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努力,华颜全然不知。他依然过着他的日子,在这座犹如牢狱的皇宫。白昼与丽蓉玩笑打闹,夜晚与萧毓共枕而眠。
他本就是个单纯天真的孩子,这样的生活,他觉得满足,甚至希望一切可以这么下去。
只可惜,这一切都只是他个人的期望而已。
直至今日,他都想不明白,那夜的自己为何会睡在丽蓉的身侧,完全没有记忆。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吃下了丽蓉准备的晚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知道。然而,当他清醒的时候,已然天地变色。
在他面前铁青着一张脸的人是萧毓,是他的萧毓。而那一刻,他只觉得萧毓离自己好远好远。那双墨黑的眼睛直直的盯着自己,仿佛就在问着,为什么背叛,为何背叛!
背叛?华颜愕然,他未曾变心,何来背叛!
顺着萧毓的视线,转头却见到不着寸缕的丽蓉,双颊绯红,面带羞惭。即使再天真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华颜看着萧毓,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他,他以为萧毓会懂,他以为萧毓会相信他对他的感情。
越过萧毓,眼神扫过他身后的穆妃,仅仅是一瞬间他就可以了解事情始末,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单纯不代表他不解世事。他也曾亲眼见到自己的母妃在宫廷的争斗之下白白丧了性命,那抹属于母亲的温柔他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母妃身前说过的话,不露他的才华,只做最平凡的皇子。
我将彦页身下的伤都处理好,为他换上一床稍厚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见到他虚弱的笑容,拍拍他的肩,于是他继续他的故事。
看着彦页的表情,似乎是怀念,却分明写着希望遗忘。须知道,我们忘不了的往往都是我们最想忘记的。因为时时刻刻念着要忘记,所以记得更牢固。那时候的他只见到了皇帝的温柔和爱吧。
是的,那时候的华颜只见识了萧毓的温柔和爱。而他和丽蓉的事,却让他第一次见到了萧毓的独占欲。
华颜什么都不解释,而萧毓也什么都不问,摔了身边的花瓶就离去。直至今日,他依然记得,那日的穆妃挂在嘴角的笑容,如此得意,如此称心。
后来,只是一道旨意,他和丽蓉都被关进了牢狱。虽然不是共处一室,却是相邻的。华颜问丽蓉,为何要这么做?
与他朝夕相处的人只有丽蓉,能在他膳食中下药的人也只有丽蓉。可是丽蓉阿姐是女子啊,她又怎会下药让别人玷污自己的清白呢?
丽蓉只是哭,不断地对华颜说着抱歉。
过了很久华颜才知道,原来他把丽蓉当作自己的姐姐般的感情,丽蓉却错瞧成了爱情。可能,直到丽蓉离开人世的时候,她都如此执意的认为吧。她唯一认为错的,是不应该肖想天子的人。
那一日,已是深秋。华颜终于又见到了萧毓,他一身明黄色的装扮,巍然的坐在龙椅之上,俯看跪在地下的他和丽蓉。
冷淡的,将手中的圣旨交由伺候在身旁的太监。华颜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萧毓,企图在他的眼中找出丝丝对自己的爱,只可惜,一切都是徒然。
他听到自己的耳边传过那道尖细刺耳的声音,听到近乎机械的声音宣布着一个人的死讯,萧毓要处死他的丽蓉阿姐。
华颜傻了,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仅仅是凭着自己的本能拦在了丽蓉的身前,大声的嚷着谁都不准动她,谁都不准!
但侍卫的脚步还是一步步的靠近,不知怎的,泪就滴滴的落下:“你们不可以杀她,我不准,我不准啊,我是高昌的皇子!”
萧毓震怒,他从龙座上站起来,极迅速的走到华颜的跟前,咬牙切齿的说:“高昌国早就没有你这个皇子了!你——华颜今生今世只能是我的男宠,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你——华颜今生今世只能是我的男宠,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何其残忍的话!
华颜不是你的爱人吗?他张大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男人,这一刻他觉得萧毓是个男人,是个皇帝,是个陌生人!
颈间传来刺痛。
意识回复之时,却只觉得浑身的疼,却只觉得这身体似乎早已散架了一般的不属于他自己。唯一觉得可笑的,他的下身依然没有麻木,他依然可以感觉男人的分身在自己身体中穿刺的速度和力度。
焦距集中,终于发现这根本不是他的寝宫,而是封闭的刑场。刑场的中央,是被五马拉住的丽蓉。那张熟悉相似的脸上写满了不悔,眼中再也看不见什么,身上再也感觉不到什么!
他的意识,属于华颜的意识就此停止。
今生,他无法再爱萧毓!
甚至有时候,他会觉得萧毓杀死的不是丽蓉,而是他的阿姐!
华颜不懂,为何萧毓爱他却不懂他,为何萧毓爱他却能够如此伤害他,身上的痛楚哪里比得过心里的疼。哪里比得过!
那入目的红,还有萧毓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他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不断的揉着他的发丝,为他倒一杯热水。
彦页喝下,转过头看我:“兮老板,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讶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说,不熟悉我的人都说我是个善人,虽然开娼馆,却从来不逼良为娼,还会做善事。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贪财如命、胆小如鼠的人,从不做对自己没有利益的事。“怎么说?”
