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唆!我去去就来。”亦擎甩掉朱安庆的手。
走入后台,经过蜿蜒的长廊,远远听到吵吵闹闹的声音,奕擎不安的加快脚步。
只见尽头一间小画阁前围着一群魁梧的男子,把房门围得密不透风。
北静王被挡在前面,忿忿不平的叫骂!"给脸不要脸!本王送你多少彩头,你敢不见客?不过是个相公,就算本王派人赏你几鞭,你也得给本王叩头谢恩!”
“北静王爷好大的脾气。”奕擎从后面走上去故作从容的说。
叶世荣惊讶的回头,赶紧说道:“世荣给端亲王爷请安。”说完打了一个礼。
“我说你大过年的也不到我那坐坐,原来跑到我的人这里来胡闹。”
“您……您的人?"
“这段公子是本王的忘年之交,难道北静王爷不知道?"奕擎故意提高声调。
“世荣有眼无珠,确实不知道。还请端亲王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北静王不安的回话,什么时候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冷面王爷也逛起戏园了?“不知者无罪!何必紧张,来!前头正唱的热闹呢,我们再回去听听好戏。”说完不待北静王回答便转身离开,北静王也只好不甘心的乖乖跟著。
正走著,奕擎似乎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便回头看。
门口站著的正是段玉楼,他已脱下戏服,只穿著全身白色底衣,头套也解下了,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脸上的厚妆还没卸。他皱著眉头,一双明亮的眼忧伤害怕地看著他。
奕擎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意思是要他别害怕。段王楼仍扶著门,一动也不动的,一脸惊恐,并未放下心的样子。
人走了,门再次关上。
“吓死我了,师兄,那北静王真是无礼。”他面对镜子坐下来,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
从去年开始登台,就不断有人邀宴,还好师傅给他请了几个护院,让一些人怯步。
可是最近来邀请的人都是有权有势的王孙贵族,硬是要私下见他。
段师傅成天教训小曲,一下了台就别和任何人说话,免得人家以为他是轻浮可欺的人,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可是被拒绝的人并不就此罢休,常常硬要把重礼送上门,要不就是围在戏园外叫骂不止,把小曲吓得连门也不敢轻易出去。
“小曲,谁要你收人家彩头和礼金,送那么重的礼,肯定不安好心。”言武不高兴的回答。
“谁收了他的礼呀!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师傅收下的,我连个影子都没看到。这人也太没格调了,送得心不甘情不愿的,不如不要送。想要求我到他家唱堂会,还想要我陪他喝酒……师兄,师傅不会真让我去唱堂会吧?”小曲停下了正在卸妆的手,不安地回望言武。
一般戏子唱了堂会之后,都会人席陪酒,小曲没登台前和戏班子去了一次,叫戏的人硬拉不是主角的他陪酒,还对他上下其手,段师傅严词喝阻时还跟对方吵起来了,吵嚷时对方辱骂小曲贱娼淫妇,还有一些他从未听过的肮脏话。
回园之后段师傅不但不安慰吓得直哭的小曲,还痛打他一顿,说他尽会勾引些不三不四的人……那时他才十三岁。
