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王兄。"
"参见陛下。"
免了二人的礼,慕容臻在桌下紧紧握著王喜的手,眼睛扫到慕容雨情身旁的少年。浓眉大眼,满脸憨厚,与林华有七八分相似:"这是......"
"毅思,跟舅舅问好。"慕容雨情转身对慕容臻说,"王兄,这是你的侄儿──林毅思。"
王喜的身子猛地一震,一双眼直直的盯向被面纱遮住,看不见表情的林华。
孩子......林毅思......
孩子......
慕容雨情的眼掠过王喜的脸:"林华,我和王兄有事要谈,你们先出去。"
慕容臻紧紧地握了握王喜的手,然後放开:"喜儿,你也出去吧。"
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什麽时候该放手,让他们谈一谈。
随著林华出去,王喜的眼牢牢的看著他的背影。
为什麽,会感觉他瘦了太多,步伐有些蹒跚。
十八年,真的可以改变这麽多吗......
嘴唇动了动,还是叫了出来:"师兄......"
虽然经过刻意压抑,那颤抖的声音还是暴露了主人的心情。
青色的身影震了一下。林毅思握著父亲的手,转身看这个陌生的男人,眼中充满迷惑。
"师兄......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还好......"林华转身看他,炙热的视线被面纱遮住,"你长高了不少。"
没有人能够知道,靠药力才能站起来的林华是怎样努力克制住身体的抖动,努力克制住想抱王喜的冲动。
十八年,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却无法伸手触摸,不能被他看见宽大衣袖下骨瘦林立,无法入目的手。
抱著能够健康地站在他面前的奢念,他熬了十八年。却是天意弄人,熬来熬去不过熬到原点,今天过後,便会被药力反噬,一命呜呼。
"喜儿,你怨恨我吗?"
"不。"王喜摇头,熟悉的称呼险些刺得眼睛流下泪来:"只要师兄幸福就好,这条命本来就是师兄捡来的,王喜没有什麽好怨的。"
"喜儿......"
"师兄。"王喜抿了抿唇,犹豫片刻,低声问道,"你......喜欢雨情公主吗?"
"喜欢。"
"那就好。"王喜仰起头,一脸灿烂的笑了,"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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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臻拿著厚厚一叠信走到慕容雨情面前:"吉翎他现在在念国谋了一个官职,每年都会写信来问到你。"
"是吗?"
"若是跟著他,你会过著安宁的生活......"见慕容雨情不接,慕容臻摇摇头,将信放在桌子上,"雨情,你後不後悔当时的选择。"
慕容雨情微微一笑:"那你後悔和王喜在一起吗?"
"若要後悔,就不是慕容臻了。"
慕容雨情眼睛扫过桌上的信,嘴角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都是这样执迷不悔,不是吗。"
第四十章
慕容臻的四十寿筵,办的异常节俭,仅仅在白天找了御用杂耍班子闹了一会儿,晚上搭了个戏台,和著满天的焰火咿咿呀呀的唱,宫女们端著御膳房精心调制的食物来回穿梭。
王喜坐在慕容臻和梦语嫣身边,侧过脸去看戏台,眼角一直扫在林华身上。
林华和妻子儿子坐在不远处的角落,似乎是在全神贯注的看戏,忽然林华的腰弯了一下,似在喘息,王喜正要细看,却听的戏台上唱了声吊了长音的高调,引起台下一阵叫好,将注意力引了出去。
"没事吧。"慕容雨情将手搭在林华脉上,细听片刻,眉头皱了起来,"药力开始反噬了。"
"没事......"刺骨的剧痛後是片刻的平缓,林华喘道,"我还能坚持一会儿。"
慕容雨情用手盖住他因用力而发白的指尖关节,淡淡的说道:"怕是也支撑不了半个时辰了。"
"没关系......"面罩後的眼贪婪的盯著慕容臻身边的人,"让我再看看他。"
"娘,爹他没事吧?" 林毅思揪著慕容雨情的袖口,担心地看著身体微微抽搐的林华。
"没什麽。"慕容雨情轻轻抚摸著儿子的头,"过了今天就好了。"
林毅思正要再问,忽然被旁边的物体吸引了注意,抓著慕容雨情的袖口大声叫道:"娘,娘,你看,好大一只羊。"
慕容雨情随著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几个厨子扛著一只巨大的盘子走上前来,那盘子上放著三只烤的金黄的羊,芳香四溢,让人食指大动。
"这就是今天的压轴菜──三羊开泰了,选用的是上好的藏羚羊,肥而不腻,香而不膻。"慕容臻一边低声对王喜解说,一边扬手随便指了一个侍卫,让他将那羊肉随便切一块过来。
被指定的侍卫还没有动,已经有其他的侍卫上前一步,从那羊身上切了一块,端著盘子径直向慕容臻走来。
看那侍卫越走越近,慕容臻忽然觉得有一丝不安。验毒官明明在自己左侧,那侍卫却是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尚未验过的食物,又怎能入口。
正在犹豫间,忽然感觉到身边的王喜身子一紧,大喝一声:"不要让他过来!"身形一闪,已经飘了出去,掏出怀中剑,直刺那侍卫眉心。
谁知那侍卫反应更快,头一偏躲过那一击,将盘子砸在王喜身上,双脚一蹬,已经到了慕容臻面前。
这变数来的太快,守卫的侍卫们还未回过神来,那刺客已经眼中凶光闪现,自袖中掏出一把利刃,朝慕容臻心口插去。
"陛下小心!"离慕容臻最近的林华忽然站起,扑到慕容臻身前。
瞬时间血花四溅,那刺客手中刀已末顶,尽数插到林华後背。
"师兄!!!"王喜脸上血色尽退,翻身追了回来,一掌将那刺客拍开,扶住林华软软滑倒的身子。手忙脚乱的捂住那不住往外冒血的伤口。
大内侍卫门这才反过神来,将那刺客擒住。
"公主!公主!"王喜怎样也止不住那伤口,心下大乱,一手按住林华的脉门,将内力输入护住他心脉,大声向慕容雨情求救,"你救救师兄!"
