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刚进校门,钟洋就拐出来,装作偶遇,与我寒暄。我并不揭穿,与他一起做戏,脸上阳光明媚:
“早啊,钟洋,你什么时候开始晨跑了?”
“呃……”钟洋被我的快活弄得不知所措,“席安,昨天阿飞没跟你说什么吧?”
“咦?你怕他说什么?”我拍拍他的肩,“放心吧,我不会横刀夺爱的。”
“席安,你——别胡说八道,我和他是谈正经事,我不是同性恋。”
“这么巧?”我故作惊喜,“我也不是。”
钟洋被我噎得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我走进自班教室。
很快,大家都发现了我和钟洋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如果说前几天是我吃了爆弹,那么现在就正好换了个个儿,我们俩就似黑白无常,他怒我笑。
钟洋有时会想约我去看台,要和我谈谈。我说我有事去不了。
他就说:“没关系,我一直等你,你办完事以后去找我。”
竟然耍无赖?枉你一个堂堂男子汉!
我心里暗想,去就去呗,还怕了你不成?
任你巧舌如簧,我自有一套主张。
钟洋,今生今世你休想我再着了你的道儿!
放学后,我拐出校门,先到对面的海淀剧院去看了场电影。
我说过我有事嘛,又不是故意撒谎。
约么他训练快完,我提着刚在麦当劳买的汉堡和饮料回到学校。这个麦当劳极为阴险,后门正对着校园,每天学校里都弥漫着诱人的香味,勾引学生成群结伙去消费。我俩以前曾想偷偷溜进厨房,看看是不是有几台鼓风机在冲学校吹气,未果。
我到操场,发现球队的训练还没有结束,可钟洋已经坐在看台上了。我递给他一个汉堡,自己吃一个,一边吃一边奇怪的问:
“你怎么不训练?”
“请假了,肌肉拉伤。”
呵,当初那么义正词严的教训我,现在看你还有什么立场!
我坏笑一下:“是嘛,别太拼命了,阿飞也真不体贴。”
“我都说我和他没关系了。”钟洋再次无力的辩解。
“啧啧,多无情,人家会伤心的。”我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别顾虑太多,我不会因为你和男人搞在一起就瞧不起你。”
“席安,我找你来不是想吵架的。”
“咦?我也不是要吵架啊,你难道不觉得我和蔼可亲吗?”
“你——”钟洋眼看又要发怒,极力克制下去,将手里的汉堡捏得稀烂。
他换上一副楚楚动人的表情,可怜巴巴的恳求我:
“席安,我们之间有误会,需要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误会?哪里有什么误会,你我心里清清楚楚。
“好啊,谈什么?”我无可奈何,你要谈就谈好了。
“你相信我,我和阿飞真的没关系……”
“哈哈,就是这个?”我笑的天花乱坠,“你和谁有什么关系,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你老婆。”
你是他的什么人呀,要来管他的事?
“席安,你在嫉妒吗?”钟洋突然发问。
嫉妒?我止住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我嫉妒谁?你?或是阿飞?
都是笑话!
“钟洋,你别随便把我归类,抑或是你习惯自作多情?”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不是嫉妒你为什么整天揪住这种无聊的想法不放?”钟洋声音提高八度。
啊,又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想不到我们相交近3年,到最后连正常交流都已无法做到。我提醒自己不要投入,眼前这个人最善于搞情绪攻势,让人不知不觉缴械投降。
“无所谓啊,你说不是就不是。”
我不和他吵,他也泄了气:“席安,我们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能回到以前?”
怪只怪你道行尚浅,太早原形毕露。
现在都叫我险些不能超生,回去以前?那我岂不是要万劫不复?