彦页笑了,如此美丽的笑容让我沉迷,也让我忍不住再一次把萧宜彻底的骂了一通:“明明喜欢钱,却总做些跟钱过不去的事情。”
我跟银子过不去?彦页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怎么会跟银子过去不呢?白花花的银子诶。
“兮老板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但是这样的眼睛不该有如此平凡的脸蛋啊。”他说,精神似乎比方才好了很多,“今天这阵势,以你的聪明一定知道我没法为你再赚钱了,你又何须再对我如此好呢?所以你是个奇怪的人。”
“是吗?”但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啊,虽然我很讨厌那个萧毓皇帝,但我有预感他会给我带来很多我喜欢的东西,我有这个预感。
彦页伸手,将自己埋在被里:“我醒来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忘记什么,只是我情愿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你把我留下来,养伤的这段日子,我了解兮老板你是做什么的,那时候我想这样也好,至少皇帝陛下不会想到我在这种地方。我害怕被他找到,害怕看他冰冷的眼神。”
立在一旁,我不插嘴,仅仅是让他说下去。彦页啊彦页,你究竟是害怕皇帝的寻找还是在期待他的寻找呢?如果是害怕,为何你的眼中写着如此明显的希望?这些话我没有问出口,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经历过太多的人,总是迫不及待的去否定自己不愿意承认的。
或许,彦页自己都没发现,他之所以愿意当小倌,有部分的原因是在向皇帝复仇吧,想着他看到自己竟身处这种地方时的震惊、愤怒!
“三年前,阿姐来林翰了。那一日,我特地起了早早,推开窗户,看着她的马车从这里经过。风吹开马车的帘子,我看到了阿姐。她依然是她,而我,却已经不是那个依偎在阿姐怀里的洳方华颜了,早在我遇上萧毓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不再是!”彦页哭了,一滴滴的泪从他的面颊滑过,看了让人说不出的怜。
这是我头一回看他哭吧,在我这座醉花楼里,只有那尊泪娃娃执泪天生爱哭,其他的小倌们很少哭,也可能是他们躲在被子里哭,我没有看到。
我站起身,明白别人在哭泣的时候,最害怕的就是有人对他说——不要哭!这往往是最好的催泪弹。因为我也曾有过不停流泪的经历。
我拍拍他抖动的双肩,走出了他的屋子。
门外,层冰正斜靠在廊柱上,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突然忆起了他曾信誓旦旦的对我说彦页可以为我赚钱,也曾从我手中收回了银子还有他打赌赢的四成。我当然记得,他是唯一一个从我身上不劳而获取走钱财的,我记得很牢。
“阿冰是怎么知道的?”莫名的,我就是觉得层冰知道彦页的身份。
层冰拉过我,淡淡的说:“我昔日曾去高昌国游览过,那时正逢祭祀,远远瞧过这皇子一眼,所以就记下了。当日再看他耳朵上挂着的链子,犹记得应当是当今皇帝之物,自然可以与你打赌。”
阿冰居然知道那么多?我有些诧异,或许真如萧宜说的,我的楼里藏了几个不得了的人物,的确有啊,我自己不就亲手藏过一个!不过,他们是谁,他们有什么样的过去,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唯一在乎的,是他们可以给我赚多少银子。
“兮真是个奇怪的人。”层冰又说了一句,转身离开。
我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扪心自问,我很奇怪吗?为何一日之内竟有两人这么说我。
后来的事情正如同我的预料,彦页不再接客。事实上他有接客的表象,却没有接客的实质。每日都有些人物把他包下,但往往没人胆敢动他分毫,照东阳刻薄的说法是占着茅坑不拉屎。那些个嫖客最常做的就是守在彦页的门口,级别高些的也就是对坐无语到黎明。
这些我自然是不管的,只要是有银子收进来,只要不在我们家彦页身上留伤疤,我管你爱怎么着呢。
后来么,那个把彦页包下的人自然就换了角色。也如同我所预料的,那些每天变了脸的人都换成了皇帝萧毓。而萧宜在这段时间也成了常客,现在也是啊,你瞧瞧我攀的是谁的肩膀?
自然是萧宜的,戳戳他,我笑着开口:“三年前高昌的公主来访林翰的时候,萧毓也在吧?”一定是如此,所以他在那一刻就明了了彦页的心,也在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所犯的错误。
见到彦页在小倌馆,他之所以愤怒粗暴,的确是愤怒,但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愤怒。
萧宜又捏我的鼻子,我真不知道我的鼻子有什么好捏的。“是啊,不过皇兄也够笨的,怎么挽回自己的爱人也不懂。”
我捶他,极凶狠的盯着他:“你可不准出什么馊主意,要是彦页离开醉花楼跟皇帝去了皇宫,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萧宜抱住我,把我抱在怀里,亲昵的吻着我的头发。顺带插一句,醉花楼里什么样的美人都有,所以我一直不明白萧宜为何会喜欢我,我长得又平凡,缺点也一大堆!最关键的——我早已不懂得如何爱一个人!
