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慧妃。”
一个声音在身後突然响起,惊起了正对著外面兀自发呆的妙儿。
“你坐著,不用起身。”
妙儿怯怯的依言躺了回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寝殿伺候中的人竟都不在了。付钰书也未
多做解释,只一句“我让他们都下去了”,便在软榻旁坐下。
“我们聊聊吧。”他说。
妙儿诧异的紧盯著他,一脸惊异。
“妙儿,刚才你在想什麽呢?”付钰书问。
妙儿轻轻的摇头。
付钰书明白她的意思。
“什麽也没想吗?可是,我却有个问题,一直也想不明白。”
妙儿紧张的望著他。
“仇恨真的那麽重要吗?重要到,不计一切?”付钰书在问,但又不像是问。他自言自
语,凝视著外面的苍茫天地。“难道,世上真有那麽一种东西比爱更刻骨,更恒久,必须只
能以血相报?”
“──!”妙儿惊慌的瞪大了眼,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後缩。
“妙儿,我直到现在才知道,你是真的想要我死。”付钰书说得轻描淡写,眼里却满是
哀伤。他转头,目光移对上妙儿的。
他问:“妙儿,你告诉我,仇恨真那麽重要?”
“啊呜……”终於,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那目光里的沈重,妙儿捂嘴痛哭。
付钰书看著她,眼里慢慢聚起丝丝温柔。他轻轻的抚著她的发顶,一下一下,慢慢的一
字一字道:“你该知道,这里,并不适合你的孩子,皇位,太沈重。他该是无忧无虑的,快
快活活的,自由自在的。”
“我是多麽希望看到你们母子有一天能够过上那样的日子。不用背负前人的仇恨,爱也
不需太沈重……自在快活的过生活。”
手掌下的人在颤抖。
“妙儿,你不该……你真的不该啊……”他喃喃著。
妙儿颤抖的身体倏然一僵,手“啪”的一下被打开。她猛的扑到枕边,从下面抽出一把
也不知是在什麽时候就放在了那里的剪刀。
付钰书惊讶的看著她。
妙儿双手紧紧的抓住剪刀,生怕握不住似的,狠狠的对著付钰书。她的身体抖得比刚才
更厉害了,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却异常坚决。
“妙儿,快放下来,这样很危险!”
付钰书怕她伤到自己,边劝边想夺下利器,可妙儿却更加惊惧的挥动剪刀。面对这样的
情况,付钰书也别无它法,只好往後退远了些,好让她能安心,不再乱挥。
“妙儿,你别激动,也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苦笑著,“你这样,只会伤到你自
己,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这句话似乎起了作用,妙儿虽然还是那样一脸警戒的死死抓著剪刀,但并不乱挥了。
付钰书在原地站著,不敢妄动,只等她慢慢镇定下来。
在静了许久之後,付钰书的声音缓缓响起,轻轻的,却带著无法忽略的忧伤。
他问:“妙儿,你是这麽的在乎你和阿怨的孩子,你是这麽的疼他爱他,却为什麽还要
来伤害我的孩子呢?你该知道他有多麽的无辜,你也明白的,那对身为父母的来说,是怎样
一种伤害!”
“妙儿,你恨我,因为我害死了你的阿怨,你心痛,所以你报复!那皇後呢?她可有伤
过你?害过你?你害她,害她的孩子,就不曾愧疚?!妙儿,妙儿,难道你不是那个温柔善
良的妙儿吗?”
“!铛”,剪刀终於脱了手。妙儿默默的坐在榻上流著泪,呜咽中是说不出的痛苦。
付钰书把剪刀捡起来,远远放了,再没说什麽,静静的离开了临仙苑。
仰头,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在空气中凝成白雾。
妙儿,你真的好傻。
你以为,杀了我,就算是为阿怨报了仇,就能了结所有恩怨吗?
你以为,你害死了皇後,害死她的孩子,你的孩儿还能平安出世吗?
妙儿啊妙儿,我真怕自己,会撑不到孩子出世的那一天……
付钰书带著刘太医匆匆到了翔凤宫,并将寝宫里的宫人都遣了下去。立在床边,看著日
益消瘦的皇後,他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瓷瓶。
瓶塞刚一拔出,立时便漫出一股奇异馨香。
“皇上,这是?”太医惊讶的问。
付钰书没有回他,只是小心的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交给他:“你喂皇後服下吧。”
“是。”
看著太医喂过药後,付钰书床边坐下。
“要多久才能知道服下的药已见效?”
“回皇上,至少需要一柱香的时辰。”
“嗯。”轻应一声,付钰书道:“今日之事,不要让第三人知道。”
“是。”
“皇後也不曾中毒。”
“是。”
“还有太医院里的所有记录……”
“臣明白。”
“如若朕听到了什麽与朕刚才所说不一样的……”付钰书那异於寻常的严厉目光冷冷的
盯住刘太医,“爱卿,你的心中,可要有数啊!”
刘太医吓的扑通跪倒:“请皇上放心!”
“你起来吧。”
付钰书收起那一脸的吓人表情。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但……
“等皇後醒了,就派人来告诉朕。以後皇後的调养就交给你了,你们要小心看顾。”
“是。”
要结束了吗?
手上微微使劲,白色的瓷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掉入湖里。
付钰书站在湖边。
上次余下的那一粒转尘也没有了。
没有解药,妙儿用的是北潋一族的秘药。
唯一的转尘给皇後服下了,而自己,该怎麽办呢?
冬日的风冷得刺骨,付钰书心中冰凉一片。
舅舅,好想见你!
