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明的眼睛四下瞟着，吕森妈妈向里屋喊："小森，快点，就等你了。"语气里，很有些不耐烦。
里面有人瓮声瓮气的答了句："哎，来了。"一股侉里侉气的山东腔。屋里面悉悉嗦嗦有人走动的声音，门推开，闪出一道人影，吕森妈妈指了指于伟身边的空位子说："小森，坐小明旁边吧。"

"嗯。"应了一声，吕森坐在了于明的身边。
于明侧过来，向吕森一笑："吕森，好久不见了。"
这是个黑瘦的男孩，土里土气的，已经完全看不出小时候漂亮的样子，只有下巴上的那道伤疤还在提醒着于明，他就是吕森。因为瘦，疤易发的显眼，弯弯蜒蜒的好象一只小虫子趴在那里。吕森傻呆呆的看着于明，眼中闪过一丝迷惘："您是？"

他忘了！于明的心似被刺了一下，钝钝的痛。他看着吕森傻头傻脑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好笑，自己真的很蠢，巴巴的赶到这里来了一个合家欢，不只吃这顿饭很蠢，连同来密云上学也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情。他的眼睛飘过了吕森，落在吕叶的身上，她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打扮的小公主似的，一张小脸就象绽开的蔷薇花。从那时起，于明就恨上了吕叶，连同吕森的父母兄弟，甚至吕森也不例外。他们是凶手，他们联合起来把那个可爱美丽的小男孩儿杀死了，却把一个又丑又笨又傻的窝囊废硬生生的塞给了他。于明心中波涛翻涌，脸上却不肯表现出来，他笑眯眯地说："我是于明啊，你不记得了吗？"

"于明？"吕森重复了一句，更迷惘了。
见儿子轻易的揭穿了自己的谎言，吕森妈妈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她急冲冲向着吕森的说："这是小明啊，你们小的时候可好了，天天在一块玩，你怎么连他都忘了呢！这孩子，在老家呆了几年，怎么变得傻乎乎的！"

被母亲一通抢白，吕森的脸胀得通红，他低下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于明看着吕森妈妈："阿姨，你别埋怨他，那会儿我们还小呢，这么多年没见了，忘了......"说到这，他顿了一下，转过头直直的盯着吕森，看得吕森越发的心虚，额角冒出汗来，头垂得更低了，似要埋进桌子下面。于明微微一笑，"也是应该的。"

这顿饭于明吃得很不舒服，吕森的父母很热情，连同吕木吕林都不停的给他和妈妈布着菜，反衬着吕森好似是个多余的人。于明也曾试图找出一些话题来，但不久他就发现吕森对那桌子丰盛的菜肴更感兴趣，也就止住了口，更何况他还有一桌子人要应付呢。

吕木吕林是那种很有场面的人，方方面面照顾得滴水不漏。饭吃到一半，于明推开碗："叔叔，阿姨，学校里还有点事，我先走了。大哥，二哥，你们慢用。"说罢就要站起来。

正在和妈妈聊天的吕森妈妈好似很吃惊的抬起头："那怎么行，饭还没吃完呢，再大的事也要吃完饭再走啊。"
"我吃饱了，阿姨。"于明说着站起了身。
于明妈妈知道自己的儿子倔，忙说："让他去吧，他学校里有事。小明，你记得回去的路吗？"
于明点点头。
吕森妈妈接口："让小森去送吧，小明刚来，别迷了路。"
于明侧脸看了一眼吕森，见他正埋头和一块鱼奋战，于是说："算了吧，我认得路。"
"不行，不行。"吕森妈妈一迭声地说着。"让小森去送送你，你初来乍到的，小森以后你可要照顾着点小明啊！"
于明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想，还他妈的不知是谁照顾谁呢！
吕森没有答话，只顾吃着饭，不停的巴唧着嘴巴。见儿子这样，吕森妈妈有点急，呵了一声："小森！"
吕森骇得猛得抬起头，一脸惊惶的瞪着微怒的母亲，一口饭咽得急了，咳了起来。
"去送送小明。"
吕森慌慌张张的把筷子放在桌上，没有放好，筷子叭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弯下腰去捡，却咳得更凶了，脸也憋得通红。拿起筷子就要去洗，于明已经走出了门，妈妈不耐地白了他一眼："放在那儿吧，小明都走了，你还不快点。"

