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夢蝶————小十四
小十四  发于:2009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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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十四

楔子
  在金碧輝煌的御書房中,年近五十,除去鬢角的幾道斑白外,仍然龍精虎猛,顯得風采照人的當今隆盛皇帝正坐在案後,一手棒著粉彩茶杯悠然地喝茶,一面瞇起眼以鋒利的眼神打量坐在下方的皇十二子.

  十二皇子勒冽真,少年時已被賜封為冽皇爺,長得儀表英挺,兩道劍眉飛斜入雲,雙目光亮如星,高而飽滿的鼻下,妃色的薄唇輕輕勾起,昂藏七尺,氣質瀟灑.
  七歲已能將四書五經朗朗上口,十五歲已除叔父出戰江南,平伏亂黨,正是文武雙全,挺拔出眾得叫人連連回首顧盼之輩.
  其母真妃昔日為後宮第一寵妃,生就蒲柳之姿,產子後不到兩年即撒手人寰,隆盛皇帝受真妃臨終託付,加上勒冽真確是才貌出眾,是故在眾多皇子之中最受疼愛.

  眾所皆知勒冽真心思難測,喜怒無常,平常總是萬里無雲,灑然地勾著一抹笑意,但是下一刻卻可能是狂風暴雨,叫人膽戰心驚.
  在茶杯的掩護下,帶著幾道深痕的眼角窺覬多時,始終見勒冽真銳利的薄唇輕輕勾起,怡然自得地把玩著手上的紙扇.
  隆盛皇帝輕輕地放下茶杯,清一清喉嚨說.
  「冽兒,你今年都二十有三了,是不是?」
  「正是.」勒冽真頭也不抬地坐在圈椅之內,將扇子在修長的指頭間不停旋動.
  他的態度雖然不見得別有禮,但是隆盛皇帝卻未見介懷.
  都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的兒子們一個比一個更加放肆,相比之下勒冽真的心思雖然難測,但是只要碰著他心情好的時候就會特別容易說話,所以他才打算從他身上下手.

  「二十三,年紀都不輕了......」刻意沉吟一會,隆盛皇帝言下似有無限唏噓.
  不停繞圈子的說詞令勒冽真唇角的弧度勾得更高,倏地握緊象牙扇身,客氣地打斷隆盛皇帝的說話.
  「父皇,有話請直說.」
  聞言,隆盛皇帝一口氣直說.「是時候成家了.」
  勒冽真『唰!』地張開紙扇,搖兩搖,笑著說.
  「上有幾位哥哥尚未成婚,兒臣不敢僭越.」看他吞吞吐吐的,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原來就是要他娶妻.
  早聽聞,這幾天,老頭子將幾位尚未婚嫁的阿哥輪流召入宮中,如今看來果然屬實.
  提起另外的幾名皇子,隆盛皇帝就忍不住一肚子的氣.
  「他們是他們,你是你,總不可能他們不娶你就不娶!都二十三了,還未有妻房,這成何禮統!」
  言猶未休,掛在勒冽真俊臉上的笑容就沉了下去.
  「父皇不是因為說服不了其他皇兄,就拿兒臣來開刀吧?」冷凍如冰箭的語氣輕易刺穿了隆盛皇帝的陰謀.
  「咳!這怎麼說......朕向來最疼愛的就是你了.」陰霾的臉色令隆盛皇帝亦不由一凜,在心中斟酌了片刻,接著又說.
  「朕也是為你著想,你想夜裏有人替你暖暖腳,那多好!」最重要是早點生幾個皇孫出來,給他享受一下逗孫之樂,想人家陳尚書,李尚書早就子孫滿堂,他身為天子怎可落後.

