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就是他认定的唯一,原来他失去这么多付出这么多换来的只是一个别人的男人!
这样的结果他不要,这样的结果东阳不要!
他闹着生平第一次对祁睿哭了,双手紧紧揪着他的领口,让他撤回自己开口的话,让他对自己说他都在开玩笑。
未料,祁睿竟然恼了,开口便是一句:“东阳,你这般模样与花楼里的小倌有何差别?”想来可能他是有事烦心再被东阳一哭一要挟,也乱了阵脚。
而东阳听了,却觉得浑身冰冷。原来默默由着他祁睿来的那个才是他眼中的东阳,会闹会耍脾气的只是花楼里的小倌。
“既然他如此说我,我就干脆做到底,花楼就花楼吧,我就做一个小倌给他看,让他后悔一辈子!”东阳愤愤地说,愤愤地推开自己屋里的门走了下去。
我站在他身后望着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东阳的赌注太大,如若祁睿不够爱他,或许东阳的赌气之举会化为泡影。
当然,也有可能东阳就是吃定了祁睿对自己的感情才做了这么个决定。只是如若吃定了祁睿的感情的话,又怎会被这么一句话动摇了呢?
人心不可测,人心的柔软度也不可测。有心的话伤人,无心的话却更伤人……可能真是如此吧。
我在醉花楼的后院,见着东阳嘻嘻笑着,继续对着祁睿发挥他的毒舌功:“祁睿,你莫忘了我现在就是醉花楼里的小倌!是风尘中的人!总有闹脾气的权利了吧?”
他说罢就如同高傲的孔雀转身不看祁睿,他经过我的身边,我无意识的问了句:“东阳,你这是何苦?”难道在祁睿那里享尽荣华不好吗?非要在醉花楼里过日子。
自然,幸好那话没有改变东阳的决定,否则日后我一定天天对着少了的银子哭丧今日难得一见的好心眼。
东阳笑得有些难看:“这苦是祁睿找来的。”
我瞧瞧祁睿,突然觉得他挺伟岸的身姿缩得很小,整个人可怜巴巴地离开了后院。对他的同情心稍稍长了一点点,心里盘算着那天他要是出够了我要的数目,就让他包下东阳一日吧,当然,就一日!
[我们总以为这世上没有补不了的圆,却未料那些伤人的话语只需一句我便会牢记终身!]
第三曲、心上执泪欲坠
风动烟拂影摇
云散光移絮飘
原道三月春
却为细雨翻飞
凝噎
凝噎
心上执泪欲坠
公子,您问我是谁?
您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您既踏进这地方,却不知道我是谁?您这么说实在太伤我的心了……
来来来,我今日定要给您介绍个好的,我们这醉花楼里可是美男如云啊,保准有个您满意的。
您来瞧瞧,你喜欢什么模样的?惊艳彦页、刺蔷东阳、执泪轻笑、翩翩榆关最解语;萦揉眉怜、指柔擎日、层冰赛雪、妖娆绋绿最销魂。
哟,您喜欢执泪啊,好好好,我来为您引见。您瞧瞧我们家执泪啊……
什么?您还不知道我是谁?
哎哟,公子您真是玩笑话了,我当然是这醉花楼的老鸨了。有什么好奇怪的,男子就不能是老鸨了吗?您唤我兮老板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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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来这儿的多半都是熟客,不是熟客,也必定是熟客的狐朋狗友,抑或是慕了谁的名而来的。
所以眼前这位爷,特别。
我左看右看,这衣着这举止,不是娟秀读书人,不是鲁莽江湖人。他是个商人。林翰有不少商贾,这全拜昔日名相慕卿阳所赐,他立两税制,主张商人多纳税。故而商贾在林翰国内的地位才渐渐提高。
不过,这些与我何干?我只知道,商人钱多,是块香喷喷的肥肉。
“爷,您既无喜欢的人,不如让我为您介绍介绍?”我问道,上了门的客人哪有送出去的道理。
那人似笑非笑的听我说话,他身边的人我倒是见过,是个茶贩子。瞧他这副阿谀模样,想来这人的身份不会低。
我瞅了瞅他,正要开口,却只见一人扑到我怀里来,生生的往后退了两步。醉花楼里,最爱做这事的便是眼前这尊泪娃娃。
他朝我笑笑,甜甜的说道:“老板,我楼上的茶喝完了,你不送点儿上去?”