钟洋,你还要祸害我到几时?我前世与你有何冤仇,让你今生怨念如此强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我们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吗?”我装傻。
“你心里清清楚楚不要明知故问!”钟洋的火气又上来了。
他最近还真是火大,我盘算着,要是现在建议他吃牛黄解毒丸他会不会一拳打过来?真是定力不够,看我现在心如止水,多逍遥自在?你想难为自己我管不着,可不要殃及池鱼,天天来烦我。
“钟洋,”我这些天以来第一次在他面前一本正经,“我毕业以后要出国,而你没准也会去其他城市踢球,我们迟早要分道扬镳,不如现在让自己习惯。”
钟洋乌黑的眼睛盯着我的脸,几乎没有呼吸。我迎着他的目光,眼眸清亮,不露感情。
我们两人近在咫尺,却再也看不清彼此的心。
许久,他终于收回目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说的有道理,好、好!”
说罢转身离去。
我留在现场,双手捏紧,像握着一把刀。
我想我杀人了。
这算不算防卫过当?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我和钟洋散伙已是路人皆知。于是乎又慢慢有谣言传出,说我和钟洋为一男伴争风吃醋,以至恩段义绝,骇得那个焦健一见到我就连忙摆手说: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
我心神疲惫,懒于较真,再说我相信这种莫须有的谣言不久就会不攻自破。
因为我遇上了申小雅。
哼哼,申小雅才是我的翅膀,我的梦想。钟洋,阿飞,你们两个就抱着足球在床上飞吧,我可要另谋高就了!
每逢想到这儿,我都不禁喜形于色。
28
虽然我在一开始就提到过申小雅,可她到现在才出现也是情非得已。
我与她的相识毫无戏剧性,这非常不符合她的审美情趣,我想这也许也是她对我始终若即若离的原因之一。
升入高三时学校要按照文理科重新分班。我和钟洋还有另外七个恶名昭著的人上了各位班主任的黑名单,谁也不愿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结果是年级主任将我们九个没人要的祸害作成了九个阄,每班抓一个,公平分配。于是我进了文科1,钟洋进了文科2,注定不能在一起。
虽然我们也没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却也心有芥蒂,彼此生疏,接触时极为彬彬有礼,客气非常。
高三不久就有不少人求才若渴,慕钟洋而来。据说有几个二流大学和甲B球队都对他赞赏有嘉,诚意要他加盟,不论他高考考几分。钟洋经常外出与他们谈判视察,在学校里反而很少见到。
其实清华也想要他,并且许诺可以为他将分数线降低100分,可谁心里都清楚,就算降两个100分,他考上的可能性也是零。
申小雅也在文科1,是我的同桌。分班前她是数学班的高材生,学通社的记者,写过许多有深度的报道,前途无量。班主任之所以让她和我同桌是因为R大已专门拨了一个新闻系的保送名额给她,不用担心被我给“带坏”了。
我向来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处世哲学,哪有什么觉悟去“教毁”别人?自从与钟洋散伙,我便减少了外出的频率,天天在课上看闲书,十分安静,与世无争。
初次见到申小雅,我觉得这个女生就像个冰山,自视甚高,目中无人。一开始我以为才女都是这般德行,更何况她还是才貌双全,一直对其敬而远之。而她对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惧、厌恶、抑或是爱慕之情,我们俩互不干涉,当对方是空气。
但是不久,我对她的这一看法就被彻底颠覆。
那一阵儿,我正在逐本攻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一天一部,进步神速。申小雅在某天无意中看了一眼我手里的书名,嘴里轻轻蹦出一个外国人名。
我觉得这个名字非常耳熟,不解的瞅着她,她看了我一眼说:
“是凶手的名字。”
我一下子很后悔问了她,知道凶手是谁了我还怎么看?于是把书扔到一边抬头看老师的进度。
这节是政治,不出十分钟我就欣然睡去。
下午,我拿出另外一本,不料申小雅又脱口而出揭晓谜底,接下来的两三天皆是如此。我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可怜兮兮的哀求她道:
“姐,我求你放过我吧——以后我给你做牛做马行吗?”
