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后退两步,但见君尽满脸通红咳个不停,慢慢的竟连气也喘不上,那下人慌乱起来:“老爷,只怕是公子的哮症又犯了。”
李秀满原是毫不在乎的,但眼见君尽脸色愈加苍白,气息减弱,眼睑微垂,手脚松软,浑身乏力的半趴在桌上,不由得愣住了,呆了半响,这才冲上去抱住将他放在床上,回头大声训斥:“愣着作甚?还不快去请大夫!”
待得君尽悠悠醒转,屋内丫头仆人跪了一地,李秀满坐在床畔,淡淡的说道:“你们平日里到底是怎生伺候的?这一屋子人,眼睛都是瞎的不成?他这毛病,什么时候犯起来的?为何无人通报?大夫说阴气於沉,又是如何得来的?”
下人们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惶恐的跪着,竟无人答话。李秀满顺手拿起床头摆着的药碗怒冲冲的砸了出去,下人们躲也不敢躲,只是越发的慌乱,终于,一个男仆壮着胆子小声答道:“公子已经两年多不曾走出这屋内里半步了,入冬以来,京城风沙又起,公子哮症复发,却只是整夜整夜的醒着坐在窗口,谁劝都不听,又不肯请大夫来瞧,近来症状越发厉害起来,却连饭都吞咽不下,已连着喝了两个月的粥,今日猛然吃得这么多,怕是承受不住……”
李秀满气得一推掀翻了床头立着的矮柜,骂道:“我养了你们这么许多人,竟一个个都是哑巴么?这些事为何早前不来禀报?若不是今日我来撞上他犯了病,你们竟是要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大活人死在你们手中?”
“你不正是要他们在我身边做个哑巴?”君尽嘶哑着声音,慢慢垂上眼道:“当真做了哑巴,你却又来刁难,老爷,在你府上讨日子,可真真不容易。”
李秀满登时便要发火,却终究还是忍了一忍,摇摇头道:“出言不逊,惹人怒气最是你的本事,只是这样于你,又有了什么好处?你以为终日躲在这屋子里不见天日,他们便会断了寻你的念头?你以为身染恶疾、拖垮身子,我便会放你出去?君尽,这么多年过去,你怎的仍同孩子一般心智?”
一番话字字句句说在君尽心内,他虽恨人提及痛处,却也不再反唇相讥,李秀满的话,并非不占情理,只是于他,却唯有清苦沉痛,方能使他明白,自己尚苟活于人世。
李秀满见他阖上眼侧过脸去,只得重重的叹了口气,直起身来走出两步,复又说道:“你既心底尚留奢望,便该好好的活下去,你可知京城内外有多少人嫉羡你唾手可得之物?我待你,早已是仁至义尽,你日日摆出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又是给何人瞧?别忘了,当日找上门来跪在我面前苦苦相求的,又是何人!”
话音即落,李秀满拂袖而去,跪在地上的下人们偷偷擦着满头的冷汗,暗庆自己逃过一劫。
(郑府)
“少爷,吃茶了。”一个丫头端上一碗茶来轻轻放在桌上,彗星端起揭开茶盖,顿时茶香四溢,他轻轻啜了一口,皱皱眉问道:“这茶打哪里来的?”
那丫头不羞不怯,抬头笑道:“这是夫人昨刚才宫里带回来的,并非姑爷送的。”
被她瞧破了心思,彗星不自在的低下头去吃茶,过了半晌,他又唤道:“蕊儿,你看侍书为人何如?”
蕊儿涨红了脸,低下头去。
“却又害什么臊?你也不小了,当日秀英将你托付给我,我是真心把你当作妹妹一般看待的。侍书跟的我久,为人得体处事妥贴,你若跟了他,必然是不会受半分委屈的。”
蕊儿不肯回话,正碰上屋外传来侍书的声音:“少爷,文府的念棋到了。”
蕊儿匆匆收拾了茶碗,退了下去。
“郑少爷,我家二爷派我来传话。”
“可是有了君尽的消息?”彗星紧紧地握住了扶手,竭力的保持言行自若。
第 47 章
彗星呆呆的站在窗前,连天色黑了下来也浑然不觉,只是出神的立在那里,痴痴的望着窗外连天的雪,政赫的话他自然明白,只是世事无常,难遂人料,他只一厢情愿的去奢望君尽只是出游未归,抑或是迷途走失,再不然便是隐居山野,总之如何都好,唯有两番最有可能的情形,他却想也不肯去想。
“少爷,夫人传了饭,派人来问话还去不去那边用晚膳。”蕊儿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这一开口到惊醒了他。
“不去了,传来书房,跟老爷夫人说我要温书,不去请安了。”
守在屋外的丫头已碎步离去回话,他接过蕊儿递来的暖炉,不禁微微有些忧心,他的一双手总是清冷,也不知此时,可有何人帮他细心暖着?