哪怕只有一眼,哪怕只一个侧影,哪怕,就只是在梦里也好。
只是,
不知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想念?
“咳、咳咳……”明黄的帏帐里传出几声咳嗽。
“皇上,药来了。”
付钰书“呼哧呼哧”的喘著气靠在床头,接了碗,眉头微微一皱,慢慢把药喝了下去。
“添福,把窗子开开,散散气味。”
整个寝宫都弥漫著一股浓浓药味,让人十分不舒服。
“是。”
“刘太医。”付钰书转向一直站在榻旁的人,“没有更有效的方子了吗?这段日子,朕
服了也不见什麽效用。”
身上的毒,虽然对外宣称是旧年冗疾,也一直在用药拖著缓解症状,可没有解药,身体
还是眼看一天不如一天。
“皇上,这已经是第三副方子了。以皇上现在的情况,除非再加重几味药的药量……”
“那就加。”
“皇上,万万不可!”太医慌忙道:“臣用的这几味药,本就对人体有损,原不该给皇
上用……若是再加大药量,臣恐会对皇上的龙体造成更大损害。”
付钰书平静的听著,脸上没什麽反应,只不时的咳上两声。
见他如此,太医终是忍不住,劝:“皇上,请恕臣直言。微臣无能,即使耗尽平生所学
,仍不能为皇上解难。如今,皇上病势沈重,何不诏告天下广求名医,或许、或许还来得及
!”
“咳咳、咳咳……”又是一连串巨咳。
“皇上!”
付钰书向他摆摆手,“卿的话,朕明白。只是……”忧郁的目光落在明黄流苏上,茫然
的盯著一处。“罢了,就照朕的话去做吧,能拖多久是多久。”
“皇上……”
太医还要说话,却被付钰书打断。
“你下去吧。朕……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寝宫内的窗户都打开了。转眼已是暮春时分,外面早已!紫嫣红。
添福从外面进来。
“皇上,洛丞相来了。”
付钰书转眼望去,一身洁白的洛翊就站在那里,不远,不近。他对他笑了笑,“你来了
。”
洛翊站著,未动。
付钰书轻叹了一声:“朕该早些调你回来。否则,也不会这样匆忙了。”
怕来不及,只能早做准备。
“皇上……”
“可惜,回宫後,一直还没有机会和你再下一局。”付钰书一脸惋惜。起先是因为出巡
时耽搁下的朝政,後来又……
“我本南山凤,岂同凡鸟群。英俊天下有,谁能佑圣君。”他悠悠的念,“洛翊,朕一
直很欣赏你的才华。”
“皇上的仁厚,也让洛翊甚是敬服。”洛翊由衷的道。
付钰书牵开了一丝淡淡的笑,“洛翊,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他用的是我,不是朕。
付钰书指了指一旁的书案上,“那两只锦盒,你拿去吧。里面的东西,就交给你了!”
“臣,遵旨。”洛翊郑重跪下。
付钰书以前从未觉得一日有这麽的长。身体的痛,让感觉变得异常迟缓起来。好不容易
睡下,又陷入日复一日的梦魇。
梦里,是层层迭迭的迷雾。而自己,身在雾中,茫茫然的寻找。
每一次都是那样的突然。
那个自己反复思著、念著,从不曾忘的身影,总是突然出现在重重迷雾中,忽远,又忽
近。
喊他,没有回应。
追上去,伸手可及处,指尖一片冰凉,什麽也没有……
“舅舅,你不要走!
你回一次头,看一看我,看我一眼,好不好?”
每次,都是呓语著从梦里哭醒。
今夜,也不会例外……
意识朦胧中,一股甘甜缓缓入口。
耳边好像有人在不停的叫著自己,那声音,有些异样的熟悉。付钰书微微睁开眼,墨色
瞳仁忽然间放大。
“……”唇无意识的张阖,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钰书。”那人轻唤。
泪,无知无觉的落下。湿了眼,也模糊了视线里那样美丽的脸。
“钰书……”那人喟叹:“怎麽又哭了?”
“舅、舅舅!”终於叫了出来,“舅舅,舅舅,舅舅……”
付钰书紧紧的抓住他,死死的,不松手。
“我在呢,钰书,我在!”随著一声声回应,轻柔细密的吻落在眼上,眉梢,唇角。
“我是不是还在梦里?”付钰书呜咽著,“不然,为什麽会听到你的回应?”
“你常常梦到我吗?”一边吻著他,苏涣然慢慢勾起唇角,眼里是因身下人的热切回应
而来的得意。
“嗯,常常。每天每天,都会梦到!”
“在梦里,我做了什麽?”
“你不理我。不管是叫你,还是伸手去抓,你头也不回。”他仿佛十分委屈。
“对不起……”
“你别走,舅舅,不要走……我、我好想你!呜……我知道,我就要死了。生不能再见
了,可在梦里,你、你还那样的不理我……我不管,这一次,就让我梦得久一些,你不要走
……”
苏涣然有一瞬间的愕然。
付钰书居然仍以为自己在梦中,感情再没有半点犹豫和掩饰。
“好,我不走,一直陪著钰书。”
苏涣然抱紧了他,心疼与不舍涌上心头。接下来,一切都是那麽的自然而然。
亲吻,拥抱,爱抚,纠缠……
身下人的反应出乎意料的热情激烈,暖帐内流泻出声声悠长而动情的呻吟。
“钰书,如果能够重来,如果有来生,你会不会跟我走?”
“今生不行。但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会跟你走,不管去哪,天涯也好,海角也好。一生
一世,生生世世,钰书都跟你走!”
“……”
天亮了。
“皇、皇上……皇上不见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