还有点被愣了,只能傻傻的对她点点头。
「是吗,那就好。」她又对了我笑笑。
──哪里好啊?
然後,她又转了头对那个小张说。「你就用他吧,我们学校现在不是正缺人吗?」
那个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为难。
「可是……他不会说话啊。」
俞老师却说了,「工友又何必要会说话呢?少说话多做事不正好?」
「而且,你也总不能让我们教室的灯,一直在那罢工吧?」她语带诙谐的问著小张。
「还是说,等等小张你就来我们教室帮忙装?」
那个人倒有点挨不住这个中年女士的问题。「这……」
思考了一下,他便对了我说。「好吧,就用了你──」
「现在马上上班成不成?」
成,怎麽会不成。
我对他点了个头。
「那好,你先把一些资料填一填──」他弯下腰,拉出一个抽屉,拿出里面的一张纸给我。「填完以後,到隔壁的房间领一些器材,然後就让这位俞老师带著你去他们班上,先修修那个电灯吧!」
说完,那人又回头忙他自己的事。
看来这次没身分证也能蒙混过关……
伸过手接那个纸,正在填写──
却看到那个俞老师,正眼也不眨的瞧著我看。
──不会……遇上有什麽奇怪的中年妇女了吧……||||
被她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我不动声色的换了个位置,继续写字。
没想到,她更绝──
她直接冲到我前面的位子,盯著我继续看!
──这……
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又不能丢下笔就跑。我只好硬著头皮,当作没看见她继续写下去。
随便掰个名字,手机也留了假的。但当我写到住址栏的时候,却不知道该怎麽写了──
地址总不能乱写吧。搞不好一下子就要被拆穿。
那俞老师见我停了笔,又看了看我脚边的行李,倒说话了。「怎麽?你还没地方住啊?」
我有些心虚的避开了她的眼光。有点怕他们不敢用一个连地方都没得住的人。
谁知道,她竟靠近了点,对我说──
「写我家吧!」
……||||
──好恐怖啊><
後来,我才发现我误会了她。原本,还以为这位姓俞的女士有什麽奇怪的癖好……||||
她其实自己也有个孩子,倒比我小个两三岁。却是个半聋的。
看我一个人,提著一袋行李,无处可去的模样,又是个哑的,她倒也起了同理心,决定想帮帮我。
於是──
後来我就受了她的邀请,到她家先住下来。
39
真正的寂寞是
连自己都忘了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这真的是一间不大的小学。
一个年级也只有五个班。一个班最多不过二十多个学生。
校地很大,建筑物却很少。
所以不到一个早上的光景,我就把全校损坏的地方,都修理了一遍。
俞老师要我自个儿在学校里逛逛,她下午还有课。四点放学再跟我在门口碰面,准备到她家看看。
所以,现在我就跟个没事人一样,很閒的,靠在操场旁的溜滑梯。
这里什麽都好,就是没有秋千,害我不知该做什麽才好。
--琳,这就是你所说的学校吗?
上课的时候静悄悄的,下课时,却吵得没半刻安宁的地方。
有笑声,有钟响,有孩子们的打闹,有稚嫩的朗诵声。有一种平淡的单纯。
在这里,没有谁能狠狠的欺骗谁,或狠狠的伤害谁。
真是很好的一个地方,很简单。
简单到令人一把就可以抓住的幸福。
──琳,若是你还活著,我们是不是能一起来看看这个地方?
这个你念念不忘的美丽地方。
想了再多,好像也不过是我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到此,不禁自嘲的笑了一下。
就在这一刻,却感觉到了闪光灯一闪的错觉──
有人在拍我?
往闪光来源一看──
发现了一个手上拿著相机朝我走来的青年。
那个人上身穿著一件白色的衬衫,外头是灰黑色的毛织外套。
有点挑染的褐色头发,左耳还穿了两个耳洞。斜背了一个TOMMY的大包包。
我对他的相机指了指,然後做了一个伸手的手势。
我一向不喜欢拍照,更不喜欢别人帮我乱拍照。
催促著要他把底片给我,没想到他竟给了我一个让我晕倒的回答──
「你要帮我拍啊?」
……
没办法,我只好拿出上衣口袋的纸笔──
(我不喜欢被拍,你把底片给我。)
「什麽?不行啦,拍都拍了。而且里面有我重要的照片,不能给你的。」他做出了一个誓死捍卫他相机的姿势。
然後,他又好像发现了什麽一样夸张的说。「咦?你不会说话啊?」
──你现在才发现吗= =
而且他在高兴个什麽劲……
他看著我笑了笑,然後──
也对我比出了手语!
(手语,你会吗?)