“待会儿差人给你送来。”
执泪心满意足的点点头,回头盯着那人笑了笑,翩然上楼。
我瞧见蓝衣男子挑挑眉头,淡淡说道:“就他吧。”
“爷真是好眼光,执泪可是我们这儿的招牌呢。”我嘿嘿一笑,讲清楚价码,便让小厮送客人上楼。
执泪执泪……他也人如其名,动不动便掉泪。
男子落泪,本是很脂粉气的作为。可偏偏执泪不是,许是亏了他小小的身段和巴掌般的脸蛋。或许这么说不好,但执泪确实天生便是吃这口饭的。未到醉花楼前,执泪曾是隔壁城里的头牌,后来被我买到此地。
他的眼泪,某种程度而言满足了那些前来寻欢的男人的自大心理。
不是么?当然是的。
可我知道,执泪没那么柔弱。
眼泪对于执泪而言,是一种武器。
执泪出名的是泪,可他逼真的却是做戏功夫。这水珠子说落便落,尽在这小小人儿的掌控之中,就连时间都把握的恰到好处,随时控制着客人的心。当然,偶尔也有一二恶嗜好的客人就为了看他哭,不过通常这类人来了第一回,便一生被我醉花楼列入黑名单。
我曾问过执泪为何他哭,他眉目中没有半丝感情,他笑:“有人爱看我哭,我便哭给他看咯。古语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可这话未必有用。眼泪,才是武器。不过是这女人的武器,为我善加利用罢了。”
说这话时,执泪笑,可我总觉得他笑中有泪。
彦页跟着皇帝走的那一日,执泪哭了,这是我头一回见他哭得那么认真。他与彦页的交情不错,我知道,只是从不觉得他俩会有这么深的交情。
我还记得,当时执泪看着彦页的背影,眼泪从他眸中滑落。一滴两滴三滴,毫不遮拦的顺着他小巧白皙的面颊落到地上,我不得不承认,执泪的泪颜令人惊艳。
“你为何哭?”这一日我这么问他。
他哭着笑道:“我哭彦页的感情再也回不来,我哭他们有幸相守却再也不得爱情滋味。”
真是深奥。“执泪,这场子里的人都不敢谈感情。”这是忌讳,是大忌。
他点头,含着泪笑道:“我在等一个人。”
“谁?”我好笑的听他说,我从不知道,这尊聪慧的泪娃娃竟也有做梦的时候。
“我在等谁呢?”执泪偏着小脑袋想了很久,很久。他看我,笑了笑,笑容之中依然带泪,“兮老板,你说我在等谁呢?我连他是谁都忘了。我只记得,儿时他拉着我的手说要跟我一起老。小时候的话呀,早就该忘了是不?可我还记得,还记得!而且,我忘了他是谁,忘了他如何模样,却还记得这句话。”
“那你等不到他了。”我一盆冷水浇下。萧宜说过,我是个再实际不过的人。
“我知道。可我还是要等,他答应了我,会来找我,会一辈子一起。”
执泪没有说下去,可我隐约明白他的意思。欢场的生活不是那么好讨的,也没有人是生来就爱在人下尽欢的。这些年来,执泪所见、执泪所闻,已足够让他放弃对人性所有的希冀。而他的这份坚持,恰恰是他唯一的期望,也是唯一的活路。
只有坚信着那人会来找他,他才能找到让自己活下去的勇气吧。
我曾以为执泪是醉花楼里最清明的一个,却没料到他竟是最痴狂的一个!
我带着笑容摇首,这些是执泪的另一面,别人不知,而我知。我知,却也无可奈何。
执泪和别人不同。我这里的孩子,要么如彦页、擎日般是被我捡回来的;要么如东阳、绋绿般是自个儿跑来的;要么就是萦揉般是我从人口贩子那儿买来的。二楼的几个小倌,唯独执泪,是我从其它花楼买来的。
如执泪自己所言,他早已是玉臂一横千人枕。
他说他不在乎,说他不在乎时他笑着。那时我就知道了,真正的执泪只会笑,很苦很苦的笑容,很苦很苦的日子他却只能用笑容来掩盖,而不用是他擅长的眼泪来引人同情。执泪笑,笑容涩然但真实;执泪哭,却只是展示给客人看的。
他真不在乎么?或许如今的执泪已不在乎了。可从前呢?当他第一回被人逼着卖时,他如何?是挣扎?还是承受?或者是绝望?
所谓执泪的泪,不过是在一次次的过程中得出的经验。一次一次的痛苦,使得他知道如何可以少受些苦。
记得那时我对执泪说,我买下你,你的日子未必会好过。
而执泪却挂起了笑容,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沧然道,我无所谓啊,早已分不清情愿或是不愿,老板你不也是开了门做生意的么?再说,你让我出去,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我识字,却只识得烟花风月如何写;我懂诗,却只懂得情色二字如何吟;我能做什么?
于是,他跟我来了。
再于是,隔月,他的入帐数成了二楼最高的。
我承认,我为他心疼。可除了心疼,没有更多。人各有命,若苍天当真有眼,我也不至如此。
“兮老板,你想些什么呢?”带那商人来的茶贩子出声打破了我的遐思。
我抬起笑容道:“抱歉,您带来的那位爷真俊,我都瞧傻了眼呢。”视线瞟过二楼那间墨黑门楣的屋子,心想明日执泪必定又要盯了一双核桃眼呢。
茶贩子呵呵一笑,道:“兮老板你这是哪儿话,我上回给您的那些茶吃得可好?”
我点头,将他迎入另一处,找来小厮沏茶送上几样小吃。花楼要做得好,人儿固然重要,那吃的、品的、看的可也得与楼里的人比得上才行。
这茶贩子为人虽不怎的,但出手也还算阔绰,关键是精通品茶之道。
与他聊了好一会儿,定了新一单的茶叶,不觉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大堂里虽还做着几个调笑的客人,可大部分不是入了厢房厮磨,便是打道回府了。
我转身上楼歇息,却见方才那位商人已一身整齐的走下来,这倒新鲜,看上执泪的客人哪个不是温存一宿隔日才走的?