申小雅未置可否,但不再说了。没过几天,她突然从书包里拿出厚厚的一叠纸,扔在我的桌上,说:
“帮我抄在稿纸上。”
“为什么?”我诧异的把那叠纸翻来翻去,足有二三十张,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她的表情比我还惊奇,好像我在明知故问:
“你不是要给我做牛做马吗?”
我的脸一下子比苦瓜还苦,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呀?
整整一天,我都在痛苦中度过,手腕酸痛,根本没心情看她写的内容,只是像临摹一样把字从这张纸挪到那张纸。更让我不平的是,申小雅自己也并不听课,在我旁边看一本诗集。我抽空瞟了一眼,是个叫艾伦•金斯堡的人写的,书名叫《嚎叫》。
“这是哪个山头的土匪?”我指着扉页上那个满脸胡子,一身肥肉的家伙问。
没想到她突然毫无预警的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弄得我一脸茫然。讲台上的老师忍无可忍,大声呵斥道:
“你要笑就出去笑完了在进来!”
她听了二话不说就走出教室,刚出去,又推门进来,对老师说:
“老师,刚才是席安逗我笑的,你不能偏袒他。”
全班哄堂大笑,老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像犯了什么恶疾。我见状忙识趣的站起来:
“我自觉,我自觉。”
在走廊里,申小雅见我两手空空,十分不满:
“你怎么没把稿子拿出来?我下午要交呢。”
这个周扒皮!我心里暗骂,又回去取了一趟,班里又是一阵大笑,老师已被气的七窍生烟,在我掩上门的时候,隐约听见她在教室里指桑骂槐:
“有些学生自以为有多了不起……”
我估计这不是再说我,我从没觉得自己了不起。
29
坐在看台上,我愤愤不平的用膝盖垫着纸抄写,倒不是因为被赶出课堂,而是我这辈子也没见过申小雅这种人。
竟比我还卑鄙!
申小雅并没有自觉,在一旁安慰我说:“别在意,不就是上课嘛,反正你也不听讲。”
我一怒掷笔:“申小雅,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自私自利的人。”
她冷笑道:“席安,你有什么立场指责我?我们不过半斤八两。”
我被她一语中的,哑口无言。
一上午我俩谁也没有再说话。我心怀鬼胎,埋头工作,申小雅坐在我旁边,一动不动,根据经验,我想她大概已灵魂出窍了。
下午,她又要我陪她去杂志社交稿,我反正也没事做,既不能回教室有不能去钟洋的宿舍,就同意了。
在编辑室外,不时有一些女编辑借故出来看我,指指点点,我想我肯定是被当成申小雅的什么人了,弄得浑身不自在。
过了很久,她才出来,对我说:“刚刚领了稿费,我请你吃饭。”
从一家麦当劳出来时,已经晚上7点了,她又说:“去蹦迪吧。”
我说行,不过换我请客。
路上,申小雅突然很不舒服,脸色苍白,冷汗直流。
我说,要不咱们下次再去吧。
她摇摇头:“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是老毛病。”
进了GG迪厅,就像进了群魔乱舞的地狱。音乐震耳欲聋,烟雾缭绕,灯光闪烁,却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
申小雅大概是常客,一进去就有人过来和她打招呼。那人头发半长不短,一身重金属,闪闪发亮,把自己弄得像个凶器。申小雅拉着他钻进舞池,眨眼就被人群淹没了。
我以前从没来过迪厅,因为钟洋不来,而我自己跟不懒得动。我像个乡巴佬似的东张西望,迷乱的灯光从我身上一再扫过,使我看上去也在扭动。舞池里人头攒动,空气污浊,让我窒息。
一只手从后面拍了我一下,我一回头,正是刚才那个“重金属”。他朝我咧嘴笑,牙齿在荧光下发出瘆瘆的青光,仿佛吃人的野兽。
他十分友好的问我:“你是申小雅的老公?”