草草的用罢了饭,他又在案旁坐下,心神有几分不安,开科在即,也不知今年会是怎般的成绩,如若仍不及第,也不知父亲要怎般处置他了。
彗星自身对此原是毫不在意的,功名本非他所欲求,利禄更不是他瞧进眼里的,眼见父亲为官这些年来的宦海沉浮,他越发的对入仕提不起兴致。往年父亲倒还也训斥他的不思进取,只是几年前太子被废,父亲辞官回家之后,倒也不再多说什么,然而他却也深知,无所事事的混迹于市井街头终非长事,加之父母一再规劝他早日续弦,他唯有拿求取功名来做说辞,百般拖赖。
侍书见他晚膳用的少,便送来一碗粥,放在案头用热水温着,却见彗星又愣愣出神,心知他又犯了痴病,便端起送至他眼前:“少爷,吃碗粥吧,夜里寒气重,少爷还是早早的温了书回去歇息。”
彗星闻得人声不由一愣,转头见是他便轻轻点头,接过碗来,也不知为何,他今日思绪杂乱,脑子竟似混沌了一般开口便道:“当日丽媛假借你手送信给君尽,你为何不报?”
话音一落,彗星自己也骇了一跳,这些事早已过去多年,他只道自己再不纠缠于此,更何况心中早有答案,唯难以面对而已,现如今猛然这般发问,又是为着哪番?
侍书睁大了眼,不知所以的望着他,他自知有些唐突了,挥挥手:“你退下吧,教我静一静。”
侍书却突然道:“少爷,往事即过,还是让它过去的好,即便没有那些,少爷现今又能怎般模样?少爷是明白人,君公子是何等的身份何等的人,少爷还不清楚么?”
彗星一惊,瞪大了眼睛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有心相帮丽媛?你可知那会将君尽推入火坑?”
“侍书年纪小,不明白许多道理,但是侍书自幼跟在少爷身边伺候,只明白一个道理,若是少爷再糊涂下去,被推入火坑的,就是少爷了。”
“放肆!”彗星怒冲冲的将碗放下,忍不住指着侍书的鼻尖骂道:“你借了何人的胆子,敢在我面前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
“侍书的话,少爷自然知道有无所谓,只是这么些年来,君公子人在哪里,京城内人人皆知,少爷却独在此骗人骗己,又是何苦?”
彗星“啪”的一声,甩给侍书一个大大的耳光,他早已气极败坏,满脸涨的通红:“好你一个奴才,仗着跟的主子久了,便要爬到我头上来了不成?君尽为人宽厚纯善,往日亦待你不薄,这般诋毁他,于你又有何好处?难怪常听人说奴大欺主,我原总也不信,只道是作主子的调教无方,而今见到你也敢在我这里撒野发泼,这才明白真真是我自己有眼无珠!你给我退下,无我传唤,再不要教我瞧见你!”
侍书也不慌乱,静静的行了礼退下,彗星气得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一扫而空,心内的躁火却愈发狂盛起来,到底是压在心底三年多的故事,而今被侍书一言揭穿,他如何能安?
次日一早,他耐着性子眼见天色一点一点的亮堂起来,直起身一脚踢开身下的椅子,也不开口传唤下人,自己到马厩中牵了马儿便出门上马直冲出去。小厮们一觉尚未清醒,但见他颜色不善,步履匆匆,也不敢上前相问,只得慌乱的上马跟着,却只瞧着他疾驰而去的背影。
彗星直冲到李府门口,也不顾忌身份礼数,翻身下马便上前狠狠拍打那朱红大门,他并不出声唤人,只是一味的用蛮力敲打,恨不得要将那厚厚的门板拆下来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微睁着眸子的门童披件袄子颤颤悠悠的开了门,揉揉眼接着蒙蒙亮的天光,他仔细打量着来人,不满的喝问道:“何人这等放肆?竟敢来李府门前撒野?”
