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雪放轻声音,“我看不下去了。”
他的疲惫透过电话清晰可辨。
颜猎叹一口气,“我想是没有。他们六个人都是孤儿,其中大多数甚至连自己父母的姓名都无从得知,德鲁伊教收养了他们。哦,也并不仅仅是这些人,德鲁伊教在各地都设有类似孤儿院的慈善机构,收养孤儿和弃婴,并且给他们足够的生长空间从事他们所乐于从事的工作。所以,才有今天的EL
DORADO。”
他悄然也放轻声音,仿佛怕惊吓了另一端的晏雪。
“医生。事实上,我认为你需要保持镇静。”
晏雪沉默。片刻后他冷笑一下,有些自嘲。“帮我个忙,颜。如果你方便的话。”
颜猎静静回答,“虽然我认为对你而言,最好的选择是忘掉这一切,等待休假结束,回去上班。不过,我会为你调查七月三十一日那一晚,颜苏同的行踪。
如果那真的就是你想要的。”
晏雪叹息,“我喜欢和你打交道,颜,因为你聪明得像鬼。”
一个简单的微笑,“谢谢。”然后他冷下音调,“不过,医生,我问你一句话。”
晏雪沉默一下,然后轻轻咳嗽,“你最好不要问我。颜。”
“你敢挂机,我就杀了你。”他执拗地低吼,“我知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晏雪匆,你给我说出来。
如果那是他,你要怎么样?”
良久沉寂。猎豹般锐利的耳朵静静捕捉好友急促而不规律的呼吸。然后晏雪轻柔地回答了他。
“我不知道。”
如果那当真是他。一个陌生而诡异的男人。那么,我根本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史载,凯撒远征高卢时曾向元老院报告:“德鲁伊教教士在当地有仲裁和主祭等重要地位和权力,而且该教教士精通物理、化学,他们在树林中居住,用金镰刀砍伐神圣的橡树果,甚至用活人献祭。”
活人献祭的德鲁伊,其传统由来已久。
——花期·2004年9月14日报告书。
莱斯烈·颜。
那么,下一个活生生的祭品,是谁?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起来。他吃了一惊,拿起来看,是陌生号码,随手按掉,却错手按成接听。他叹口气。自己最近果然精神恍惚。
只是不愿承认原因。
手机贴上耳叶的刹那,那个嗓音轻润恍惚,带着些灼热梦境般的甜蜜,徐徐而来。
“Hi,医生。”
他几乎跳了起来。
灯绿酒红。
那间酒吧的名字是MERCURY,水银坊。绿色镁灯打在门前,将人脸映成纸般薄,个个都缥缈如幽灵。
她懒洋洋地靠在公用电话亭上,凝视快步走来的他。
那真的是她。
晏雪在距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淡淡地看着他,然后直起身来。
黑色丝绒外套,乳白高领衫,男装长裤,平底猄皮短靴。那一身黑白双色的打扮衬得她益发清瘦。蓝莹莹长发束在脑后,一段干练静素,脉脉风流。
他只停了一下便走过去,走近。他笔直注视她的眼睛,轻声叫,“苏瞳。”
那个刻进魂魄的神情,似笑非笑。“Hi,医生。”
他忽然说不话来,犹豫着抬起手来,又悄然放下。她微侧了头看他,不言不语。
晏雪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来。
他忽然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右手搂住她的肩,微微俯身,给了她轻柔热切的一吻。
他抵在她的唇上呢喃。“我等了你很久了。”
她的眼漆黑,半开半合,低低的声音细如游丝。“为什么等我?”
晏雪能感到她的双臂悄然缠上自己腰身,他如释重负般叹息,“我不知道。我想见你。”
苏瞳微微一笑。她放开他,轻盈退开一步。“那么我来了,医生。你又安排了什么节目呢?”
晏雪有些怔怔的,望着她一言不发。她噗嗤一笑,看向身后的MERCURY。
“两个月不见,你的酒量有没有增进呢?”
她把双手插进衣袋,潇潇洒洒地率先走了进去。
“你没来过这里?”