我说:“我是她的同学。”
他不屑的说:“得了吧,别跟我装了,我又不是你们老师。”
我懒于和他争辩,于是问:“申小雅呢?”
他往舞池里一扬下巴,说:“跳舞呢,你等会儿她吧。”
我挤进人群,每个人一到这里几乎都变得一模一样,目光茫然,身体神经质的摆动。我在人群中穿梭,被甩起来的手臂打了无数次,也没找到她。刚出来想透透气,却看见她正靠在吧台边上。我走到她身边,问她还难不难受,她并不回答,好像心不在焉,目光在舞池中央游离。我又问她在找什么,她“嗯”了一声,仍不作声。让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又在发呆。
过了一会儿,她才转向我,好像刚刚才发现我在旁边。她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阵,突然笑了。那笑容在她脸上明艳的绽放,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纯粹而无邪的笑脸,如天使降临。
又是天使!
我正为自己的想法暗自惊讶,不料申小雅突然扑上来,双手压低我的头,热烈的亲吻。还未等我反应,她已松开我,咯咯的笑着:
“席安,你会飞吗?”
我被这个敏感的问题和刚才的吻弄得心慌意乱,结结巴巴:
“我、我不……”
“那就跳舞吧!”她不等我说完,就将我拉进舞池,忘情的跳了起来。我像一根棍似的杵在疯狂的人群当中,看着面前的申小雅,看着她的背上展开羽翼,看着她渐渐飞起……
我头晕目眩,一头栽倒。
30
贫血迟早有一天会使我颜面丢尽。当我悠悠转醒,心里这么想着。
申小雅并不在我的身边,“重金属”倒是在一旁又递毛巾又递水。我向四周看看,竟是个单间,有床有家俱,隐隐还可听见嘈杂的音乐声。
“这是休息室。”“重金属”见我一脸疑惑,便向我解释,“你要是还晕就再躺一会。”
我摇摇头,坐起来:“我没事,就是有点贫血,你——”
我顿住,不知该怎么称呼他,总不能叫他“重金属”吧……
他倒很善解人意,笑着说:“大家都叫我四仔,你叫我小四也行。”
“唔……小四……”我迟疑着,“申小雅呢?”
“她还在外面,你要找她?”小四十分殷勤,“我帮你叫她过来吧。”
“不,”我阻止他,站起来,“我自己去找她。”
当我把正在狂扭的申小雅从人堆里拽出来时,她十分不情愿。
我说:“都10点了,你们家人不着急呀?”
她不耐烦的说:“他们才没工夫管我呢。”
之后便甩下我,兀自跑回舞池。
小四靠过来,满脸同情,安慰我,说:“她父母都在美国呢,家里就一个奶奶,也管不了她,玩野了。”
我说:“她可是我们学校的才女。”
小四点点头:“这姑娘,有个性,眼睛长在头顶上。来这儿少说也半年了,几乎没和别人说过话,你放心吧。”
“我和她没关系。”我再次重申。
小四却不相信,他一副深喑事故的样子:“我一看你们俩就是一对,我混了这么多年,别的没有,就看人最准。”
我觉得好笑:“那你看看我是什么人?”
他重新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说:“你是个矛盾的人,很孤独,但甘愿孤独,想改变,有害怕改变,有才华,却任其荒芜,而且——”
他放低声音,神秘的说:“在你的心里隐藏着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你的一生都会被它所左右。”
我被他说的心惊肉跳,脸上却哈哈大笑:“小四,你在这里实在暴殄天物,你应该改行去算命。”
小四倒不觉得讽刺,他得意洋洋的说:“申小雅倒是说我应该去做诗人。”
午夜过后,申小雅终于肯回家了。小四非常热情的将我们送到门口,说与我聊得投机,希望我常来。
走出几步,申小雅突然说:“你离小四远点儿,他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