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城————殷子期
殷子期  发于:2009年08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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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处理结果出来,我和锺洋的下场充分反映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是警告处分,他是严重警告处分。那个“好学生”因为“真心悔改”──听说他在老师办公室哭了一晚上──只有卷面计零分,从那以後他在走廊上见到我就躲,仿佛靠近我就会被“处分病毒”感染。

锺洋觉得非常对不起我,几次找我出来都张口结舌。我於是好心的告诉他我其实无所谓并问他还请不请客了?
“请!请你吃10顿都没问题!”他说的斩钉截铁,让我觉得受之有愧。
事实上是锺洋请我到他家玩了一个暑假。假期补课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麽恐怖,考勤管理极为松散,只要最後一节课去画画范围补考就绝对能通过──学校才不想让学生留级呢,他们巴不得把这些瘟神尽早送走,而等到升高三之前,据说想留级也是要走後门的。

我受处分这件事在我家没有引起任何波澜。我爸爸在R大教美术,每周末提著个画桶去颐和园写生,如闲云野鹤。我妈甚至安慰我说中学有几个处分没关系,反正也没有档案。她如此溺爱我是因为她在生下我之後得知自己此生不可能再有小孩了,我爸爸则是世外高人,同一切搞艺术的人一样思想超前,他希望我无拘无束的生活,他宁愿我是任性妄为的毕加索也不是先割耳朵後自杀的梵高。


锺洋也同样没有受到任何责难,这是我到他家住的时候发现的。他们家三代单传,有一个比他大11岁的姐姐在美国。当初他的父母并没有什麽传宗接代的意识,本想只有一个女儿就够了,不料他的奶奶在得知即将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之後,千里迢迢从福建老家赶来监督著他们生下他,老来得子自然宠爱至极。而且他只要把球踢好就有前途,其他的反倒在其次。

锺洋家住在密云水库边上,整个夏天除了球队训练我们俩都泡在水库里游泳,污染北京的饮用水源。他父母年纪很大,对我十分亲切,每天做好早中晚饭等我们来吃。
7、8月份的太阳毒辣,将我们俩晒成两个黑人儿。假期过後人们惊恐的发现我和锺洋两个彻底勾结在一起,从此狼狈为奸,做尽坏事。

7
我整天和钟洋他们球队的一帮人混,与同班同学反而没有什么来往,许多人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后来干脆晚上也住在钟洋他们宿舍,有时睡别人的空床,有时就和钟洋挤在一起。我们俩常常在上课时间窝在宿舍里,看各种各样的闲书。钟洋喜欢看电影,当时没有条件,他就专门拣拍成电影的原著看。


“如果没有足球的话,我就去当导演。”他常常一边看一边说,“这书要是依着我就这么拍才行,都给这帮笨蛋祸害了。”
学生宿舍里住的大多是球队的人,也有一些是家住在远郊区县的,考进来的分数高的吓死人,成天自习,与我的作息刚好相反,我对他们没什么兴趣,他们对我也敬而远之,以至见面不识。只记得有三个住在平谷的,每周要坐火车回家,听上去很夸张,这三个人恰好都姓张,所以被称为“平谷三张”。还有一个怀柔的女生叫“怀柔一枝花”,总认为自己色艺双绝,我刚住进来的那阵总拼命朝我抛媚眼,搞得我食欲大减,抱头鼠窜。除了这几个我只记住外号的人之外,还有一个印象最深的人叫焦健,和钟洋在同一个宿舍。


我之所以对他记忆深刻,是因为三年来我和钟洋经常揍他。此人阴险狡诈,笑里藏刀,专喜欢暗地里搞阴谋诡计。
那时我们俩总在宿舍里抽烟,他表面上笑脸相迎,有时从外面回来还帮我们带一包呢,私地下却跑到舍监那里告状,说我们违反校规,影响他学习,损害他健康,建议学校给我们处分。他哪知道舍监李奶奶是我爸爸的师母,从小看我长大,比我亲奶奶还亲,要不我怎么能在宿舍出入自由呢!这小子跑来通知我们舍监有请的时候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而我们从李奶奶那里得知事情始末,回来之后自然把他按在地上给打了一顿。


