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夢蝶————小十四
小十四  发于:2009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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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勒冽真不停地将女儿酒当成清水倒入喉头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满身匆忙的清俊男子,刚推开大门,就朗声叫着。
  「冽!我听下人说,你将一个女子抓了回来?」进门来的正是刚刚才从外面用了事回来,在下人口中得到消息的蓝镇明。
  「你还将她关起来,是真的吗?」听到下人的口耳相传后,蓝镇明不由惊讶,急不及待地前来向勒冽真求证。
  抓回来都算了,最多算是强抢民女,反正他贵为亲王,也不会有人胆敢置喙,但是,突然将人抓了回来,还关在地牢里,就未免太过了。
  「是又如何?」勒冽真心情极之恶劣,手在空中随意一挥,便当作是打发他了。
  这就等于是默认了!蓝镇明不由苦笑道。「强掳女子这种事你从来不做,这次为什么……?」
  近日来,勒冽真的表现确叫人感到莫明其妙,先是求皇上赐婚,接着断然后悔,其后在府中大发雷霆,复又领着大队人马强闯民居,将民女掳入王府。
  看他现在双目泛满红丝,唇角沾着酒涎,那里像是昔日洒脱自若的勒冽真!打量揣度的眼神令勒冽真更感不耐,再次扬手在空中乱挥,喝道。
  「你别管本王的闲事!」
  蓝镇明不由拧起眉头。「你的闲事我当然可以不管,只是……现在天气这么冷,地牢的寒气又特别重,一个娇柔的女子,怎受得了这种苦头?」
  语重心长的劝勉,勒冽真听了亦微微一怔,心忖:的确现在天气这么冷,地牢的环境恶劣,她受得了吗?
  那纤幼的四肢,娇小的身躯,想必会在寒冷中簌簌发抖,那双浑圆如珠的眸子,秀美的樱唇,想必会在孤寂的黑暗中因害怕而苍白无色。
  乌亮的眸子不由地深沉了几分。蓝镇明亦看出他的动摇,加紧说。「看在她是一个弱女子的份上,无论如何,你先将她放出来吧!」
  勒冽真虽然动摇,但仍然一声不吭,脸色一片阴霾。蓝镇明见此,亦知他是断不会轻易将人放过,也只有叹息着放弃说服,他到底是勒冽真的部下,有些事亦不便干涉太多。

  看他神色落泊地猛灌酒,加上近日来的反常举止,十足是为情所困的模样,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清醒过来,免得日后追悔莫及。
  蓝镇明垂首唏嘘地退出去,偌大的室内再度回复幽静,只余勒冽真自酙自酌。
  酒液如一道烈火穿喉,看着精致无暇的白玉酒壶,浮在眼前的是梦儿在牢中瑟缩害怕的娇小身影,勒冽真倏感烦躁不安,随手就将酒壶掷了出去。
  琥珀色的酒液与上好的白玉在青绿的地衣上迸散成美丽的花朵,看着地上的碎片,勒冽真倏忽低声咒骂,接着便将滚貂毛披风搭上肩膀,推门。
  「你俩随本王来。」朝守在门外的两名侍卫斥令一声,便匆匆赶出长廊去了。
  ※ ※ ※※ ※※ ※※ ※※
  王府地牢就筑在花园北角,向来少有人烟,在寒冬黑夜,一路景色更见荒凉,要从入口进入地牢还要走过一条长长的石阶,直下地底。
  在阶梯之前,本该有侍卫把守,但是勒冽真一路走近,竟不见有人迎接,不由蹙紧眉头。
  看来是太平日子过得太多,侍卫的胆子都大起来了!以为没有人会走近,就不知那儿躲懒去了。本已心情不悦的勒冽真冷笑两声,着两名侍卫留下,独自踏下阶梯。

  刻划着年月象征的石壁上点着一盏盏小油灯,晕橙的火光仅可照明,越是深入,寒气越重,勒冽真虽然身披貂毛披风仍然感到冷飕飕的感觉从小朝靴的鞋底泛了起来。

  除感寒气迫人之外,经年不见日光的牢内亦泛着叫人掩鼻的异味,满目疮痍。
  踏过长长的阶梯后,刻意放轻脚步,伫立在地牢的最前方藉以墙壁的掩护向地牢内窥觊。
  在昏暗之中仍然难掩光彩的眸子,沿着成列的木栏上一一扫视,最后落在红影之上。红衣的主人躺卧在地上,脸孔笼罩在青丝的阴影之中,肩膀随呼吸而轻轻起伏,似是沉沉睡去。