──现在是什麽情况,居然一天当中让我遇上两个会手语的人……
是不是现在路上一个招牌砸下来,都要打死一个会手语的。
面对他的问题,我倒不想正面回答他。
像跟他作对似的,我动了动嘴唇──
(唇语,你会吗?)
他看了居然哈哈的大笑。
「会啊!怎麽不会?」
──该死,现在的人怎麽什麽都会……= =
(反正你把底片还我。)又对他伸了手。
「阿呀,我都说不行了嘛。」
他歪著头想了一下,又说。「不然你把你的电话给我,等我把照片洗出来,就通知你来拿!」
他也对我伸出了手……
就在我们两个在那边僵持不下的时候,放学的钟声响起了──
下了课的孩子像潮水般涌入操场。
而我,居然还跟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就像两尊雕像一样,互相伸出手对看著……||||
不到一会儿,有一群小朋友围到了我们两个旁边──
「小乐哥哥,你们在做什麽?」一旁一个看起脸圆圆的男孩问了我对面那个人。
「你们在玩什麽游戏啊,小乐哥哥?」
──小朋友,这不是游戏……
没看到我很认真吗?><
就在我决定不想再丢脸,准备转身走的时候,我听到不远处俞老师传来的声音──
「阿乐,你在做什麽啊?」
俞老师轻轻拨开了那群孩子,走到我们旁边。
没想到,那个人居然说出了今天最让我震撼的话──
「妈,我在跟他要电话啊!」
……
--妈?!
不是吧……
「你这孩子在胡说些什麽啊?」说完,俞老师伸出了拳头轻轻的往那个人头上敲了一拳。
「这位王先生以後就是我们家的客人,你还跟他要什麽电话!」
然後,俞老师又对著我说。「不好意思,小林,这个就是我跟你说过,我那个不成才的儿子──俞乐!」
──俞乐……
真是个好名字啊……||||
看著那个「娱乐」朝著我傻傻的笑。
心里不禁一阵鸡皮疙瘩……
──骗人的吧……
我不要跟他住……><
40
回忆是我继续爱你的唯一方法
还是住了。
真的没办法,虽然我也是百般不愿。
但总不能抓著俞妈妈对她说──你儿子怪怪的!我不住了!──这样子的话。
而且他们母子两个也不知道为什麽,「异常」的欢迎我去住。
俞妈妈的心情我大概是可以理解。她大概觉得我这样一个哑吧,孤身在外的,总是有些可怜,所以想让我搬进来就近照顾吧?
但是……她儿子那边,意图就很奇怪了……
而且在我住进去的第二天,就越觉得──
我还是尽快找个地方搬走好了。
俞乐,这名据称是艺术大学摄影系的大一生。为了他某种特殊的摄影癖好,我现在不论去哪,都要担心,会不会突然有个人拿著相机出来对著我猛拍……
(喂,你够了,别再拍了。)
──刷个牙也在拍!到底想干什麽?!
「我要拍点生活照啊!这样才能贴近生活!」
……
──我干什麽没事让你贴近我的生活……= =
(你不会去拍你妈啊!)
「阿呀,我妈都七老八十,有什麽好拍的。而且要拍早八百年前就都拍过了。」
──俞妈,你儿子……忤逆啊!
(你,好,那你现在可以滚了,我要洗澡。)
「哇,真的吗?」
──谁可以告诉我,他在兴奋个什麽劲……
「你等等喔──我去拿个拍起来画质更好的相机!」
……
啪的一声,我忍住想踹人的怒气,把门关上。锁好!
「喂喂,小林,我还没去拿呢!」
反了,反了。
此地不宜久留!
──还有,为什麽我要被比我小三岁的人,在我称谓面前加个小字?
俞妈说俞乐是半聋,我还真不信。
我怀疑他不是聋,他是瞎的──
(你看不懂吗?我-叫-你-滚-出-去!)
折腾了一天,都晚上十一点了,就不能让我安稳的睡个好觉吗?!
没想到某个无赖竟厚著脸皮了笑著说,「你睡你的,我拍我的啊!」
──你……你别以为我没办法治你……
我双手环抱,脸微微扬起十五度角──
(你再不出去,我就──)
「你就怎麽样?叫我妈来赶我?」
(怎麽?你不怕?)
依我所知,他妈对他从来都不会「拳」下留情。
「怕,当然怕,怎麽可能不怕……」
但是他又接著用一种事不关己的神态,在房间东摸摸西摸摸的说了。
「我妈赶我,我是一定会走的啦……不过,你别忘了我在这里住了快十多年,每个房间的钥匙,嘿嘿,我都有的……」
……
──明天!明天我就要搬走!
好几个明天了……
我还是没有搬走……
每次当我看到俞妈妈,提起勇气要跟她开口说搬出去的事情的时候,总在俞妈的亲情攻势,和旁边俞乐的捣蛋作乱下,通通把话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