“给老子下绊,你还早呢!”我一边踹他一边冷笑。
钟洋把一只臭袜子塞进他哭咧咧的嘴里,恶狠狠的吓唬他:
“你再去告呀,下次就叫你吃进去!”
也许是钟洋的恐吓起了作用,此事从此不了了之,焦健人如其名,一见到我俩就跟三孙子似的,点头哈腰,一脸贱相。

8
写了半天不相干的人,我想我似乎应该系统的介绍一下钟洋,就像小学时写的习作《我的同学某某某》那样,可每当提笔又思绪万千,不知从何处下手。
钟洋为人豁达、开朗、乐观、朋友多、爱憎分明、坚忍不拔、目标坚定,与我在一起就如同光与影。我整天如个魂似的飘来荡去,用我们班主任的话形容就是行尸走肉。
他做事极为认真,虽然与我一起翘过任何课,但对于球队训练却毫不放松。他们除了在每天放学以后练习之外,周末、假期都有任务,占用了大量课余时间--这也是他们这些体育特长生都不怎么好好学习的原因,根本没有时间,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我曾建议他逃掉一、两次出去玩,却被断然拒绝。


他对我说,席安,你一切得来的太过容易,所以不懂得珍惜。
我被他说的哑口无言。

也许是吧,我自小衣食无忧,无论升初中高中都是内定,连大学都不用考--我妈早就给我攒够了学费出国留学。
我从来没有想过超过3天以后的事情。
我没有梦想,可我并没有觉得不快乐。

虽然如此,但钟洋却经常作出十分二百五的事情。
比如有一次开年级大会,年级主任说凡是缺席的都取消期末考试资格,而我那天刚巧不在,钟洋跑到走廊上慌乱之中抓住一个低年级女生就拖回大厅。当念到我的名字的时候,全年级的人都听到一个细细的女声怯生生的答了一声“到”,结果自然可想而知,还得我妈连夜跑了一趟校长家才算搞定。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现在想起来,我之所以与钟洋走的这么近,也许正是被他的这些特质所吸引,这是我在自己和其他人身上所找不到的。

我有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友情对我来说是多此一举。我喜欢独来独往,不愿他人踏入我的世界。
可我却如此轻易接受了钟洋。
我们像彼此命中的凶星,一凑到一起就麻烦不断。
我怕麻烦。
我喜欢一个人仰望天空,看流云舒卷,日出日落。
如此纯净,无边无际的蓝。
我的眼睛总是执著的追寻着,那飞鸟的踪迹,无数次的,我倾倒于,它们划过天际的那道道伤痕。
明艳的,绮丽的,眩目的,放肆的,窒息的,不顾一切的。
飞翔之美!

自我出生以来唯一有过的梦想就是飞翔,这个梦想于升入小学之后破灭。我的小学自然课老师极为残忍的告诉我,人不可能长出翅膀。

钟洋是那样直愣愣的介入了我的生活,使我措手不及。我不安的发现,他就像一瓶显影液,让我苍白的灵魂底片逐渐现形。我告诫自己应该离开,我不愿改变。
我开始慢慢疏远他,可他却浑然不觉。在我决定彻底在他面前消失的时候,钟洋却在无意之中及时的挽救了我和他自己。
那一天晚上,微风,繁星满天,钟洋买了5、6罐啤酒邀我到操场的看台顶上对饮,聊到了未来。钟洋异常兴奋,两眼放光。
“你等着吧,席安。”他踌躇满志的对我说,“总有一天,我会出名,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什么名?恶名?”我不以为然。
未来?谁能掌握呢?想那么远好累。
“当然不是!”他听不出我的嘲讽,把烟头扔到地上,爬上旁边的护墙,展开双臂,迎着风,朝着夜空大喊:
“我要做中国的罗伯特•巴乔!”
在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我看到钟洋的背后展开了一双巨大的翅膀,那片片白羽上面写满了热烈的梦想。
我的神经一下子混乱了,冲口而出:“钟洋,你能飞吗?”
“当然!”他露出灿烂的笑容,伸出手来邀我,“席安,我们一起飞吧!”
我的心疯狂的跳着。
他能飞!
这个人能带我飞!
这华丽得令我目眩,让我窒息的双翼!
我的梦啊!
我想我疯了,钟洋也疯了,我抓住他的手,两个人不顾一切的扑向那似触手可及的夜空。