  在摇曳的灯光之下,静静观之,勒冽真的心总算安定下来,但又夹杂着一点不甘。
  他犹自忐忑难安,借酒消愁,她竟能在牢内安然入睡!不悦忿恨霎时充斥心胸,勒冽真恨得双目冒火,捏成拳头的手重重地擂在石墙上,在静寂的空间中做成巨大的声响。

  在一阵彷如急雷的击打声响过后,总算将郁闷的心情稍稍宣泄出来的勒冽真决定离开。
  临走时,暗暗下定决心,这次一定绝起心肠,将梦儿处置。星眸转移,向牢内的身影投以告别的一瞥。
  目光所及之处,红影依然不动风纹,一种不寻常感觉浮上心中,但是,到底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时间却又说不上来。
  狐疑的眼神在纤细的背影上徘徊游移,飞扬的眉头在鼻梁上轻轻凝聚起来,接着眸光沉积。
  一动不动的身影不像熟睡反而似是……
  不祥的预感令颀长的躯体猛地一颤,眉心的凹陷更深,微一沉吟后,勒冽真终于迈开步履向铁牢走去。
  本来被暗影掩饰的脸孔渐渐浮现眼前,勒冽真俊脸亦随之凛然。
  紧合的眼帘,青白的小脸,冷成淡紫的唇瓣,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将她的样子看成安睡。
  彷佛失去了生命力的脆弱令勒冽真霎时震惊,将本来的愤愤不平都压了下去,浮起的是深深的惊惶后悔。
  他神情激动地将眼前的木栏推得隆隆作响,接着又放声大叫。「来人!来人!」
  守在牢外的侍卫很快便冲了进来,勒冽真探手提刀一砍,俐落地将锁着牢门的铁链一分为二,用力踢开,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
  不理地上的骯脏,他单膝跪地,伸出指头抵在她小巧的鼻翼下,依然感到的微弱气息令他稍稍地松口气,解下披风覆在她身上,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侍卫说。
  「快去请大夫!」
  用披风将梦儿冷得快要结冰的身躯包裹好后,一手放到她的肩膀下,一手穿过膝盖托上粉臀,举重若轻地挺直雄躯,正想将她抱离牢房,支在柔软下身的右手,却感一片濡湿。

  偏身,就着火光伸掌一看,五指上的艳丽液体,登时吓得他魂飞魄散。
  「梦儿!梦儿……妳怎么了?」连连叫了几声,怀中人皆全无知觉,勒冽真心知情况不妙,刻不容缓地抱着她拔腿向主屋跑去。
  一面跑,还一面叫着。「人来!人来!快去传太医!」声音所及之处,所有丫环,仆役都被惊动起来。
  在仆人疑惑的眼神中,勒冽真马不停步地将梦儿抱入他的寝室之中,平放在柔软的大床上,将满床的羽衾都堆在她身上。
  在他房中侍候的几名丫环见状,伶俐地搬来火盘,烧暖寝室,又捧热水,拧毛巾,为她解开外衣抹身,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房中的慌张喧闹入不了勒冽真耳中,他只坐于床沿,握着她那双冰冷的小手,不断呵气揉暖,片刻不离,直至宫中的太医赶来。
  喘嘘嘘地赶来的老太医,立刻就被勒冽真一手抓住。「快!看看她!」
  情急之下,下手不分轻重,腕骨被抓住的老太医痛得呲牙裂齿,但因他的神情凶猛,不敢多言,只得连连点头。
  坐在酸技小鼓几上,将力气尽失而软绵绵的素手放在塞满棉花的小布袋上调好位置,再覆上绢巾,才伸出两指探向微带温热的脉门,瞇眼抚须切脉。
  半晌后,他缓缓收回手,瞇起的小眼睁开了一道线条,老脸上的皱纹更显深刻,探手取出金针,连刺在数个穴道上为她止血。
  简单地施过针后,转过头去,提起笔墨在身侧的宣纸上写了药方,交给提药箱的童子后,向一直焦心等候的勒冽真说。
  「下官要再为这位姑娘施针,请亲王回避!」
  勒冽真一手拦下了药僮,夺过药方一看,眼见方上写的都是红花归尾等烈性药材,登时心中剧跳,他虽不是大夫,却亦知道这些皆是下胎之物。
  「她……她到底……」可怕的预感令他战栗不已,拿着药方的手甚至声音亦在颤抖。
  正在针包中挑选金针的老太医听此一问,微微沉吟,斟酌半刻,才隐晦地说。「这位姑娘本来有了身孕。」
  倏忽间,勒冽真无法控制奔腾的情绪,冲上前扯着老太医的襟口,将他整个人拉得离地几寸。
  「有了多久?」
  「约……约两个余月。」
  勒冽真听了霎时头昏眼花,手无力地松开来,向后跌退两步。两个多月……两个多月,一定是那一晚……她肚里有了他的孩子!
  想到此处,勒冽真只想高呼大叫,不过突如其来的消息未及化成喜悦,已成为担忧的来源。
  想起药方上的药名,他抖着唇瓣,看向太医满是皱纹的脸孔。「孩子……孩子保不住了吗?」
  这时历练丰富的老太医亦从勒冽真的神情动态之中,了解到躺在床上的姑娘与他的关系非浅,肚子里怀的怕也是他的孩子,心中暗叹一声,尽量令自己回答得婉转一点。