慕容雨情将林毅思的眼捂住,别过脸去:"他为救主而亡,也算是随了一生心愿。"
"你这是什麽话!"王喜大怒,伸出手指著慕容雨情,"你这女人怎麽这麽狠心!师兄他可是你的夫......"
话说到一半嘎然而止,王喜愣愣的看著林华脱落的面罩,形销骨立,蜡黄憔悴的脸。
"师......兄......?"
周身一阵寒冷,这个人,就是自己原来朝夕相对,温柔潇洒的师兄吗?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仰头瞪向慕容雨情,愤怒如同黄河破堤般爆发:"慕容雨情!我师兄怎麽会变成这样!!"
"他中的是天下第一毒──婺蝶。"慕容雨情背对著王喜,紧紧抱住林毅思,声音平静无波,"他能支撑十八年已经是奇迹了,现在天下已经无人能救他。"
"十八年?"王喜的身子一怔,愣愣的看向林华,"师兄,你是为了这个才离开我。"
"喜儿......喜儿......"林华咳出一口鲜血,伸手想要抓住王喜按住自己脉门的手臂,"不要这样......我已经拖不下去......你又何苦为了我废了内力......"
"谁说的你活不下去!谁让你离开我!"王喜低声吼叫著,泪水汹涌的流下,一身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林华体内,"你为什麽要这样子想当然!你为什麽以为离开我就是为我好!你到底明不明白!"
"喜儿......"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啊......哪怕多一天也好,多看你一眼也好......可是......你为什麽要离开我......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身体忽然乏力,王喜眼睛一暗,全身内力尽失,修炼多年的武功已然废了。
"喜儿......对不起......"剧痛从五脏六腑传来,慢慢的有些麻木了,林华用尽全力挤出一个笑容,"我真的不知道你是那样想的......对不起......其实......我是真的......"
最後两个字消失在凝固的唇间,确是已经再也没有办法说出来了,王喜手一抖,感到怀中人的身体逐渐丧失了生气。
慢慢的冰冷。
"师兄......师兄......"颤抖的唇间只能流露出这两个单调的音节。
师兄......师兄......
往事如同幻灯片一般在眼前显现。
笑得一脸狡诈的男子......"往日练功练得累了,小猪不是都睡到吃午饭吗?怎麽今天早起了半个时辰?"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温柔的抱著自己的男子......"喜儿,没有关系的,师兄在这里。不要哭......喜儿,不要哭。"
那个浅笑著在耳边说出暧昧话语的人......"喜儿,我告诉你,吉翎他的意思是......"
......
"师兄。"
"怎麽?"
"你不要不声不响的抛下我。"
"......"
"......"
"不会的。"
往事逐渐凝固,王喜转过脸,看著王座上一脸震惊的慕容臻。
小榛子,如果男子可以成亲的话,我和师兄,是不是可以一辈子生活在一起。
我们可不可以永远在一起......
可是......
那个总是温柔的看著自己的人,那个对自己百般宠溺的人,那个救过自己命的人,那个陪伴自己长大的人......
不在了......
"喜儿......"慕容臻伸出手,却发现自己触碰不到那个满脸泪水的男人。
全场一片寂静,只有林毅思的叫喊在夜色中回荡。
"娘、娘、爹他怎麽了?娘你别哭,不要遮著我的眼睛,告诉我爹他怎麽了!"
王喜擦去脸上的泪,抱起林华的尸体,一步一步往外走:"师兄,我带你回家......"
"王公子!"
意欲拦他的侍卫被慕容臻制止。
"喜儿......你还会回来吗?"慕容臻站起来,看著王喜的背影。
可是那人却没有听见,只是抱著尸体一步一步走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忽然间,被三把刀架住脖子的刺客仰起头,发出一阵大笑,"慕容臻!你也会有失去爱人的一天......哈哈哈哈哈......"
熟悉的声音令慕容臻一怔,快步走了下去,撕去刺客脸上带的人皮面具,猛然倒吸一口气:"慕容飞......"