晏雪摇头。她点酒的姿势依旧熟练,然后调侃地对他微笑。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笑容中恍惚缠绵若有若无嘲讽。
“这地段太乱,想你也不会来。”她接过那瓶无名的酒,酒色火红刺眼。“MERCURY自己调的,FLAME,很烈,尝尝看?”
她抢在他的犹疑前轻盈微笑,“放心,绝不加料的。”
晏雪安静打量这间酒吧。周围墙壁和隔板都镶了大面水晶镜子,悬空花樽里插满不知名洁白长枝花朵。面前的她懒懒偎在黑丝绒沙发上,笑容倦怠。黑白交错,花影纵横。
她对他举杯。“敬你,医生,为你莫名其妙的等待。”
他再次被她调侃得说不出话来。
那瓶酒的确很烈,饶是他,第一口也几乎呛在喉间。她呵呵低笑,眼神飘荡。
他勉强喝干那杯酒,凝视她,“我等你很久了。”
“你说过了。”
“我一直在找你。”
她扬眉,“找我?为什么?”
他垂下眼睛。“我想再见你。”
“为什么?”她低声重复。“医生,我们只见过一次,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
他突然冲动地探身过去,抓住她的手指。“如果我知道原因,我就不需要像个傻瓜一样发了疯地找你了。”
她轻轻地说,“你真像那种擅长寻找松露的动物。”
他一愣,随后放松地笑了出来。“好吧,就算我是只猪。”他低下头去吻了她的指尖。“可是你也不是一株脏兮兮的蘑菇。”
她也笑,“同你说话真有乐趣,医生。”
他静下来,轻声说,“我真的很想念你。”
她也静下来,冷冷凝视他碧蓝的眼睛。
他轻声说,“你也许会生气。两个月以来我一直在到处找你。我真的要绝望了,如果你从此不再出现。”
她不动声色地递给他第二杯酒,然后仰头干掉自己那杯,面不改色。她把那火一般灼艳的酒当水来喝。晏雪看着她,“你似乎心情不好。”
她没有回答,只淡淡地笑。
他有些讪讪的,垂了眼睛,“上次没有告诉你,我做的是FBI。”
她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
“你……不是做模特儿的,对么?”
她依旧不言不语,只是一杯接一杯喝酒。
“我请朋友帮我查了很久。甚至……”他笑起来,“天,你能想象么,我甚至查到了一个摇滚乐队,他们的队长,一个男人,居然和你很像。”
她淡淡瞥他一眼,“是么?医生……那么,你的意思是什么呢?”她伸了个懒腰,随手散开长发。“你难道没有想过,或许,我就是他?”
她的音调有些奇异的低沉,沙沙的柔软。
晏雪瞥一眼酒瓶,吓了一跳。瓶子空了差不多四分之三。苏瞳伸手去拿酒瓶,他拦住她,盯着她烟波缭绕的眸子,轻声说,“别喝了。”
“你管我。”
她不管不顾地伸出手去,手腕突然被他握紧。他用力将她拉了过去。“苏瞳。”
她的音调突然冷静,“别碰我。”
他没有放手。
“我警告你,医生。”她眯起眼睛,“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随后她突然绽开一个浓烈醉人的笑。“医生,你难道不觉得……”她忽然轻轻呛咳起来,瞳孔沁出一丝湿润凉意,勉强把那句话说完。
“……你对我根本一无所知。”
他没有回答,取出手帕俯过身去,轻轻拭去她唇角一点酒汁,然后捧起她的脸庞,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Olivier·Russell—
——“如果那是他,你要怎么样?”