  「……怀孕的初期胎儿本来就不稳定,这位姑娘心神郁闷,加上受了奔波,寒气入体,令身子虚弱,出现了流产的迹象。」
  「没有其它办法吗?本王的孩子不可以就此……」
  看着他近乎灰白的脸色,太医迟疑一会,才答。「胎儿已经移了位,如果不下胎,莫说孩子可能仍保不住,连大人的生命亦……」
  「……」勒冽真听了,俊脸上死白一片,看着昏迷的梦儿,眸子内黯然无光,咬一咬牙,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间吐出苦涩的声音。
  「……本王明白了,你……把孩子拿掉吧。」甚至连他自己亦从来未听过从喉咙中吐出的声音变得如此软弱,声音一落,他就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身后却霎时响起了一声惊恐无力的呼声。「不……!」正是恰恰清醒过来的梦儿。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扭动着无力的身子,挣扎着起来,吓得勒冽真慌忙踏前,将她紧紧按好。
  只稍稍一动,身体就觉疼痛难当,再加上勒冽真的制止,梦儿只得躺在床上,以楚楚可怜的眼神哀求地向勒冽真看去。
  她清醒时,刚好听到勒冽真开口说要将孩子拿掉,当下自然是大惊失色,脸色刷白如纸。
  「冽……不!亲王,我知道是我的错……不该欺瞒你……亲王,求你……求你别把孩子拿掉……」
  盈满害怕哀恳的眼神,令勒冽真不忍回答,只得咬唇不语,他亦不想把孩子拿掉,毕竟那可是他的骨肉呀!
  只是,既然孩子是注定要夭折,无法挽回,至少也要保全梦儿的性命。梦儿却只道是勒冽真心恨她的欺瞒,狠心之下,要拿去孩子的性命。
  「亲王,我不是有心骗你……只是一时心不自禁……你与云小姐是天生一对,奴婢不敢妄想……我怕……孩子出生后,没有……没有爹爹,会被人取笑,才……才想为孩子找个爹爹……」

  勒冽真听了霎时怔忡,这事在他看到梦儿在牢中昏迷不醒后,本已被丢在脑后,这时再被挖出来,真相却与他所思所想,相距千万丈。
  如果他早知道梦儿是昔日那一个卖身丧父的小女孩,如果他早知道与他夜里相会的不是云素秋,如果他不是向父皇请旨赐婚,如果他知道梦儿怀了他的孩子……一个又一个可能将现况改变的如果浮起来,他心中一时百味交杂,酸苦辣甘,梗在喉头。