怪不得十八年都找不到他,原来他竟藏在宫中。慕容臻望著慕容飞,疲惫至极的问道:"你这又是何苦......即使能杀了我,背景全失你也不可能登基。"
"你不知道?"慕容飞冷笑一声,唇边流出一丝鲜血,"你自然不知道我为什麽想要登基,自然不知道我为什麽要忍辱负重的当十八年奴才......"
"我本可以放你一条生路的......"
慕容飞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不要你假好心......我正好死了去找他......"
"找谁?"
"......"
再没有声音回答,半晌,侍卫的声音响起:"陛下,他服毒自尽了。"
慕容臻在原地站了一会,缓缓的摇了摇头,对著百官大笑:"真是个让人记忆深刻的寿筵......哈哈哈哈......四十不惑......不惑......"
正在百官面面相觑,惊异不定的时候,他们的皇帝一甩袖子,转身而去。
第四十一章
所有人都以为王喜走後,慕容臻会消沈一阵子,可是没有想到的是,慕容臻依然面不改色的上下朝,晚上退去所有宫女,一人在寝宫呆著。
只是经常把宽大的龙床让出一边,晚上无意识的转身,手总是习惯性的往旁边伸去,接触到冰冷的被褥,才恍然惊醒,发现枕边少了那个温暖的身体,於是爬起来,靠著床头默默坐上一夜。
"王兄,你已经舍下了吗?"牵著林毅思来告别的时候,慕容雨情这样问道。
"不放手又怎麽样?"慕容臻摸了摸林毅思的头,叹道,"看到他那时候的表情,我是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他确实不爱我。倒是你,为什麽不呆在宫中,领著一个孩子能去哪?"
慕容雨情微微一笑:"王兄,我不想我的孩子再被这些宫廷斗争污染,我的孩子,是要与众不同的。"
慕容臻挑眉微笑:"雨情,我觉得我从来都不曾了解你。"
慕容雨情耸耸肩,拉著林毅思上马车,忽然想起什麽,转头对慕容臻道:"王兄,我知道你还是放不下他,不过我相信他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的......
这五个字一直盘旋在慕容臻脑海中,莫名的增添了许多勇气与信心。其实比起自己,妹妹才是最坚强的吧。
自小便依靠妹妹的医术来养家,长大以後还要被自己妹妹安慰。
可是,即使这样,那句"他会回来的"依然围绕在慕容臻耳边,整整一年。
这一年时间里,清国国主总是一个人坐在高处,怔怔的望著宫门。
似乎看著看著,就会有一个男子推开门走进来,扬起灿烂的笑脸说,我回来了。
只是也许......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又是一年春天,慕容臻像往常一样坐在早朝的大殿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听著官员们上奏。思绪却已经飘到了御花园那株已经盛开的桃花上。
"陛下,今天收成大好,百姓们安居乐业,在豫江边为陛下修了一座金像供奉。"
"陛下,江东地区有寒流,冻死不少百姓,臣请求拨款救济。"
"陛下,念国皇帝穆肖寒积劳成疾,重病不治,於三日前归天,驾崩前将王位传给二岁的十二皇子,新皇登基,我朝是否应该送去些贺礼......"
思绪猛然转了回来,慕容臻坐直身子,双目圆睁,盯著那大臣,一字一句的问道:"你.说.什.麽?"
"念国旧皇归天,新皇登基......"
那大臣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好像还在说什麽,慕容臻却是再也听不见了,满脑子都充斥著韩子星三个字。
韩子星,韩子星,那麽狂傲健壮的韩子星,怎麽可能,说死就死了呢。
不可能的......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慕容臻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正想张口说话,却见方才说话的那个官员上前一步,双手举起一块圆润翠绿的玉石,高声道:"这是念国使者送来的,说是念国前皇留给陛下的东西,我怕那使者对陛下不利,便拦了下来,确认这玉并无异常,才敢拿给陛下过目。"
风吹过空旷的大殿,自那翠玉处传来一阵如泣如诉的萧声,悦耳动听,浑然天成。
慕容臻想走下去接住那玉,身体却是一阵酸软,怎样都动不了,嘴唇嚅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身边的太监接过那玉递到慕容臻手里,温热的触觉在手中扩散。慕容臻呆呆的望著那玉,脑子却是一片空白。
"陛下,如今穆肖寒已死,念国随时有可能来犯。"
"是啊,陛下,四十年之约已经不足信,我们要做好准备,防范於未然。"
"王大人说的极是,我们应该加紧边关的防守。"
......
慕容臻望著台下的百官,喉咙哽咽,他想告诉他们,韩子星并不是那样的人,韩子星是他的朋友,慕容臻的朋友,即使他不在了,依然会想办法死守自己的约定。
可是当慕容臻抬起头,看见的只是一个一个毕恭毕敬垂著头的人。看不见表情,没有人会听他说,没有人知道高堂上的皇帝现在是什麽样的表情,没有人会真正关心皇帝心中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