——“我不知道。”
颜猎那样问我而我那样回答。毫无疑问,那个答案,我真的一无所知。我无法想象自己那一晚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个柔软媚艳的人……我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迷恋上一个男人,那同我三十年来受过的所有教导并不矛盾,却同我这个人背道而驰。
突然想起那句被人拿来当作反面教材多少年的话,“我赞成种族平等,但是请不要在我所居住的街区实行。”
事实上我一直认为,无论如何大义凛然义正词严,占了上风的终究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然你可以认为我理念无良。然而这个世界上,最坦荡宽容也最自私狭隘的生物,从来都是人。
所以那一刻我几乎有崩溃的预感。对于同性恋我并不陌生。大学里亲近朋友,相熟教授,都有不少是圈内人。而我,我相信我不是。并非歧视,只是一种认知。而当你相信一件事,认同一件事,很久之后,柔韧坚固枷锁便已套牢了信仰,这不是愚昧而是自然而然,一如吸血鬼情结。当你所习惯熟知的一切改变容颜,可以相信和依靠的一切被骤然打破,崩溃是很容易的事。
然而我知道她不是他。颜猎在九月二十一日离开华盛顿,数日后他给我消息。那支摇滚乐队公开宣布中止活动。而他同时给了我一个绝对令人兴奋的消息。据乐队成员亲自证明,那一晚,他们的队长并没有离开纽约。
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次日傍晚,我便接到了她的电话。那个让我期待了整整两个月的声音。
我几乎是提心吊胆地赶到约定之地的。在看到她的前一秒钟我仍在细细思量。如果她不在,我又该怎样。
我没有答案。
她的唇舌糯软甘芳,烈酒的香气在呼吸中柔媚蒸腾。她的手臂攀上了我肩头,轻柔然而依赖地抱住了我。我几乎无法自控。怀中的这个女孩。正如她自己所说我对她一无所知。可是这种迷恋,这种近乎痴狂的欲望,又是什么。如此强烈,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布满二氧化碳,所有神经气泡般细密炸裂,碎片一天一地,不容收拾。
近乎缺氧窒息的昏眩感。我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反应会如此激情。
那种被一个几近完全陌生的女孩轻易挑起的渴望,已经令我开始恐惧。
他的手指自她发丝间缓缓放松,气息急促,声音放轻,“苏瞳。”
她凝视他的眼睛,漆黑双眸潋滟迷蒙,声音压得极细极轻。
她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知道他明白,一如他知道她知道他明白。
虽然这听上去太不明白。
他唯一能够出口的似乎只有那两个字,“苏瞳。”
“……技巧不错,医生。”她伸长手指去抓酒瓶,被他挥手打开。
“别喝了。”
那双修长的眼瞬间冷漠下来。他不理她的神色。“心里若有事,最容易醉。”
她嗤嗤地笑,“是么……对你而言,那……不是正好么?”
透明般蔚蓝瞳孔陡然变深。他放开她,退后一点,声音苦涩。“别考验我,瞳。”
“瞳。”她点头,玩味地重复那个字,然后搭住他肩头站了起来。她有些摇晃,便抓紧他,长发披散下来。她的眼神在细长刘海后翩然摇曳。
“你仿佛对我有太多好奇,医生。”她温柔妖艳地笑着,在他开口之前,她抓住他的衣领俯过身去。“如果,只许你对我提一个问题,你想知道什么?”
他定定盯着她,脱口而出。
“你会不会留下来?”
她一怔,细细看他,那神情仿佛有些失措,不明所以,醺然中恍惚溢出几分稚气。然后她平静下来,轻轻回答,“你会失望的。医生。”
“如果这意味着你答应了……”他贴近她,轻吻她灼热脸颊。“我的车就在外面。”
她打量他的房间,再次露出那种恍惚奇特的神情。
偌大屋子间隔打通,不分客厅睡房。没有沙发,一张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湘妃竹榻放在那里,扔着几只柔软巨大的刺绣靠垫。地上是一块土耳其丝织地毯,音响压在地毯一角,旁边堆满碟片。拿来当桌子的是一张特大号乒乓球台,上面放了电脑。一台台式机,一台手提电脑。还有一盘样式古怪小巧的工具,锉刀剪刀砂轮描笔,诸如此类。
她的目光停在那只暗红榉木小柜上,突然轻轻吸了口气。走过去坐到地上,隔了水晶玻璃,她盯着那些精致的人偶,移不开视线。
“喜欢么?”
她点头,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蹙眉。“这是什么?”
“梅子茶。”
“我不要这个。有酒么?”
“瞳……”
她回过头,扬眉。他叹口气,耸肩,离开,片刻回来,递她一只郁金香杯。她喝一口,“白禅芬黛?”