  暖暖腳?勒冽真忍不住訕笑起來,以他的身份外貌,不必娶妻也多的是人願意為他暖腳.
  俊臉上重新泛起笑容,指尖溫柔地掃弄扇子鮮紅的流蘇,勾起眼角斜睨父親在歲月的痕跡下顯得更加尊貴的臉孔.
  老頭子以前從來不關心他們兄弟的婚事的,一定是一旬前在宮中辦的宴會,看到朝臣帶入宮中的兒孫,受了刺激吧?
  隆盛皇帝被他看得老臉一紅,當下端起天子的威嚴大吼一聲.
  「無論如何,朕都要你盡快成親!」
  勒冽真依然微笑著輕搖紙扇,一聲不吭.
  「你的冽王府很大吧?明天起,朕就叫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將適齡的女兒送去住幾天,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你就在其中挑一個.」
  「唔!」勒冽真竟出乎意料地點點頭,薄唇拉起,燦出更加明亮的笑容,如春日的陽光將劍眉星目映照得更加動人.
  「事情就這麼說定了.」隆盛皇帝雖感意外,仍不忘將說話說得更加篤定.
  看他乖巧地點點頭,立刻老懷大慰地摸著下巴.真是個好孩子!不枉多年對他的疼愛.
  在他正在自我陶醉之時,勒冽真無可不可地聳聳肩,心忖:他只是答應讓她們住進去,可沒說要娶妻,他不娶,有誰可以逼他?難道要架他入洞房嗎?
  兩人的目光正好在半空對上,同時狡詐地大笑起來.
  莊生夢蝶 <第一章>
  秋风凛冽,白云飞扬.王府的炊烟冉冉升起,正是厨娘,丫环忙于预准午膳之际.
  在炊事房中,一个身穿小背心,长得圆脸大眼,身段微丰的丫环正倚在门边一脸兴奋地向背对她,蹲在地上向火炉不断添加柴火,梳双髻的丫环说话.
  「梦儿,梦儿!昨天,我看到那些官小姐在府前下轿了,前呼后拥,真是很热闹呢!」
  她的手在半空不断比划,将所见所闻一一形容出来.
  「特别是尚书府云尚书的千金素秋小姐,我看她梳了坠马髻,头上插着金步摇,粉脸朱唇,在一群丫环簇拥中,衣裾飘呀飘,就好象是天上的仙女一般.」
  「春桃,妳看过仙女了吗?」一直埋头苦干的女娃儿终于抬起头来,用手背擦一擦满头汗水,她的脸颊上沾满了灰尘,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有弯弯蛾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闪亮出明媚光华.

  「未看过,不过如果有,一定与云小姐一模一样.」
  梦幻似的祟拜语气,令那名叫梦儿的丫环终于忍峻不及地笑起来.
  仙女吗?即使有,也与她这等小丫环没有关系,她只要将工作做好,得一顿温饱就好了.
  难掩唏嘘地摇摇头,卷长的睫扇抖了两抖,她就继续垂下头忙于工作.
  看她在凉秋之中,仍然忙得满身大汗,春桃忍不住说.「妳总是从早做到晚,躲一下懒吧!」
  「这怎么成,火一熄不单止厨房的膳食做不来,连主子房里的坑床都要冷了.」
  这火炉连着无数长长的坑道,将热气一直传到各主子的房中,使王府即使在大寒天中也透着暖和.
  要是火熄了,把府中的主子冷着,就是一顿好打也抵不了罪.是以即使被火炉烫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梦儿亦不敢休憩片刻.
  听梦儿这么说,春桃没趣地噘起唇,见旁边的木柴差不多快烧光了,便打算到外面为她捧来,刚走了几步,就见不远处有一名也是作丫环打扮的中年仆妇,捧着木盘匆匆走近.

  「春桃!妳在就好了,快将这些衣物拿去洗干净.」随手就将盛满衣物的木盘向她的怀里推去.
  春桃将眉头拧了起来,苦着口脸,在胖脸下显得份外细小眼睛来回在满盘子的衣物和中年仆妇之间,还来不及开口拒绝,仆妇已转身离去.
  「人家还约了阿牛哥在城东见面,这下一定迟到了......」
  一直安静留意两人举动的梦儿,看她的脸孔拧成一团,拍一拍手上的灰尘,柔声说.
  「你去吧!我加好柴火后帮你洗.」
  「梦儿......」春桃立刻感激万分地看着梦儿,但是隐约又感到不好意思,稍稍犹疑起来.
  「不紧要的,安心去见妳的阿牛哥吧!」梦儿摇头轻笑,即使脸上沾满污垢,她的笑容看上去却如春花盛开,异常甜美.
  「唔.」春桃羞红了微胖的脸颊,将木盘放在地上,想起情人憨厚的脸孔又神采飞扬地笑起来.
  匆匆离去之前,不忘加上一句.「梦儿,谢谢妳,我会带小点心回来做谢礼的.」
  笑着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又将心思放回工作上,她就那样蹲着一直到酉时,另一名丫环前来接手,就捧着木盘到后院下人用的井旁洗衣,再将衣物一一晾在木架上.