  为什么他不听她的解释?为什么他不将事情好好想清楚?
  看他依然一声不吭,梦儿泪流满面,手紧紧地抓着他的双臂,颤颤抖抖。
  「奴婢知道……自己不配怀着亲王的孩子,但是,你别要孩子的命……亲王,亲王……求求你……亲王……」
  语末已失常态,神情惊惶至极,指甲片深深陷入了勒冽真锦袖下的结实臂肌,心中盘缠着的念头就只是断不可以让人伤害腹中胎儿。
  她的神情若疯,指甲甚至在勒冽真臂上留下几道血痕,血迹渗透锦袖,旁观的老太医与丫环见此,皆上前相劝,
  「亲王,还是先回避吧。」
  几名丫环上前拉开梦儿的手,倏觉这脸色苍白,应已虚弱无力的女子用的力度异常之猛,她们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梦儿的手成功拉开。
  「不!……求求你……求你……」
  勒冽真几度意欲开口,却始终说不出话来,看着梦儿被丫环按在床上,神色凄厉地哭叫起来,心痛得无以加复。
  「亲王,请!」早已有人移来屏风,在老太医的催促声中,勒冽真含泪点点头,看着梦儿说。
  「妳忍一忍,很快就过去的了。」言毕,不堪再留,退出屏风之外。
  「啊……不要!冽……冽……啊呀!」在屏风之外焦躁地来回踱步,每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都令他卓尔的身躯不自禁地一颤,直至屏风内的声音渐渐微弱,最后归于无声,

  丫环捧着铜盘自屏风后退出,本来清澈的温水,已经变成淡红,连挂在盘边洁白的帕子亦濡染鲜艳,空气中漾着刺鼻的血腥。
  勒冽真只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右手按在剧跳的胸口,压下汹涌如波涛的悲哀,左手抓在身旁的檀木桌面,手指用力得似要将桌面抓下一角,若不如此用力,他怕自己连站也站不稳。

  老太医捧着剔漆长方盘,战战兢兢地走到勒冽真面前。「亲王……要不要看一看小亲王?」
  看着长方盘上用渗着血的白布覆盖住的东西,勒冽真的神情僵硬,双眸暴睁,彷佛白布下的就是天下间最可怕的东西似的。
  如坠千斤的右手缓缓地艰困地提起,伸出,抖动之厉害,令他要用另一只手握着右腕才能稍稍稳定下来,但是,在手指摸上白布的一刻,微温的湿热感却令他如遭针刺,闪电似地收手缩了起来。

  左手掩着薄唇,哽下快要冲口而出的呜咽,右手在空中挥动示意太医退下去。镶在剑眉下的双目已然赤红,并闪着泪光。
  闭上眼,修长的手指在眼角轻轻一抹,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时,眸光已平静下来,他必须坚忍悲伤,因为还有另一个人,需要他去安慰。
  拂开落在额前的乌丝,深深吸一口气,昂首步前。屏风后,一片静悄,安静得连半点呜咽声也不闻,勒冽真大感讶异,双目如电向床上扫去。
  这才惊觉她并不是睡了过去,双目睁得浑圆地凝视着床帐,光芒呆滞的双目映着金纱帐帏,乌亮的珠光烘托着金辉妖异得叫人心头一跳。
  再走近几步,只见她早已泪流满面,透澈的泪水如泉,自她发红的眼眶一直涌出,她就这样张开手脚躺在床上,彷如活死人般睁着眼,眼帘一眨不眨地无声地哭泣着。

  勒冽真心痛如绞,坐在床沿,挽着袖口轻轻地抹上她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蛋儿。
  本来一动不动的人却突然活了过来,「啪!」的一声,将勒冽真修长的手掌打得转了一个方向。
  惊异莫明地看着梦儿脸上刻骨铭心的恨意,勒冽真霎时无措。
  本来镶在弯弯蛾眉下,黑白分明的眸子此时混浊着阴霾的恨光,惨白的唇瓣迸裂出如同诅咒的恨意。
  「是你!是你害死我的孩儿!」
  <莊生夢蝶> 第九章
  中午时分,在漫天银雪中,墨发金冠,一身月白狐裘的勒冽真走在通往他寝室的长廊之上,他的眉心紧紧地凝聚着,俊尔的脸孔难掩疲惫,往昔光耀的星眸下带着深深的阴暗。

  王府门外挂着的白幡,前天才刚刚解下来,丧子之痛,更何况是因为自己的错失,任他生性再潇脱豁达,亦难免悲怆。
  何况……
  蹬着小朝靴的脚,在自己的寝室前停下来,看着那道早已熟知的房门,感受着其中隐隐渗出的悲凉,勒冽真倏然生出进退维谷,天生间无处可容身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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