吕森应了一声，一边咳着一边向外赶，于明已经走到院门口，听身后吕森咳得厉害，便停住脚，，"你回去吧，别送了"，却见吕森一瘸一拐的向自己追过来。他大吃一惊，脱口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摔，摔的。"吕森满不在乎的接口说，一边用手攥着脖子，向上伸着头，不停的动着。
"怎么了？"看他样子奇怪，于明问。
"刺，有个鱼刺卡在嗓子眼上了。"吕森艰难地做着下咽的动作。
"喔。"于明应了一句，又向外走去。
吕森赶了两步追上他。
"你回去吧，不用送了，我认识路。"
吕森摇摇头："俺娘要俺来的。"
于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路边有个小小的食品店，于明走进去买了个面包出来，吕森站在门口等他，脸瘦瘦的，衬得一双眼睛愈发的大，一身布军衣穿在身上逛逛荡荡的，两只黑乎乎的手不安的握在身前。于明看了，心里涌出一阵酸酸的滋味，三步两步走过去，把面包塞到吕森的手里。

"给你。"
吕森被吓了一跳，向后一闪。"俺不要，俺不要。"推让中，面包掉在了地上。
于明不说话，低头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面包，又看了一眼吕森。
吕森慌里慌张的弯腰捡起面包，掸了掸包装上的土："俺吃饱了，您拿回去吃吧。"
于明从他手中抢过面包，就想扔了，又想了想，终于忍住。他撕开了包装纸，狠呆呆的掰了好大一块，看着吕森命令着："张嘴！"
吕森完全被吓住了，傻愣愣的张开嘴，于明把手中的面包塞到了吕森的嘴里，一边说："用力，咽！"
吕森忙合上嘴，咀嚼了两口，用力的咽了下去，面包有点干，他咽的很是吃力，向上翻了翻白眼。
"鱼刺还在吗？"于明问。
吕森想了一下，点点头。
于明又掰了一块面包塞到他的嘴里："继续。"
大半个面包进了肚，吕森突然笑了笑："没咧！"黎黑的脸上依稀露出了小时候的一丝俊秀。
于明抬起手，把手中的面包一下扔了出去，转身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吕森连忙追了上来，跟在于明身后，不时回着头，一脸心疼的看着地上的面包。
"傻X！"于明小声的骂了一句。
吕森没有听清。"嗯？"了一声，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于明。
于明却没再开口，埋头快步向前走去。
吕森慌忙跟了过来。