  忙了一整天,至此才可以休憩下来.因为早就过了用餐的时辰,她只得到厨房拿两个冷掉的馒头和小许肉碎,独坐在井边小口小口地咽下去.
  秋寒露重,小心地将身上的粗布衣裳拉紧一点,抬看长空,在漆黑之中万千星子烘托着皎洁的明月,朦胧的光晕挥洒地面,令人更感寂寥.
  月光就如一面银盘明亮美丽得叫人自惭形愧,抚一抚总是沾着灰尘的脸孔,再垂首看向身上的粗布裙衩.
  穿了几年的衣裳穿在她高挑的身上显得有点过小,在长年的烟火熏染下布料呈现怎么也洗不去的暗色,外衣上还有几道针线的补痕,是她早前一针一针小心地补上去的.

  其实王府待下人向来不薄,从来不会克扣工钱,只是她父亲早逝,家中尚有寡母和几名弟妹,月尾一收到工钱都会将大半送回家去,是以连衣服也不舍得造一件.
  眸光随着天上明月的光晖,不知不觉地转到晾在木架上随风飘扬的罗衣绣裙.
  白如霜雪无暇,绿如碧波荡漾,艳如石榴飘香......梦儿忍不住将小时候做夫子的父亲教她吟念的辞藻套用在赞美之中.
  这时夜凉如水,衣物早就干了大半,指尖不知道在何时伸了出去,在滑不溜手的绢面轻轻划动,又将冰凉的衣襬贴到脸颊上.
  很软!很滑!轻柔得好象云霓,又似花瓣.
  轻细柔软的触感令梦儿不禁深深留恋,舍不得将手放下来.
  这么精致的衣物,她这一辈子也没有资格穿上吧?垂眼看着身上的粗布衣裙,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抹自卑.
  她出身贫苦,就连小时候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由父母的旧衣改成的,十多年来似乎从未穿上过一件新衣.
  她到底是荳蔻年华的少女,这时向左右看了几眼,这时时已夜深,其它的仆人不是早就睡了,就是还在前院工作.
  见四下无人,咬一咬唇,将那件色雅而淡的月华裙取了下来.
  用身上的衣服沾点井水将脸蛋抹得干干净净,再小心奕奕地套上绣裙,系好衣带,将云裳整齐地穿上身上.
  换好衣裳后,轻轻地旋了一圈,着迷不已地看着裙襬翻飞,再拉起裙襬上的细褶和罗袖,目不转睛地看着上面用金丝绣的菊花.
  探头看向水井中的倒影,只觉在云裳和月色的烘托下井中人竟美得彷如另一个她,向着井中顾盼多时,又将手放到头上的双髻上.
  对了,还有这个呢!人家小姐可不会梳这种发髻.
  伸手将束了整天的发髻解开,从怀中取出木梳正要梳理,一幅方帕随之掉了下地.
  慌忙弯下腰将方帕拾起,拍去灰尘,再小心地张开察看.
  纯白的真丝方帕因为时日已久而泛起少少暗黄,但是左下角用金丝锈着的一个小小的『冽』字,却仍然光耀如昔.
  伸出粗糙的指尖在狂草的字体上小心滑动.
  勒冽真......她的一个梦......
  那一年冬天,她十二岁......
  身为夫子,一身清贫如水的父亲倏然病逝,家中贫穷得连殓葬的银两也没有,娘亲拉着身为长女的她在街上跪了整天,身旁放着父亲的尸首,还有『卖身丧父』四个大字的木板.

