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我轻问。连自己都在找寻着某种依靠。
“为什么带我回来这里?”
五哥的手指看似吃惊似的收了回去。
回首,映在他眼里的那分明是他的小七二十六年前失踪那时的模样。
这一切原来都不是梦。
苍白的脸庞,沉默的眼神,细瘦的手足及那无骨的神韵,每每都叫人惊慌失措的企图挽留住这眼看便要神形俱毁的魂魄。
为什么?
他轻轻带些嘲弄的自问。
纯黑的无杂质,临近冰点的眼眸微微不可察的晃动了一下。
五哥,五哥。
大家都要在一起哦!一直得都不分开!
大哥、二哥、三哥、五哥、六哥,小七都好喜欢。
五哥你要记得哦!
小七喜欢五哥。
不管五哥做什么,小七都喜欢五哥。
小七,他的小七,他们的小七,叫所有人都疼入心坎的小七。
即便是冷情如他,阴恻如老大,嗜血如老二,狠辣如老三,莫不单对这长相并不出众的孩子另眼相待。
他那时听了,也忍不住微微的笑了。几乎不曾笑过的他,每一次,每一次,都因这孩子而一再破例。
虽然他知道,小七那时的话里,独独的没有老四。
因为,小七…不,末子。
末子,最喜欢、最喜欢的是四哥。
不管五哥做什么,小七都喜欢五哥——即使现在,也是吗?
那已经稀薄的身影,真的能够承受,这句话的份量吗?
他的眼眸,轻轻的眯成一线。
几曾不堪重负。
五哥的眼神,回想起记忆中兴许美好的眼神,真的很温柔。
也许五哥自己,都是不知道的吧。
曾经生活在那样一个疼宠着自己的地方,我却是还要……
五哥,我让你为难了吗?五哥。
“对不起,五哥。”我轻叹。
他猛然的一震,冰冷的目光,第一次的正视。
“你,有这样的准备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已经…”
“五哥。”我突然的绽开唇瓣一丝浅笑,垂落的眼落在了自己的腕上。宽袍衣袖内,紧紧捆扎的一束鲜红。
“我只是要知道,他活着,他很好。”
“…那,我也很好。”
2
己已年三月初五
做了好些个梦。
梦到,那个人说爱我。
墨梓站在那间重新迎入了原住客的卧室房内,双手垂于身侧,视线几乎不曾从坐于桌前那瘦小的身影上移开。
不止一次的欲言又止,仍是,只能反复地盯着,苍白的指反复地轻抚系于腕上的一方血红汗巾。
“…小师叔……”
终究是少年心性,耐不住苦涩浓于流长。
我抬起眼,略略恍惚了一下,一时分不清我究竟是年少华衣,权倾天下的戚家幼子;还是心颜苍老,情同陌路的一个…早已被风干的……
当茫然的色彩沉淀,我平静注视少年,开始了一再的等待。
似乎我人生,便只能如此这般。
被动的等待。
等着被很,等着被爱。
等待被遗忘。
原来,那并不是一个空谈。
“墨梓,你想说什么?”
看着少年惨白了一张俊秀的面孔,我有一丝的不忍。即便是无意的为难,也不想加驻在这孩子身上。
他是,那个人所疼爱的弟子。
被冠以,那个人已经忘却的名字。
这样的平静。
低的音调,风的音符。
小师叔…仍是用这种仿佛很倦很倦的音调却几乎可以称之为柔和的目光看着自己。便如一个长者般的关怀。
小师叔对自己和别的人总是不一样的。
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他所…钟爱的人的弟子。
可是为什么还是这么平静!?
他不懂!
明明是这种…让人痛不欲生的事!
明明连自己光是想象都…要为之停止呼吸的事!
若是有一天,小师叔也忘了自己的话…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性——
“小师叔!”他痛苦的低吟。
宁愿,骂他也好,责问他也好!
