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的眼睛牢牢的盯着深蓝的夜空，好像看到了长安雄伟壮观的都城，好像看到了梭九天的长安大道，看到了那红色的宫墙，和缤纷的如雪的落花！
      那双明亮的年轻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辉，却再也没有闭上。
      我愣愣的跪在他的面前，依旧拉着他冰冷的手，夜风清冷，像是无情的死神，至我们每个人身边刮过。
      好像听到了苍鹰振翅的声音，又是谁的灵魂，化成那矫健的灵鸟，飞到遥远的，无法企及的故土。
      第二天，我忍着悲痛，一个人背着太子的尸体，没有让任何人假手。
      他的身体，比以前重了一些，我依旧尽量拣阴凉的地方赶路，不让他，再受到一点委屈。
      走到第七天的时候，炎热的气温下，尸体已经有些变形，开始有可怕的鸠鹰，盘旋在我们的上方。
      只等着去吃掉，那散发死气的肉体。
      终于就在我们体力不支的时候，高将军带着残余的部队深入沙漠，找到了战争时被冲散的我们。
      我和他传达了太子的遗言，于是他已经死亡的消息被全面封锁，只对外说受了重伤。
      而我们这些随从太子左右的人，也不得不被牢牢监视，只等回到长安，接受处罚。
      我的刀被卸了下来，我的马被充军，我像一个犯人一样，被军队牢牢的监视。
      恒罗斯战役败了，安西督护府的精锐损失惨重。
      这一行残破的，疲惫的部队，带着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要穿过炎炎的沙漠，回到那遥远的长安！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我靠在木板车上，望着苍茫黄沙上连接天地的如血夕阳，第一次发现。
      长安，就像这遥远的落日，美丽而旖旎，它永远的在我心中，却又永远都抵达不了。
      第 68 章
      　
      这行军队走了十几日，终于到了一个商队的驿站休息，人疲马乏间，很多士兵都精神恍惚。
      我们几个亲兵，被一队步兵看守在一个简陋的木屋里过夜。
      “西宁，你不是要走吗？”身边一个太子的亲信在黑暗中对我说。
      “是！”我朝他点了点头，“我要先他们回到长安，替太子了却他最后的心愿！”
      “你走吧！”那个汉子朝我笑了笑，“我们这些人，还是少年时就跟着太子，为了太子，丢掉命都可以！”
      他说完从头发里拿出一根细细的铁钩，几下就把拷在我脚上的铁镣打开。
      “我们会帮你！”他们一共五个人，都在黑暗中朝我露出勉励的笑容。
      “可是，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他们不会杀我们，杀了我们，谁来分担保护太子不周的罪责？”那个大汉说完，沿着草堆，悄无声息的爬到一个打盹的看守士兵身后，小小的抽出了他挎下的长刀。
      接着我们互相递了几个眼色，就越过几个熟睡的士兵，打开了茅屋的木门。
      外面月朗星稀，天高地广，银色的月光，像是水一般倾泻流淌。
      我拿着刀，跟着他们一起，砍断了军马的缰绳，又给了那马匹几鞭，十几匹骏马就嘶鸣着奔向广阔无垠的旷野。
      “这样他们就没有马来追你了……”他们刚刚说完，就有一队巡逻的士兵发现了异动，匆匆从营帐里拿着火把赶过来。
      一时间，人声鼎沸，火光点点。接着好像有更多的士兵被吵醒，都匆匆忙忙。衣裳不整的来拿我们。
      “你快走！”其中一个人递给我一边刀，“快跑到沙漠的方向，他们不会追过去！”
      接着几只羽箭擦过了我的脸颊，钉在了马棚的木柱上。
      “快走！”他们说着已经和第一批赶来的士兵打在了一起，同时茅屋中的守卫也冲出大门，加入了战团。
      我望着这些互斗的人，咬咬牙，把刀往腰间一插，拼命的往沙漠的中心跑去。
      身后好像有人骑着马过来追赶我，马蹄急促，似乎就在耳边。
      我边逃命边回头看，只见一个副将，拿着长矛，骑着战马，威风凛凛的跑在旷野中，转瞬即至。