  在寒冬中,天上还下着细雪,她不记得跪了多时个时辰,跪得膝头都麻痹了,下半身什么感觉也没有,娘亲还按着她的头不断地叩在地上,口中叫着.
  好心的大爷,夫人,出几个钱买下我女儿吧!待我可以收殓先夫.
  好心的大爷......好心的夫人......
  头颅叩在地上,砰砰作响,源着额头缓缓流下的血将地下的积雪融成雪水.
  不知道是细雪连人心也冷却了,还是世人本来就冷漠无情,她已经因为失血而头晕目眩,瘦小的身躯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半个人愿意停下脚步.
  单薄破烂的衣服根本抵受不了寒冬的天气,薄雪打在身上是一阵阵彻骨的刺痛,连眼泪亦凝结成冰,她就那么样跪着,跪着......
  痛楚在弥漫在身上每一寸,她分不清流入眼眶的是雪还是血,麻木地听从娘亲的吩咐,以不变的动作向来去匆匆的路人叩首.
  就在那时候,寂静无声的街道响起了她母女以外的声音.
  萧萧马声由远而近,身穿紧身武士服的威武侍卫骑乘在高大的良驹上,虎虎生威.
  如众星拱月般被护在中央的是一名四肢颀长,身穿黑貂,剑眉星目的俊挺少年,他的头上顶着紫金螭冠,腰缠玉腰带,脚蹬乌皮六合靴.
  坐金鞍,踏宝蹬,高踞在纯白的马背上,气质卓尔不凡.
  他的神情从容,唇角轻轻勾起,脸上挂着一抹浅笑,正放缓了疆绳,放任爱驹在细雪中轻轻踱步.
  梦儿在鲜血覆盖下空洞的眸子,正巧与他无聊地向四方扫视的如星眸子对上,剑眉下如星的眸子似乎因为终于发现了一件令他感兴趣的东西而熠熠发光.
  他在倏忽间拉紧了疆绳,翻身下马,向梦儿的身前走去,他的侍卫亦忙不迭跃下良驹,打起纸伞小心翼翼地为他挡去风雪.
  不沾点尘的靴子在她而前止住,本来只是单纯地感兴趣的眼神在走近后,渐渐地变得柔和.
  拉起袖子以无人能够模仿的优雅姿势,缓缓地将方帕递到她手上.
  突然传入掌心的温暖,令眼前一片茫茫的蒙眬不清,渐渐清晰起来,就在那一刻,剑眉星目,俊朗挺拔的他就深深地烙印在幼小的她心中.
  梦儿移不开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高贵卓尔的脸孔,见状,少年饶有兴味地勾起唇角,淡淡地向身旁的侍卫交代两声后,洒然转身离去.
  侍卫从将一张银票交到她的娘亲手上,娘亲千恩万谢的声音在耳边掠过,充斥在梦儿脑海中的却只有那名再次跨上马背的挺拔少年.
  脸颊早被雪水和血液沾得一满污浊,她却始终舍不得弄污手上的方帕.
  几天后,当娘亲将她带到王府后门时,她才知道,当日将方帕交给她的竟然就是当今皇上的十二皇子,尊贵无比的冽王爷勒冽真.
  多年来,她留在王府工作,虽然因为身份低贱而没办法踏入主子们住的院落,但偶尔在长廊偷偷张望,那道随着年岁而越发潇洒挺拔的身影,早在她心中生了根.
  虽知自己根本不可能高攀,但是每每在无人之际,将方帕取出来细看时,心中就不能自控地浮起无数幻想.
  噙着一抹潇洒笑意的俊脸映在眼前,星光闪闪的眸子深情地凝视着她,如虚似幻地诉说着款款情意.
  发觉自己再次想歪了的梦儿,忙不迭摇摇头,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赶出脑海.
  他快要娶王妃了,他的妻子将会高贵大方,出身官宦之家,连想也由不得她想,她这一生唯一可以做的可能就是在远处偷偷眺望......眺望一个永远不会属于她的美梦.

  搧一搧隐隐发烫的眼帘,看着皎皎明月,梦儿小心地将方帕再次折好收入怀中,在月夜的辉映下,心思始终是空荡荡的一片,拉起长长的裙襬,不觉沿着小路慢步起来.

  ※ ※ ※※ ※※ ※※ ※※
  月明如水侵衣湿,台树沉沉秋夜长.
  时已夜深,冽王府书房的灯光依然通明,束金冠,一身团紫白底长衫的勒冽真写意地倚坐在高靠背椅中,与对座的蓝衣男子对奕.
  「镇明,该你了.」
  四肢瘦削,五官细长清俊,生性豁达的蓝衣男子蓝镇明,为勒冽真乳娘之子,与勒冽真一同长大,成年后一直为他管理冽王府中的日常事务.
  两人感情向来和睦,私底下甚至以姓名互相称呼,这时一面下棋,一面便聊起一些琐碎的话题.
  「刚才的宴会,你不出席真是可惜.」蓝镇明综观全局,小心翼翼地将车推前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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