“狗仗人势!”彗星正在气头上,狠狠的甩给他一巴掌,直打的那年轻后生站立不住,连连后退几步,一跤跌在地上。
这人睡意完全消去,一手托住自己火辣辣的脸颊,一面大声呼喝:“来人啊,有贼人入府啊!”
安静的宅子顿时嘈杂起来,四下里很快跑出几名护院一拥而上,将彗星团团围住,彗星也不开口,摆开架势便大打出手,多年来的功夫总算是没有白练,这些壮汉到一时间奈何不了他。
但彗星到底不过自幼习练健体防身之术,众人围攻之下招式间渐渐露出破绽,这些靠功夫吃饭的人又岂会放过?不出半刻,彗星便落在下风,正酣斗中,突然听到一人大叫“住手!”护院们立时便停下手来,各自后退一步。
彗星打红了眼,忽见敌人们停手退下,不由好奇,慢慢收回了手,这才瞧见一个身长体瘦的中年男子立在前方不远处。
那人快步迎了上来,到得彗星面前,伸手作揖长长一拜:“不知是郑少爷大驾,这些奴才们失了狗眼冲撞了郑少爷,还望少爷恕罪。”他直起身来,脸上似笑非笑:“在下乃是李府的管家,还请问郑少爷这么一大早来到府上所为何事?”
彗星慢慢揉揉手腕,拍拍衣袖,瞧也不瞧他:“原来李府的待客之道如此与众不同,我还道京城内外再不会有如此莽夫,却原来都藏进了贵府。也不知道李大人究竟是怎般整治的家法。”
那人吃了软钉子,却也毫不气恼,请着彗星到厅堂坐下,转身去回禀了老爷。
等的李秀满穿戴整齐步入厅堂,天色早已大亮,他淡淡的坐下喝了口茶,开口问道:“郑少爷这是因何动了大驾,一大早的就闹得我府上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话倒是说回来,若不是亲眼见着了,我倒难以相信郑少爷会在我府上厅堂内坐着,喝我家泡上的茶。”
第 48 章
听得他出言相讽,彗星却并未发作,大冷天坐在这算不得温暖的厅堂内,周身的寒意已让他清醒许多,心中明白自己这次大闹一场不占半分情理,故而当下只是不动声色的放下茶碗,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李秀满:“常听闻说李大人清廉正直,但今日在贵府所见,这屏风玉雕、细瓷古玩、金石名画竟是随处可见,也不知李大人一年的俸禄怎地就能收来这么许多的贵重宝物?难怪这世间人人想要入朝为官,原来一朝进殿,便是永世富贵了。”
李秀满淡淡一笑:“想来郑公子一心只读圣贤书,竟对窗外的世事不闻不问了。李家家传祖业富足荫厚,李某即便是好吃懒做一辈子,也决然不必忧心养家糊口的柴米油盐。至于这屋子里的玩物……”他停下来,转眼看看那些名贵的器物:“莫说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便是天上银河中的星辰,李某也愿意去摘下,所谓爱屋及乌,这些东西唯博人一笑耳。”李秀意有所指,脸上的得意再遮掩不住。
彗星这才瞧见那屏风上画着的正是《西厢记》中巧红娘牵线搭桥的典故,那桌台上摆着的翠玉雕竟是《西游记》中美猴王大闹蟠桃宴,墙上画中之景乃是是《窦娥冤》的血溅白裢,就连那门口大花瓶上绘着的,也是《牡丹亭》中的柳、杜相会。彗星当下只觉怒不可遏,再也忍不下这口气,拍桌起身大声斥道:“堂堂国舅爷怎得如此不知羞耻?你再不将君尽放出来,郑某今日便要在此叨扰了!”彗星发起狠来也是个不管不顾的脾气,原本好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又被李秀满的话挑拨起了,他暗自捏紧了拳头,一张俊脸涨的通红,那双怒目紧紧瞪住李秀满,大有誓不罢休的架势。
“郑少爷今日怎地这般大火气,我还只道是这三年来早光阴早磨砺你平滑处事,故而你躲在家中修身养性,用功读书,专心求仕,再不去想那些个花花心思,却万万料想不到,原来郑少爷还是个长情之人。”李秀满仍是轻轻浅笑,站起身来拍拍衣袖:“只是不知,这郑少爷的情,究竟是兄弟情谊……”他来到彗星身旁,压低了声音:“还是见不得人的私情?”