4
开学了，于明和吕森没有分到一个班，于明在三班，吕森在五班。密云二中的学生不自觉的分成了两类，一类是象于明这样的部队军官子弟，父亲或母亲大多身居要职，来这里上学也是靠了父母的关系。另一类是密云县或密云周遭地区的农村孩子，这些孩子大都家境贫寒，衣着简朴，食物粗糙。两类学生在学校里可谓经纬分明。部队子弟跷课，打架，交女朋友，农村子弟则是埋头苦读，心里面憋着一股闷气，于是把所有的气力发泄在学习上，希望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飞黄腾达。
于明却游离于这两类人之外。那时候于明的父亲在院里已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于明又是家里的独子，少不得有人巴结他。偏偏于明性子孤僻，对任何人都爱搭不理的，一天到晚捧着本书看。他读书涉猎范围很广，古今中外，上至世界名著，下至带色小说，无不拿来细细的读过，可就是不肯读课本，成绩自然糟得一塌糊涂。
吕森也是一个例外，他虽也是部队子弟，可他的模样看起来比班里的农村孩子还要土。因为从小在农村长大，书读得马虎，一开始也努力学了几天，无奈底子太薄，听老师讲课就好似听天书一样，渐渐就灰了心。部队子弟看不上他，农村孩子也看不上他，他在学校里也很孤单，他对这很无奈，却也无力改变什么。
吕森的妈妈说学校的伙食不好，就天天让吕森拉于明回家里吃饭，于明不肯，吕森就怯懦的站在那里，缩手缩脚的看着于明。
于明看得心头火起，也不理睬他，昂首挺胸的去食堂吃饭。回来后，见吕森还傻傻的站在那里，搓着两只手，仿佛很冷的样子。于明看着，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慢慢浮出一丝不忍，翻了他一眼，
"我都吃完了，你还站在这干嘛？"
吕森喃喃着："俺，俺娘叫俺来叫你的。"
于明二话没说，拉了吕森的手一路狂奔到了吕森的家。推开门，见吕森的妈妈摆了一桌子的菜，正等他来开饭的样子，便劈头说："阿姨，不好意思，我已经吃过饭了，以后不用让吕森来叫我了，学校食堂的伙食挺好的。"说完轻轻一笑，丢下傻愣在那的吕森妈妈和吕森走了出去。
第二天中午，吕森捧了老大的一个饭盒静静的等着于明下课。于明从教室里走出来，吕森迎上前，把饭盒往于明手中一塞，生怕他会拒绝似的扭头便走。于明顶讨厌的就是别人强迫他，无论对方是好意还是恶意，于是追上他，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吕森"啊！"的一声惨叫，于明被吓了一大跳，手一松，饭盒掉在了地上，盒盖摔开了，里面盛得满满的饺子撒了出来。于明看了一眼疼得呲牙咧嘴的吕森，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想自己什么时候练成了铁砂掌了，明明没有使多大的劲嘛，他至于疼成这个样子嘛！看不出来吕森一脸土样。
还这么的娇贵。再看吕森已经弯下腰一个一个往饭盒里捡着饺子。于明站在旁边，有点兴灾乐祸地说："你捡它干什么，都脏了，还能吃吗？"
吕森头也不抬接口："您不吃俺吃，俺不嫌脏。"声音里竟似带着气。
"傻X！"于明在心里骂着，耸耸肩："那你就慢慢捡吧。"说着转向向食堂走去。
"哎！哎！"吕森捧着饭盒在后面追上来，捉住了于明的手臂。
于明似被刺了一下，下意识的甩开了吕森的手，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干什么？"
吕森脸上露出了胆怯的神情来，他向前伸伸手，捧着饭盒说："饺子，饺子。"
于明看了眼已经沾了土的饺子，嫌弃的撇嘴："你吃吧，我不喜欢吃饺子。"
"您吃吧，您吃吧，下面的不脏呢！您不吃，俺娘，俺娘......"吕森说不下去了，脸胀得通红，两只眼睛直直的瞪着于明，似要流出泪来。
于明吃了一惊，心里一动，猛的抓住吕森的手腕，把一撸袖子，吕森穿了一件肥肥大大的绿布军衣，袖口很大，被于明一下撸到了腋下。干瘦的臂膀上，布满了青紫的淤痕，有几处破了口，结着血痂，象是被指甲掐的。
"你妈打的？"于明问。
可能是他的语调太严厉了吧，吕森慌乱的向后缩了缩，抖了抖手腕，想把袖子抖下来。
于明看着吕森窝里窝囊的样子，心里头一阵无名火腾的冒了起来，嚷了一句："她打你，你不会躲啊！你这么大个人，还让你妈打！"
"那是俺娘，打俺是应该的。"吕森小声辩解了一句。
"操！算你有种！"于明在心里骂着，真想踹他两脚，他侧过脸，完全是恶作剧的一个想法涌了上来。他抬起手，随手指了指大操场："你跑四圈吧，跑四圈我就把饺子吃了。"
吕森看看操场，又看看于伟，不确定的问："您说的当真？"
于明点点头。
吕森把手里的饭盒往于伟手中一塞，"那您先给俺拿一下。"说毕，一溜烟的跑向操场， 速度竟然还挺快。 。
于明端着饭盒，静静的看着，因为是在跑步，吕森的腿显得有些跛，一颠一颠的，于明有点后悔刚刚说的圈数太多了，早知道这个傻小子这么认真，他就说两圈了。
在吕森跑完第三圈时，于明在操场边的水龙头上把饺子冲干净，等着吕森跑完了一块吃。
饺子是韭菜猪肉馅的，是于伟最爱吃的一种馅，但他吃得很少，并不是不可口，而是在于明看来，吕森鼓着腮帮，嘴里满满都是饺子的样子更有趣些。