而小曲现今是越发明艳照人了,卸妆到一半的睑上,黑的白的红的妆粉搅得一踏糊涂,却掩不著那双眼中晶莹的黑瞳。巴掌大的脸,小巧的鼻和唇,在一片浑沌中依然线条优美。
言武面对小曲蹲下,双手扶著他的膝头,“小曲,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师兄都会保护你的。”
小曲笑了,他知道师兄是护著他的。去年有一次上街,被几名恶霸拦住调戏。言武深怕小曲受辱,出手打了那几个人,自己的额角也擦破一层皮,回来又被师傅揍个半死。
可是当小曲哭哭啼啼的道歉时,他却满是的笑著说:“还好你没事,你那张脸要挂了彩,回来师傅肯定打烂你屁股。”
“师兄……对了,后来来的那个人,他从在台下时就一直看著我。”
“台下哪个人不看你呀?你还真傻!”言武爱宠地敲一下小曲的头。
“那不一样,其他人看的是我的戏、我的躯壳。可是他的眼光……像看到我心底似的,让人忘不了。”小曲的眼睛亮了起来,闪动著一种幽光。
言武不语,他今年十七,小曲儿也十五了。
十五岁,半大不小的,也该懂情事了,只是小曲一向单纯,被自己护著,没有机会谈情说爱。
言武站起来,认真地打量了他全身。
“小曲,我们是戏子,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对他们而言,我们像只小狗小猫似的,只是看著有趣,没事逗逗打发时间的。没有人会关心我们的想法,没有人在乎你的身躯里装得是怎么样的一颗心,你可不要傻傻地用真心对待这些玩家、票友,到最后受伤的是你,他们可不心疼的。”
小曲的眼光黯淡下来,他又转回镜子前,看著自己的脸。是啊!他不过是戏子……上天给他过人的外貌,却也给了他磨折的命运。儿时的记忆几乎不复存在了,他只能隐约记得,似乎有许多孩子跟他一起玩耍。
然后呢?不知何时起,每天辛苦的练功,师傅说:“台上转一眼,台下苦十年。”
为了台上风华绝代的那一眼,自己苦的,不像只有十年,简直漫长的像是一辈子。
好不容易出了师登了台,每天都有人来邀酒,胆敢不从,就被人骂得难听极了。一去应酬,又要让人以暧昧的眼光、淫秽的言语污辱……谁来为他想想呢?泪光浮现在镜中人眼底。
言武把小曲搂著,像小时候他挨打之后那样安慰他,前后轻轻摇著。
他提气轻唱起:“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小曲,有师兄在,无论世事如何变化,师兄都不会放你一个人独自去面对。”
窗外阳光依旧,远方隐约传来叫好声,房内的两个人互相依靠著,忧伤安静的分享台后无人可诉的凄凉。
回到府里,奕擎不安的来回跺步,临走前段玉楼忧伤害怕的一双眼,不停浮现在脑海中,他护得了一次,可下次呢?官场中常听人说今天谁包了那个戏子,明天又是谁包下哪个戏子。偶尔应酬时也有人叫相公陪酒,酒意一来,总对稚气的小相公们上下其手的。
那段玉楼呢?也要面对命运无情的调拨,哪一天也这样让人玩弄羞辱吗?临别一眼,让奕擎深深看入他的灵魂,看到那亮丽外壳下的哀愁。
“王爷,您找小曲有事吩咐吗?"叶总管垂手站在门前。
“准备五匹银红蝉翼纱,一辆穿珠玉如意,一对湖水碧玉舒,汉宫春晓白石砚,五百两白银,把徐知府送的凤鸣焦尾琴也找出来,让十个亲兵带上,你跟著送到恰圆锦联班段玉楼处,亲兵留下护人。放话出去,段玉楼是我奕攀的人,谁敢动他就是和我过不去!"奕擎眼中闪过一股杀气。
“段玉楼?那个怡园的相公戏子啊?"叶总管对端亲王竟然也玩起相公,感到极端不可思异,还不知死活的追问。
“你是猪脑袋吗?人家是名角儿,名旦!懂不懂!”