着地的痛楚让我的心暂时清醒过来,我一边揉着膝盖一边瞅着钟洋说:
“你这也叫飞?跟母鸡似的……”
钟洋倒满不在乎,拍拍屁股起来,指着头顶地天空说:“别看我现在只能飞一秒,将来这些都是我的,我要做天空之王!”
接着,他便“咕咚”一声醉倒在地。

我扛着重的像死猪一样的钟洋痛苦的往宿舍缓慢移动,忽然恐怖的想起巴乔最大的特点就是倒霉。
可为什么是我?
欲哭无泪。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使我们作出了惊人的举动,反正在清醒的时候就算给钱我们俩也不敢从5米高的看台上往下跳。
但是从那晚,一个信念深深的植入我的心里。
这个人能带我飞!
像一道魔咒,将我锁在了他的身边。

9
钟洋的酒量很差,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当时球队的人过生日时,并不儿女情长的互相送什么礼物,都是寿星佬请客搓饭,席间自然觥筹交错。钟洋每次必然拎着酒瓶到处逼人和他对切,然后被人抬回宿舍。时间一长,大家都对他敬畏有加--不是因为喝酒,而是怕抬他回去--一有饭局必然跟地下党一样暗地通告,生怕被他知道,可每次他都会准时出现在现场,极为诡异。


喝酒是钟洋的第二生命,仅次于足球。
他说:“我是闻着味来的,你们就别作无谓的抵抗了。”

10
高一的足球联赛,钟洋自然是他们班的主力,势如破竹,锐不可当。他们球队的训练里有一项是怎样才能不动声色的将对手废掉,所以根本没人敢近身。在和我们班的比赛上,只有我勇于和他周旋,当时我不知是怎么了拼了命的和他抢。当然我也知道他一直在让着我,以他的技术只需一个转身就能摆脱我。比分破天荒地僵持在0:0,我们俩酣斗正欢,两个人跟抽了大麻似的亢奋异常。


下半场20分钟,钟洋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他朝我邪笑了一下,身子一晃将我甩掉。起脚射门的一刹那,我又不知死活的出现在他面前,于是那一脚结结实实的踢在我的脸上,我立即倒地不省人事。


不知我是怎么被弄到医院的,反正当我醒来时已经躺在病床上,除了脸部的伤之外身上又莫名奇妙的出现了多处青紫。我睁开眼,首先看到了鼻梁上的纱布,进而推断大概是鼻骨断了。接着看到钟洋坐在床边,面如泥塑,眼睛直勾勾的盯住盖在我身上的白色被单。我低头看看,那里只有几个皱褶而已。


“哎,看什么呢?”我用手在他眼前晃晃,他猛然回过神来,慌忙问我:
“你醒啦?觉得怎么样,还疼吗?”
我看他的样子十分滑稽,于是故作沉痛的说:
“钟洋,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我总要受伤害?”
哪知钟洋并不能理解我的幽默感,一听我的话竟然哭了起来。他双手抱头,口中不住絮叨:
“对不起……席安……对不起……”
我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大惊失色:“别、你别当真呀,我和你开玩笑呢。”
我扳起他的肩,让他看着我的脸:“我没事,你看。”
我本想笑笑,不料牵动伤处,不禁疼得一个机灵,面部肌肉扭曲,表情亦哭亦笑,不伦不类。
钟洋盯着我的脸看了3秒,进而指着我的脸捧腹大笑。

后来钟洋告诉我,当我倒地时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把我给杀死了,立在当场,呆若木鸡。直到别人告诉他我还有气,才意识到得赶紧送我去医院,他知道自己的脚劲。