5
第二天中午，吕森又捧了一盒饭来到于明的教室门口，见于明出来，也不说话，跟着于明向外走。路过操场时，吕森停了下来，他把饭盒往于明手里一塞，就跑到操场上绕起圈来。其时正是中午放学时分，同学们陆陆续续的走了出来，见到吕森旁若无人的在操场上跑步，不由得指指点点，更有人大声叫了一句："傻X
，再来一圈！"
于明猛的转过脸，狠狠的瞪了那人一眼。
那人正兴高采烈的喊着，被于明充满敌意的目光一瞪， 侧过了脸， 看了一眼于明。
这是一个和于明年纪相仿的男生，比于明还要高一些，寸头，瘦长脸，五官还算清秀，美中不足的是眼角有些往上吊，透着一丝阴狠。
见于明看他，男孩儿咧嘴笑了笑说："怎么？小子你不服啊？"
于明没说话，生生把头转回去。
男孩儿嘴里又嘀咕了一句："傻X ！"
"啪"的一声，于明手中的饭盒砸在了男孩儿的肩上。
男孩儿没想到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子出手会这么快，他躲闪不及被打了个正着。
饭盒掉在地上，里面的汤汤水水洒了男孩儿一身。
还没等男孩儿动手，他身边的五六个男生已经把于明围在中间，转眼间，于明身上就挨了无数的拳脚。于明左右招架着，要说于明也是一把打架的好手，
无奈恶虎还不敌群狼呢，
他很快落了下风，后腰"砰"的被人踹了一脚，他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上。五六只脚伸了过来，于明缩成一团护住了头和前胸，任他们踢打着。
"算了吧。"一个声音闲闲的响起。
身上的踢打停止了，于明慢慢松开手，抬起头，却见吕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傻呆呆的站在一旁，脸吓得惨白，不住的哆嗦着。于明艰难的扭了一下头，见那男孩儿施施然的走了过来，悠然的蹲在了于明的面前，用手指着于明的脸颊说："小子，服不服？叫你傻X怎么了？老子那是抬举你！"
于明盯着男孩儿的前胸，忽然笑了："原来是西红柿炒鸡蛋啊，吕森，记得回去跟你妈说，下次别带西红柿炒鸡蛋了，我顶腻味这道菜了！不过，这鸡蛋的颜色儿和你这身衣服还真配！"最后一句却是说给男孩儿听的。
男孩儿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前胸，与此同时，于明已经出手了，先是一拳重重的击在了男孩儿的左眼上，男孩儿向后一下子仰面摔在了地上。于明扑了上去双手狠狠的掐住了男孩儿纤细的脖子。倒底刚刚挨了重打，于明现在完全是凭着一股狠劲，并没有十分力气。
男孩儿挣扎着，眼睛往上翻。刚刚还在殴打于明的男生们全都吓傻了，呆站在那里，谁也没有动一下。
就在这时，吕森忽然冲了过来，他抓住于明的手臂，用力拉着他，大声的叫着："别掐了，别掐了！再掐就死了！"
于明疯了一般，吕森拉扯不动，情急之下，向着于明的手腕狠狠的咬了一口。
于明吃痛，手一松，男孩儿就势一滚，脱离了于明的掌控。
男孩儿脸色苍白，脖子上手指掐出的淤痕清晰可见，刚刚受到重击的眼睛已经迅速的肿了起来。他爬起来，看了一眼仍然倒在地上的于明和蹲在一旁的吕森，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那帮吓傻了的男生也慌忙跟在他的身后，人一下散得干干净净。
吕森蹲在于明的身边，小心翼翼的问："还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