“兮真是个奇怪的人!”他如是说。
我无语,再一次自问,我真的很奇怪吗?
当然,彦页最终还是回了皇宫,不过这又是一年后的事情了,属于后话。皇帝给了我不少银子呢,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一夜我抱着他送来的黄金睡得特别的香。
可是,我却也清楚,皇帝终其一生都已无法再如从前般拥有彦页,他们之间的隔阂并不是原谅二字可以解决的。其实大多时候,我们生命中的刻痕往往都不是原谅而是淡忘……可淡忘偏偏不是忘,它只是在某些时刻尖锐的提醒你过去发生的一切。
也因此,皇帝之于彦页已不再是可以交心的人物了!
[原来,我不说的你都不懂,原来如此!]
第二曲、谁怜辛苦东阳瘦
谁怜辛苦东阳瘦
也为春慵
不及芙蓉
一片幽情冷处浓
公子,您问我是谁?
您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您既踏进这地方,却不知道我是谁?您这么说实在太伤我的心了……
来来来,我今日定要给您介绍个好的,我们这醉花楼里可是美男如云啊,保准有个您满意的。
您来瞧瞧,你喜欢什么模样的?惊艳彦页、刺蔷东阳、执泪轻笑、翩翩榆关最解语;萦揉眉怜、指柔擎日、层冰赛雪、妖娆绋绿最销魂。
哟,您喜欢东阳啊,好好好,我来为您引见。您瞧瞧我们家东阳啊……
什么?您还不知道我是谁?
哎哟,公子您真是玩笑话了,我当然是这醉花楼的老鸨了。有什么好奇怪的,男子就不能是老鸨了吗?您唤我兮老板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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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阳?每每从客人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我总忍不住要多瞧几分。东阳的确是醉花楼的小倌,但醉花楼里也有人是不卖身的,诸如那个陪人谈天一夜就能收进大把银子的绋绿,诸如这个嘴巴毒辣妖娆善舞的东阳。
东阳何人?林翰瑶城人士,其先父乃是林翰国有名的学者,大学士齐飞阁,不过东阳似乎没有这个天赋,或者该说他志不在此。这么个身家清白、书香门第的公子哥怎会屈就醉花楼做小倌?很多人都有过如此疑问。
本来东阳在我眼中也是个要不得的麻烦人物,我虽不是瑶城人,但齐飞阁的名讳我还是听到过的。之所以收留东阳,是因为他特别。
东阳真的特别,你说他长得美?那也不尽然,论长相他在我眼中只能算是中上程度,但他却是第一个站在醉花楼外主动要求进来做小倌的人。
凭着这一点,我对他有了兴趣。
而东阳那时决绝的眼神,是我决定接受他的另一个原因。
可能人都是有受虐癖的吧,如若不然我实在不能找出东阳会红成这样的理由了。见着东阳的人都道他嘴巴毒辣,不留人面,全不似他名字般若旭日温热。偏偏,还有不少客人就喜欢他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仿佛不被东阳念上几句就浑身不舒服。人啊!
我感叹,总是会感叹的。
不过,东阳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至少,东阳的舞,我可以放开胆子说,在整座瑶城里无人敢比。
就算是那些女子当道的花楼里,也不会有谁的舞姿比得上咱家的东阳妖娆泼辣。醉花楼里的常客们都知道,琴举榆关、曲数彦页、舞推东阳。不过,昔日醉花楼里的琴师还有一人萦揉,可惜他的绝世琴技如今已不可再闻了。
东阳的舞技堪称艳冠群芳。不是偏阴的柔美迷蒙,而是英气的力度,泼辣无比夺人心魂。
用‘艳’这个字来形容起舞时的东阳实在合适不过了!那般风情就连媚眼如丝凝眸勾人的绋绿都得俯首称臣。但是,我一直都相信,如果绋绿不是个音痴的话,他的舞一定也极美。
“这位爷您找东阳啊?”我陪笑着,仔细打量眼前的男子,一身藏色的衣在林翰也算是个做官的颜色。
那男子倒也识相,许是打听过了我的喜好有备而来的,只见他不紧不慢的从袖中掏出了我此生最爱之物,递到我面前。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钱财更重要的?我立刻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找来小厮送这位爷上楼去。不过,该关照的事情可还是一样要关照,“这位爷,咱们家东阳可是不卖身的。”
将那一锭金子搁在手心里摸摸又蹭蹭,我不禁再一次感慨这世上怎又如此美丽的光泽。当然,这般迷离神色在我下楼后立刻消失无影无踪,因为我比谁都要清楚,眼前还有更多的银子等着我!
敛眉转身巧笑之际,却遇上了我今晚最不想遇上的人。不想遇又能如何?来者好歹也是咱们醉花楼长期的金主,心里反复碎碎念着,我的身子还是往前移动着,“哟,祁爷今儿个怎么如此好兴致啊。”
来者祁睿,瑶城最大的饭庄老板,据说家财万贯,在醉花楼里,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东阳的姘头。
姘头是什么东西?自然就是东阳的奸夫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