他有点心虚地笑。
“拿这种给初学喝葡萄酒的人准备的东西对付我……你还真当我是小孩子。”
他苦笑,语声放柔,“好了啊。”
她赌气般别过头去,俯下身,脸颊几乎贴上玻璃,细细打量那些人偶。晏雪伸手便替她拉开柜门,做了个手势。她仰起脸看他,然后终于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只紫衣的人偶。
“很漂亮……你很厉害嘛,医生。”她摇晃着酒杯,笑声低柔。
“这工作整形师完全可以胜任。”他也笑,“他们可以把人眼睑割开再缝合。重复无聊工序而不觉厌倦。我还不臻那个层次。”
她点头,“你很骄傲。”
“是的。我是。”他伸手拉起她。她顺从地随他坐到竹榻上,静静看他。晏雪倒有些无措。目光仓促滑开到她手中人偶。她无意识地轻轻梳理着人偶那头长发。他轻声说,“那可是真头发。”
“哦?”她低头看那精致娃娃,“你果然……不是一般的古怪呢,晏雪。”
他一震,而她微笑不语。
—Olivier·Russell—
我看着她。
她重新回到我身边了。
难道这真的是事实。月光满帘。尖俏脸庞微微仰起,酒意盎然的肌肤,幽幽绽放光泽如温玉。她浅淡微笑,醺然如花。那张紫茉莉般妖娆艳丽的容颜。我安静地,麻木地凝视着她。除此之外我几乎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她眯细双眼,幽微的笑,倦意迷蒙。我拖过一只靠垫给她,让她偎上去。指尖触及她身体的时候,她微微弹动一下,猫一样敏感的腰身。随后她搡了我一把,赌气般的姿势,便径自埋下脸去,抱紧了靠垫,身体柔软地蜷缩起来。我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拂开她披散的长发。她合着眼睛,睫毛颤动的节律优雅细碎。
她穿得并不少,一身男装线条英俊,不知为何却总给我一种很单薄的感觉。她看上去像个柔软的男孩子,有着过分细巧的腰身和手腕。染成晶蓝的长发间露出线条柔媚的脖颈,下颏附近有一丝微弱的皱纹。我想亲吻那道浅浅的皱纹。可是最后我能够做到的只是抓过手帕,一点点印干她额头上一层薄薄的汗珠。我甚至不敢也不能再多碰触她一点。这个鲜艳疲惫的女孩。我甚至对她一无所知。
这个神秘而诡丽的,人偶般的少女。
我突然知道,就是这种柔软而媚丽的人。我心爱的人。那一种柔而不弱的艳丽。我心爱的那一种调调,原来就是这种近乎矛盾的妩媚。如此的独一无二。
原来我一直在等待的,就是如此。就是如此而已。
那种大彻大悟的醒觉,一瞬间如此痛爽茫然,仿佛被人狠狠扼到窒息之后的放松,再多一点,就要泪流满面。
我凝视着她,顷刻之间,几乎泪流满面。
她那样蜷缩在我身边。一只柔媚松弛的动物。片刻之后她睁开眼睛,很快地合拢,又睁开,迷迷蒙蒙地盯着我,然后慢慢挑起一边唇角。
“渴……”
她细微的抱怨。我跳起来,手忙脚乱,从冰箱里找出矿泉水,倒进杯子给她。一回身,险些吓得摔了手里水杯。
她安静地贴在我身后。月光在遥远的窗边,她赤裸的脚踝微微牵绊一痕幻觉般的倒影。她抬头看我,从发呆的我手里拿过杯子,一口气喝干,放到一边,然后继续直视我,短促而镇定。
甚至来不及眨一下眼,她的手臂柔软缠上我的脖颈。站不稳似的晃了晃,指尖便扣紧一点。身体之间的距离辽远切近,我分不清是哪一种。那样妖娆,又那样沉静的神情,太不可思议。她怕冷般微微踮着脚尖,便几乎同我差不多高。那个姿态诱惑得可以杀人。我把脸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那个瞬间,那冰冷的,敏感得像要融化一样的嘴唇,轻轻地张了开来。
我的头轰然一声巨响。
崩溃的感觉。那种自内向外完全迸散碎裂的感觉,几乎畅快淋漓。
“……瞳。”我轻声叫她。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似睁非睁的眼露出一丝淡薄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