      好像眼前寒光一闪，那长矛已经欺到面门。我狼狈中在地上打了个滚，总算捡了一条命。
      他立马在我面前，指着我骂道：“往哪里跑？生平最恨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小人，太子怎么会有你们这些追随者？”
      我无心跟他解释，爬起来就转了个弯继续跑。
      不能被他抓到，不能被他杀死，如果死在这里，太子的托付要怎么办？
      可是在这没有遮拦的旷野上，人怎么可能跑得过马？
      我尽量绕着圈子，左一下，右一下，似没头苍蝇一般的乱撞，还是躲不过他的攻击。
      渐渐的，没有了体力，渐渐的，腿脚麻木！
      可是那个骑在马上的人，却带着玩弄的神情看着疲于奔命的我。
      “赶快跟我回去接受处罚吧！不然，小心我刺穿你的腿！”
      我知道这些军人的可怕，他们说到就会做到，绝不心慈手软，尤其是对待我们这些带罪的犯人。
      眼见他的长矛又刺向我的身体，眼见他愤怒的脸越来越近，突然，一阵骏马的嘶鸣声划破了夜空。
      一股黑色的旋风，带着巨大的冲击力，一下就撞歪了他的坐骑。
      那根致命的长矛，带着风声，斜斜的刺到了黄沙中，深入几寸。
      那是一匹黑色的，高大的骏马，它长长的马鬃，在月光下流动着耀目的光泽。
      正是太子的坐骑！
      我一把拉住它的缰绳，飞快的翻身上马，好像它能够懂我的心思，箭一般冲了出去。
      我不知道，这匹黑马是不是大唐最好的马，只知道，几个起落间，我们就将那名副将远远的甩在了身后，最后就连他的咒骂声都听不到了。
      在清冷的夜风中，我拼命的驱马，往东方赶去，不敢稍做停留。
      那匹马也跑得特别的卖力，似乎与我的心情一样急切。
      我随着颠簸，紧紧的抓住缰绳，心中悲愤。
      是不是你呢？是不是你的灵魂，附在了这匹马上，要带着我，一起回到长安？
      夜风中，密集的马蹄声在空旷的黄沙间回荡，却看不到，哪个少年，年轻的回眸！
      我们一人一马，不敢稍做休息，赶了五天的路，终于达到了极限。
      我一直没有找到食物和水，已经摇摇晃晃，几乎虚脱般坐在马背上，随时都好像要掉下来。
      而那匹马，连着跑了几天，又一直缺乏水源，脚力也大不如前，后来竟只能小步的跑在漫漫黄沙中。
      喉咙干得难受，身上简直要冒出火来，我此时已经顾不上赶路了，开始驱马去找水源。
      就这样找了两天，眼前甚至会出现幻觉，总是能看到郁郁葱葱的草地，可是走到了近处，却发现脚下除了黄沙，一无所有。
      又过了一天，我已经牵着马蹒跚而行，那匹黑马也已经达到了极限，腿脚不稳，漂亮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
      最后我一头栽倒，躺在热得烫人的沙子上，稍做休息，只能等晚上天气凉爽时再赶路。
      不知躺了多久，在这灼人的温度下，那仅余的体力都被日光抽走，我的耳边竟能听到驼铃声声。
      好像有人骑着骆驼在缓缓靠近。
      因为避免被捉，我一直不敢走大唐和西域共同开辟的商道，怎么会有驼铃的声音？
      可是我还是费力的睁开了眼睛，在一片灼人的热气中，刺目的阳光中，有两匹高大的骆驼正站在不远处。
      那人影摇摇晃晃，飘飘曳曳，就像我这几日见了很多次的海市蜃楼。
      可是这幻觉竟是这样诱人，我费力的朝那两个人伸出手，艰难的说道：“救我……，我要……，回到长安！”
      那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听不到。
      可是一会儿，就有一片阴影遮在我的脸上，那个人包着厚厚的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正居高临下的以一种好笑的神情看我。
      他的蓝灰色的眼睛里，闪着看热闹的兴奋的光，“西宁，为什么我每次见你，你都只会念叨这两句话呢？无论是在冰河中还是在沙漠里！”