第二章
“惨了!师兄,又有人送大礼来了!"小曲紧张的跑到言武房里,现在他们都是大红人,段师傅为他们跑进原本住处旁的新楼,添了几个保镪和小厮,让他俩自己住在一个院落里。
“你怎么知道?要送也不是送到我们这儿."向来礼金彩头都是隔壁的段师傅收走,小曲连看都没看到过。
“你上街看看,一群军官站在锦联班门口不走,小四儿去打听,说是什么王爷连人带礼的送过来,指名要找我。”小曲的心快跳出怀里了,不知道那个王爷想做什么,看来连师傅也打发不走,这次死定了,怎么最近老惹上那些大人物?正紧张的想不出办法时,师傅身后跟著一群兵走了过来。
“小曲!端亲王爷给你送彩头,过来接接!"师傅的脸也很臭,东西直接送到他手里,师傅肯定气死了。
“小的给段老板请安。”一个随从打扮的人走了过来,小曲紧张得说不出话,直咽口水。
“段老板,端亲王给您送彩头来了,从府里派十名亲兵来保护您,您是不是写个谢函,小的好带回去交差。”
“他想干什么?东西我不要,你带回去退给他。”一但收了不知道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招惹一堆麻烦,这些王爷、世子们真是强人所难。
“王爷府里向来是不收退礼,也没人敢退的。段老板!提醒您一句,王爷给东西,那下只叫送,还叫赏,您还是亲笔写个谢函吧!”叶总管有趣地打量著眼前这个目清目秀的美少年,想下到他不爱礼,也想不到他敢说出要退回的话。
“可恶!要谢函是吗?你等著。”这几个王爷一个个都有病吗?不收还不行,要谢函?好,我写!”小曲气的转身回房,拿起笔来两三下不知写了什么在纸上。
“你要的谢函,礼物我收下了,你可以走了。”一甩手,小曲把纸丢给叶总管。
叶总管强压者笑意,转身要走。
“喂!这些人你不带回去吗?”小曲望著满院子的官兵,他们怎么不走?“段老板,这些亲兵就留给您了,您自个儿分派吧!"
“王八蛋!我叫他们全给我扫茅房去!"小曲对著叶总管渐行渐远的背影气得大骂粗话。
“给我住嘴!段小曲,你嗓子好,可以大声骂人是吗?”段师傅看来人走远,便对小曲斥喝道。小曲吓得一缩,不管人前如何,对师傅他还是怕的。
“跟我进屋!言武你不用进来。”段师傅衣角一甩,走进屋内,小曲无助地看了言武一眼,只好跟著进去。还好现在因为要上台的关系,师傅不再打他屁股了。
“跪下!你怎么沾惹上端亲王的,说!”一关起房门段师傅就发飙了。
“我没有啊!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呢!”小曲连忙跪下辩解著。
“你不知道?平白无故他会给你送上五百两白银,连府里的亲兵都派来了,你还敢撒谎?”
“我真的不认识他,师傅可以问言武师兄,我们成天都在一起的。”
“问言武?他护著你我还不知道?你当师傅傻子啊!唱戏不唱戏,学人家自甘堕落,你要不要脸?教人把礼送你这里来,下次好连人都迎进来是不是?不要以为人家把你当宝了,王孙公子、纨裤子弟,每天在外寻花问柳的,不过是玩你,等玩腻了就把你踩在泥里,你以为他对你很好?等他玩够了你就知道……啊!”段师傅抽出教鞭,正要动手抽打小曲的肩,却突然一阵心绞痛,跪到在地。
“师傅?师傅你别吓我,都是我不好,小曲再也不敢了,师傅……”小曲哭出声来,摇著倒在他怀中的师傅。
“傻孩子……师傅是为你好,不要忘了,没有人会对戏子真心……要记得……没有人……"段师傅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阖上双眼。
…武师兄!¨…·师傅!师傅!”一声声凄厉的呐喊,惊走了枝头的栖鸟,段师傅临终的叮嘱硬生生敲人小曲心中,“没有人……会对戏子真心…¨没有人。”
正当小曲揉碎了心,抱著段师傅遗体痛哭时,端亲王府中奕擎拿著一张起皱的纸,笑个不停。
“段玉楼,真有你的,敢写这种谢函来,真是好样的!"他反覆咀嚼著函中短短的几个字,文虽不雅,宇倒是美的。
“谢王爷如恶狼紧紧相逼吗?这小家伙也太大胆,敢冒犯本王。还好他己经放话不准人动他,不然以他这种个性不知到时要得罪多少权贵。
奕擎一向看不起那些携优狎妓的人,但是这个段玉楼似乎还真有点本事!曲子唱的好,还敢挑战他的权势。
第一次,段玉楼那些人在奕擎眼中不再只是擦了脂粉的腐肉,而是一个人,有思想有感觉的人。不过也许这是段玉楼的一个小把戏,就像他从不出来为私人唱戏,而戏园票价却叫得满天高一样。
“叶总管,你送东西过去时,段玉楼说了什么?”