据说我被送往医院的途中胡话连篇,许多人这辈子也没见我这么贫过。
11
钟洋酷爱足球,总能搞到许多免费的球票,一到甲A赛季,就拉着我去工体。
那会儿国安队还是高峰那帮人,看球的人特多,遇到宿敌几乎场场爆满。同现实中北京与上海势不两立一样,每逢申花队客场北京球迷就异常激动,言语刻薄。
有一次一个申花队员负伤,被人用担架抬下场,经过看台的时候有好多球迷指着他说,别送医院了,送大红门去。
我问钟洋大红门是哪?他告诉我是肉联厂。

以上是我突然想起来的一段小插曲。

12
1996年,我和钟洋迷上了“星际争霸”,每天起早贪黑,苦练战术。钟洋使虫使的神乎其神,与我的人族配合下,在学校里所向披靡,号称独孤求败,极为猖狂。在网上也小有名气,被称为“流氓组合”,因为我俩最大的乐趣就是欺负生人。


有时我会在战网上叫嚣找人1V1,钟洋则以computer的名字埋伏其中,有个傻B一进来就被我们俩给推了,气的在战网上骂街,被网管给封了ID,我们俩人恶名远播,人人退避三舍。


当时互联网远没现在这么普及,网吧寥寥无几,收费高昂,半月下来就已入不敷出,逼上梁山,只好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这种副业在住校生中十分流行,基本上都是三五成群劫一些衣着光鲜的初中生。曾经有几个人从一个小孩身上翻出了三千块钱,却因分赃不均而恶语相向,大打出手,最后竟然互相揭发检举,结果闹得处分的处分,开除的开除。


人性的贪婪由此可见一斑。

那天晚上我和钟洋在路边抽烟,想去网吧又囊中羞涩,正好一个小孩从旁经过就顺手把他给劫了。谁知这个小孩外强中干,兜里竟然只有10几块钱,于是决定在等等看有没有肥羊出现。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钟洋面对我站着,正在说笑之际,他突然表情骤变,一把将我推倒在地,凶神恶煞般的大声叫嚷:
“小子,你没钱也赶上街?!”
然后向我背后看了几秒,转身就跑。
我正坐在地上发愣,不知他吃错了什么药,一个巡警已从我身边跑过,,朝钟洋追去,口中大喊:
“站住!往哪跑!”
当我明白过来,一转头看见刚才被我们劫过的那个小孩正张着个嘴,傻呵呵的站在那里看热闹。我恼羞成怒,又把他给打了一顿:
“就十块钱你丫也至于报警?!”

13
法网恢恢,以钟洋准职业球员的脚力仍然无法逃脱,教导主任被从睡梦中惊醒,连夜去派出所,好说歹说才没有追究刑事责任。我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他靠在看台顶的围栏上,垂头丧气,左边嘴角一片乌青。我问他会怎么处理,他摇摇头说,不知道,八成要开除了。


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高中毕业证他将不能与任何职业球队签约或者作为特长生进入任何一所大学。
他最初在足球与学业之间选择了前者,而现在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锺洋在我面前,为他自己流泪。

他把头转向另一侧,嘴唇被自己咬的苍白无色,失神的盯着某一点,一动不动,酸痛了,眼睛只一眨,眼泪就流下来,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如水晶般闪闪发亮,晶莹剔透。
他像深陷囹圄的天使,痛苦而无助。
我仿佛看见,他颤抖的双肩后面生出洁白的羽翼可却不能飞翔。

在那一刻,我似乎比他更加绝望。
14
不久处理结果公布,念在我们是初犯,学校从轻发落,一人一个记过处分。我心里当然明白这完全是瞎掰,鬼才会相信我俩会是初犯。不过是我在教导主任面前据理力争,我说,哪有惯犯向我们两个似的犯完案还等在原地被抓?(其实我们俩也确实够傻B的!)当然最大的功劳还是要归功于我妈,她与校长促膝长谈一夜,终于使其动了恻隐之心。

那晚,透过窗子,我望着她疲惫的身影匆匆消失于夜色之中,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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