      我努力的牵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嘶哑的说：“高大将军……，怎么不热衷裙带关系，跑到……，这偏远的西域来了……”
      漫漫的黄沙中，灼人的热风里，回荡着他爽朗的笑声。
      第 69 章
      长安寂静的夜晚，妩媚的平安公主坐在舒适的马车上，衣饰是那样的繁华，环佩叮当是那样的耀目，可是她的心，却是如此的荒芜。
      她在长安生活了二十七年，难得的长久平静却只会让她恐惧。
      百姓们都安居乐业，享受着太平盛世，却不知道，宫闱间的更替瞬息万变，只要稍一疏忽，就会变成丧家之犬。
      那牢牢握在手中的权势，让人如此惶张，又让人如此的不舍。
      她刚刚去拜见皇后，已经得到准确的消息，恒罗斯战役败了，太子生死未卜。
      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只要其中之一，便能轻松的铲除宿敌，现在祸不单行，太子即使活着回来，也坐不上那把，他惦记了十几年的椅子。
      可是她的心中还隐隐的不安，好像就要发生什么事情。
      蓝色的夜雾如此的迷离，落寞的更鼓是如此的悠远，这波澜不惊的空气中，似乎流动着不安的气息。
      “停车，不要回公主府！”她一把掀开厚厚的车帘，对赶车的车夫道，“去别院，马上掉头！”
      那个车夫瞪大眼睛，唯唯诺诺的答应了，急忙用鞭子抽赶那几匹马掉头。
      公主府的大红灯笼已经遥遥可见，可是她却没有勇气接近那熟悉无比的府邸。
      可是终究还是晚了，好像突然就从黑暗中窜出几个形如鬼魅的穿着黑色衣服的人，紧接着前面提着宫灯的宫女和阉奴，似乎还没有抵抗，就如颓败的稻草般倒在地上。
      鲜血横流，青色的石板路，顷刻间被染成了刺目的猩红。
      “公主，我、我们怎么办……”赶车的车夫刚刚喊了一声，就被身后的一柄利刃刺穿胸膛，连喊都没有喊一声，瞪着眼睛，捂着胸口就一头跌在了马车里。
      鲜血染红了平安公主锦缎的袍裾。
      “是谁如此造次？不知道我是大唐的公主吗？”她一把推开倒在面前的车夫，神色威严的走下车。
      “是替人消灾的人……”为首的一个大汉，狞笑一声，一刀就向她的娇嫩的脖颈间砍去。
      眼见利刃将至，不知从何处窜出一道闪亮的光芒，一下就击飞了那大汉手中的长刀。
      平安公主死里逃生，只觉得浑身颤抖，急忙尖叫一声往夜雾的深处跑去。
      因为她看到，那蓝色的朦胧的夜雾中，隐约有三个人影，其中一个身材高大，右手正虎虎生威的舞动着一个带着链条的沉重武器。
      而刚刚那救命的一击，就是他挥出的。
      “救命啊……”她一生中从未如此狼狈，仓皇逃命。可是跑到那三个人面前的时候，她却愣住了，脚跟像钉在地面上一样，一步都不敢往前走。
      因为其中一个人，她认识！
      那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眉目是那样的硬朗，五官是那样的佼好，微微有些发黑的皮肤，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沙。
      可是他明亮的眼睛里，却不带一丝感情的看着狼狈逃命的公主。
      “西宁？怎么会是你？你，是如何从西域回来的”
      平安公主，此生从来没有害怕过！这个人，这个根本就不该活着回来的人，不过几个月以前，她还亲口威胁要杀了他。
      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先落到他的手中。
      “公主殿下，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再从西域回来，会死在那漫漫的黄沙中？”我朝她谦和的鞠了一躬。
      公主美丽的脸上，紧接着露出一丝更明显的惧色，颤抖着说，“这样说？太子也回来了？”
      我没有回答，心中突然酸涩难当，抽出腰下的长刀，身体一倾，就往那些杀手的方向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