彗星怒极,一拳便挥了出去,却不料被李秀满一把稳稳扣在手中:“郑少爷,此处乃是李府,还望自重。”
“见不得人?”彗星咬着牙挤出一句话来:“见不得人的该是李大人的所作所为吧?你将君尽囚禁在府内足足三年,莫说是父母兄弟不许相见,就连大门也不许他跨出一步,大人究竟尚有无人性?”
“囚禁?”李秀满冷笑两声:“我还以为郑公子满京城的派人四处寻找,是不知道他的下落呢,却原来……”他收起脸上的笑意,声音也冷了下来:“你早就知道他人在哪里了?!”
李秀满不慌不忙的慢慢回到椅前坐下,又吃起茶来:“既然大家心知肚明,我也不跟你揣着明白装糊涂,三年前你没有本事把他留下来,难道今日便能带得走他?也不想想当日他是为了谁才走投无路,面子里子都不要了才走进我这李家大门来,而今郑少爷却忍不住找上门来,难道是京城内再找不到一个标致的戏子,让郑少爷又想起旧日的相好来?郑少爷好厚的颜面!”
彗星哪里能忍?气极败坏的就要冲上去动手,却被李家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下人牢牢的按住了膀子。
李秀满鼻子轻轻哼了一声,重重的放下了茶碗,指指身后不远处的一道门:“郑少爷一向自诩清高,如若真的是只是把君尽当作兄弟,那你便掀起这张帘帐带了他走,给他娶妻生子让他安生过日子。如若不然……”他站起身来,神色鄙夷的看看怒不可遏的彗星:“在我手上还是在你身旁,于他又有何分别?不过都是供人玩弄的戏子罢了,在我李某府中,起码倒也衣食无忧,不似跟着郑少爷,只怕是要东躲西藏,真真要过见不得人的日子呢!”
一番话犹如五雷轰顶,正辟在彗星头上,李秀满的话一点不假,君尽跟着他今日离开此处,又算得了什么呢?真的要送他回去娶妻生子么?他没有那般博大的度量,更加没有空留余恨的雅量,那么倘使带他回到郑府,却又该让他拿何面目来面对自己父母呢?而今自己一事无成,即便是抛下了一切带他远走高飞,又拿什么让他相信自己,拿什么来保障二人的生活起居?
李秀满又一次笑了起来:“原来郑少爷真的不是把他只当兄弟这么简单啊!也不知道这事若让里面的傻小子听了去,心里又会怎番的想法,他还一直心心念念只把郑少爷当作亲生兄弟呢!郑少爷既然来了,何不进去瞧瞧他?”
在李秀满的示意下,李家下人渐渐松开了彗星,彗星听了李秀满的话,心中又痛又气,眼睁睁的望着那通向内屋的棉布门帘,一双腿竟沉的抬不起来。
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无数次的深夜遥思,彗星都想象过与君尽重逢的情景,但是眼下真的要见到了,他却又失了往日的勇气,怔怔立在原处,再难上前一步。
若是见着了,该说何话?
教他跟着自己走么?
走向何方?去向何处?
彗星无奈的笑了,天下之大,原来竟没有他二人的容身之处。
犹豫着迈出步子,忧愁着抬起手,想要抬起那道门帘,他却又猛然停了下来,李秀满的冷嘲热讽仍回荡在耳畔,虽不入耳,却字字在理,难道真的要自己去对君尽说,自己并非只当他兄弟那般简单?倘或如此,自己便真的与李秀满那只畜生无异了。
但绝不能再留他在此处!
彗星一念及这些年来君尽在此过得日子便再忍不下去,伸手拉住那棉布帘子,正要抬起,却听得里面传来一个淡淡的人声:“郑少爷还是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