我蹙眉却带笑问道:“爷,可是执泪伺候的不好?”这自然不可能,这位爷还真奇怪。
男子笑,笑中依然是掩不住的霸气。他道:“非也。我听袁四称你兮老板?”
袁四便是那茶贩。我道:“是,大家伙都这么称呼我。”
男子点头道:“兮老板,今日陪我的人叫执泪?”
虽有些愕然他如此问,我还是答:“是。”
男子又笑:“名唤执泪,却无泪只笑,真是稀奇呢。”他越过我的身侧,离去。
无泪?是说的执泪么?这怎么可能?
我敲开那扇门,却见执泪凝眉坐在床榻上。他的眼中,竟有如此多的疲惫。
“执泪?为何?”我问他。
执泪勾起他那苦涩的笑容道:“我不哭。我可以哭给这世上任何一人看,但对他,我不哭,也哭不出来。”
只一句话,我隐约知道那人多半就是执泪口中那个说好一起老却连面容都模糊的人了。
那一刻,我在想,或许一辈子不遇上,一辈子怀念会更好呢!
真的会更好。
怀念,至少是心存希冀的;而遇上,却是执泪一人的尴尬,还有希冀的终止。
我轻轻叹息,上前将他抱在怀中。
执泪揪着我的衣衫,终于还是哭了。
这约摸也便是执泪唯一一次最真实的眼泪。
执泪哭累了,终于扒在我肩上,懒洋洋的说话。
我瞧不见他的脸,也无从得知他此刻面容上的表情究竟是喜是忧。只知道,他略带哽咽的嗓音,是真的。
执泪说的过往,我只能凭空想像。他儿时过的那些苦日子,我想不出。虽说我也是孤儿,却自小锦衣玉食。不过如今想来,与其锦衣玉食,倒不如餐风露宿。
“我是被那村里的铁匠买来的,那对夫妇成亲好多年都没小孩,所以才从人贩子那儿把我买了去。那时,我也不过四岁。”执泪如是说。
他儿时过的极苦,从他的说辞中我可以猜测一二。铁匠夫妇对他也一般,只有那铁匠把他当儿子看,想将一门手艺传与执泪。可执泪毕竟尚年幼,还不到学粗重手艺活的时候。那妇人不喜欢执泪,所以常趁着铁匠不在时让执泪做些活儿。
他遇上那人便是在后山替继母洗衣裳时。那一年,执泪只记得他六岁,那人几岁,执泪记不清了。
说起他俩如何相遇时,执泪松开我的肩躺回了床上。挂在他唇角的笑容宛若天真稚童一般,他道:“我一边洗衣裳,他就在一边看着我,还问这问那。”
那人是村里刚搬来的一家,同样也是小本买卖讨生活的。
执泪与他年纪相仿,自然也就谈得来。两孩子的感情亦就愈加深厚起来。
执泪说,他七岁时,和那人已是孟不离礁。那人识字,还教执泪如何写他的名。
“那时候我叫什么名呢?”执泪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扯出一朵比哭更丑的笑靥,又道,“记不清了,总之是个很土的名字,可我喜欢那个名。”
喜欢的名,他却想不起。
有一日,他俩相约到山上玩,那人的左手臂被蛇咬了口。执泪吓坏了,于是傻愣愣的替他吸血。也幸亏他如此,那人的小命保了下来。后来一群大人找到他们时,执泪早就昏了。
“我醒来时,看到的就是他,他笑着看我,然后我们勾指头说一辈子在一起。”执泪说道,“可是一个月后,他搬走了。”
那人随他的家人搬走了,虽然他留下了定会回来寻执泪的誓言,但终究……没有实现。
执泪等了一年,没有等到。
铁匠死了,于是妇人将他卖了。
再于是,执泪对我笑了。
“刚到那地儿时,我连想死的心都有。老板,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呀。日日浑浑噩噩,身上也满身的伤。客人给的少了,那儿的主子便打我,不给我饭吃。我真想死了,可……他说过他会来找我。所以我等了,等啊等,等啊等,多少年了,居然也真的等到了。”
他等到了,也绝望了么?我看看执泪,有几分不忍,却没有安慰。
“你如何认出他来的?”我问执泪,儿时的话有几分可以信的?其实执泪也天真的可以,海誓山盟都可以转瞬即逝,又何况儿时戏言?
执泪看看我,道:“那条蛇咬下的伤疤,还有我咬下的。他离开村子时,我狠狠咬了他一口,说是证明。”
“他也傻傻让你咬?”
“是啊。”执泪莞尔一笑。
我拍拍他的头,问他:“为何不说?”
执泪摇头道:“老板,我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我是男娼,他是嫖客,最多不过一夜纵情而已。当年与他定下约的是村里那铁匠的小孩,而如今她面前的是一个在人下承欢的倌儿,你让我怎么说?呵呵,再说他也未必记得,不过是戏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