但就是不要——
他一个跨步上前紧紧的拥抱住这个面临崩溃的边缘,却甚至是连表达痛苦的能力都仿佛已经丧失的…他的……
是的!一位长辈!血缘所印刻,无法逾越的纵深。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他的激动。
一切似乎是,颠倒了过来的样子。
我发现自己竟然感到一些好笑。
“墨梓,我曾经…告诉过你。没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够承受的了……”
真的。
那个人,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温和的眉目,淡定而从容。
没有一丝的忧郁。
从前看他,总是…望着我的目光里,总是悲伤。
原来,痛苦这样的东西,是我一个人给的。
忍不住闭上了眼,咽下了一霎那割裂般的晕眩。
而那个少年竟是敏感的察觉到了。
“小师叔!小师叔!您怎么样了?”
焦急地摇着我的身子,大声地在我耳边问。
纵情恣意的笑怒由心,果然是年少一辈的专利。
摇首表示自己无碍,我重新睁眼去望少年。
“墨梓…”
那个人呼唤的声音,不知跟自己,是不是一样。
第一次听到,小师叔这样叫他的名字。
也或许不是他。
用这种溺水般的温柔来,望着他。
他目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黯然。
不!
小师叔只是通过他…来凝视着……
就像从前师傅做的那样。
然后,他听到了,软弱无力的低问。
也仿佛一个自问。
“告诉我,墨梓…那个人,他恨我吗?”
恨?
他几乎要为之喘息起来。
恨——那是永远都不可能放在小师叔身上的字眼。
他的师傅爱着,连他都轻易便能断言地爱着…
放弃了所有去,爱恋这个被凝固在不可追朔之结点的人。
甚至是连…那个人人都以为占据他内心最重要地位的“戚家”。
人人,包括小师叔自己。
“小师叔,你千万不要这样想——”
然而他连自己都无法付诸于言语。
小师叔,一反沉默的常态,笑着。
他难以忍受不再睁眼去看,除了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小小的身子糅入骨血。他再也找不到任何足以安慰的方式。
明明他是比,现在比任何人都要——爱护这个人,却为什么他找不到!
不能说。
真正的那个原因。
遗忘的理由。
那种残酷。
即便让,小师叔产生了这样的误解也。
不能说。
少年,尽其所能的拥抱,慰籍。
否定、再否定。
却又仿佛是默认了所有我出口,乃至于未曾出口的猜测。
不…恨吗?
谁也无法准确地断言。
他是爱着还是,恨。
在生命走到尽头。
自然地便…把伤害了自己,不愿再去面对的一切厌恶排除于心神之外。
不可避免地去了这样悲观的想法。
是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的事。
“不是的…不是的…”
少年止不住的惊惶。
“因为‘添红’。”
少年猛得一颤,举目四望。
雪白的衣衫,冰冷的俊色。
乍一见便要让人错以为天凉一秋。
“五师叔。”
被冷冷地目光一扫,甚至觉得瞪视,他下意识便松开了紧抱不放的手臂,一阵心虚的畏惧。
“‘添红’?”我吃了一惊。
当我尚是顽劣心性,对一切新鲜的事物感到好奇,曾经二哥把我领进他的书房,笑指给我看一个密阁中小小的白瓷药瓶。
添红。
我给它取名叫添红。
小七最乖了,要保守秘密哦!
难道会是…?
记得在二哥走之前,还没有完全制作成功的一种,蛊。
添红,它的本能是吞噬。
这很好理解。
但是,它所吞噬的究竟是什么,不管我怎么问,二哥当时都没告诉我。
“小七,只希望有一天,你永远不要用到这种东西,也永远不要,成为它所造成影响的牺牲品。”
它是,会让人痛苦的东西,我只知道。
“你和这整个戚家,孰轻孰重在老四的心里,有一个选择。”五哥的音调是低沉的,处于一种额外的悲悯。
“最后被留下来的,是戚家。”
我知道。
淡笑移开了眼,落于腕上的一抹殷红。
我一点都不意外。
不能让戚家受到伤害,在那个人心中,戚家是最重要的。
所以,一点都不会为之惊讶。
被遗弃的,是我。
彻底地被,排除在那个人之外的,是我。
五哥的重音猛然落下。
伴随着少年的屏息。
“吞噬第一而,留下次要。这就是‘添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