“小的送东西过去时,是段玉楼的师傅接的。后来我想想不对,坚持要见段玉楼,他只好很不高兴的带我过去找他。不过段玉楼见了礼更不高兴,问我王爷想干什么,还说要将礼物退回王府。”
“退回王府?”亏他想的出来,端亲王府的东西是说退就退的吗?“是,我走时还骂我王八蛋。”叶总管一五一十的老实回答,他知道奕擎最喜欢那种直来直往的人,就像那个整天叫他“书呆子、老蠢虫”的文华殿大学士朱安庆一样,王爷简直被他越骂越爽快。
果然奕擎更笑的无法自抑。
“启禀王爷!”门外一个亲兵站著。
“进来。”
“王爷,属下是从锦联班那里回来报告,段玉楼的师傅死了。”
“死了?怎么会突然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叶总管才说见了他师傅,怎么转眼人就没了?一日如师,终生如父,那段玉楼可不伤心透了?“叶总管一走,段师傅就把段玉楼叫进房里骂了一顿,不知怎么的,骂著骂著就停下来了。后来听到段玉楼的哭叫声,属下随著他师兄冲人房内,段师傅已经躺在地上了,看样子像是心病发了才暴毙的。
好端端的怎么会心病发了呢?他不过派人送礼过去,段师傅何必生气骂人?哪个戏子不爱收彩头礼金,偏是这段玉楼古怪。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该不会是他不守行规的想退礼,把自己师父给活活气死了?“他师傅到底骂了什么话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这……好像是什么沾惹王爷,自甘堕落的,属下没听清楚,不敢妄言。”
不是没听清楚,是不敢讲那些批评王孙公子、纨裤子弟的话,怕惹王爷不高兴。
但是这些话已经让奕擎够惊心的了,难不成真是他的礼送错了?“叶总管,你去准备素服,三日后开丧时,我要登门探丧吊祭。”奕擎想亲自向段师傅吊丧,当然最重要的是看看段玉楼的现况,看看他的人……“王爷万万不可!您是御赐一等公端亲王现职内阁总理大臣,是有爵等的皇族,那有亲吊那低三下四的戏子之理?给人知道还得了?不如我以您的名字给他这个奠仪和挽联,也给够他面子了。”叶总管闻言惊说道,要玩相公是人人可玩,但是谁会拉下身段跟他们平起平坐?不笑掉人大牙才怪。
“嗯……”沉吟一会儿,奕擎并不是完全不顾身份地位,毕竟他一向中规中矩,不像那朱安庆随心所欲的,只管自己喜不喜欢,不顾忌他人目光。
向来官场中几等官员送多少奠仪都有不成文的规定,想要多迷自是可看交情决定,但是身为贵族的亲王,要给一个戏子吊丧可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可是不去见他,七七四十九日之内,想必是见不到了。
守灵期间,段玉楼必是封戏的。四十九天……好漫长啊!“你就去准备吧,别人要怎么说我都不管了,你顺便通知朱学士,我想他也是愿意去的。”朱安庆一向最爱这种离经叛道的作为,肯定也想插一脚。
三天,对世人而言不过是一转眼,但小曲不知百转千回地哭昏了几次。
他深深的自责,如果不是自己招惹上不该招惹的人,师傅也不会活生生的气死。
从小师兄弟中就是自己最常让师傅发火,他明白师傅打他骂他都是为了磨练他。原想现在走红了,师傅一定很高兴,结果……“小曲,待会发丧,你就别去跪灵了,身子那么差,又昏过去可就不好了。”言武和其他师弟劝阻著一身白衣,正准备到前厅的小曲。
但小曲哪能不去,他说:“就是死在师傅灵堂前我也要去,别人拦我也就算了,连你也不懂我吗?要再不让我去,我就不吃不喝,饿死自己!”
每个人都担心著小曲,但是这是小曲能为师傅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怎能不陪师傅走完这一段。
“但一跪可是一整天,你要保证,如果有那里不舒服,—定要先回房,不要硬撑著。”眼看时辰就要到了,小曲还是倔得很,言武也只好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