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朕命你,不准离开朕!听见了么?我以兄长和皇帝的双重身份命你,留在朕的身边。只有你是朕的,只有你……潇儿……只有你,是专属于我的……潇儿。”他吼道,捏紧我的双肩,似乎要捏碎我的骨,让我不得离开这床榻半步,不得离开他半步才肯罢休。
“皇兄,你错了呵。”我启唇苦笑,浑身的伤口钻心的疼。
这国家,这皇权,这皇室……都是你的。
后宫三千佳丽,千万里国土之内的百姓,都是你的。
“你为何觉得只有潇儿才是你的?……这天下都是你的……你还要潇儿做什么?”要潇儿做你排遣寂寞的开心果么?要潇儿做你思念过去时光的祭品么?要潇儿做你情绪发泄的玩物么?
“不……不……只有你……才是朕一人的所有。”他摇首道,渐渐放开了我的肩。
我阖上眼。
我不懂皇兄的意思。我不懂他的心思。他是皇上,是圣上,什么都能得到的帝皇,为何要执着于我?
皇兄不会……绝不会如我一样……
他要的不是我。
他如今,不过是还不能舍弃我而已。迟早,他会寻到更出色的替代物,而后,我就会被他遗忘。就像那位贵妃娘娘一般。
而我,宁愿在他遗忘我之前死去,刻印在他记忆中,永不褪色。
过了许久,直到他的呼吸声消失在远处,我才又睁开眼。
这并不是熟悉的暗宫,而是在暗宫之前,更为我所流连的夕照宫。我能清楚的分辨出夕照宫的风。如此香甜的风,是庭阶前珍贵的异种百合盛开了罢。还有珏湖方向吹来的清新气息,就如多年前的那些夜晚。
那些能让我安心玩耍,安心作息的夜晚。
夕照宫,我终究又回来了。
时隔七年,我终究回来了。
“二皇子,身子好些了么?”床边侍立的归风微微弯腰,探询道。
“……湫苓,湫苓呢?”没有见到那熟悉的窈窕身影,我禁不住有些心急起来。当时听见的那声悲鸣,是湫苓……难道——
“湫苓没事,二皇子放心。”归风轻声道。
“我,昏睡了数个月么?”他沉静的模样,让我看不出任何不是,于是我也平静下来,淡淡的问。
“是,二皇子伤重,昏睡了四个多月,圣上日日前来照看,忧心得很。如今总算醒过来了,湫苓小丫头着实高兴得很,正给您准备饭食。”
“归风,你也消瘦不少。”我打量他一番,浅浅的笑。消瘦的归风,身形更显修长挺拔,潇洒得很。
“属下也担忧二皇子安危。”他也轻轻笑了。
“归风,记得先前你说过,我始终从心愿行事便可。那么,届时你可会助我?”虚幻的满足被刺破之前,我与他曾敞心长谈。那时的他,与这时的他,不知可有改变;那时的我与这时的我,却全然不同了。
“二皇子要做什么?”他问,仍然是沉静无比。
果然是归风,谨慎得很。
我偏过头,望着他身后半闭着的门,与门外姹紫嫣红的花丛:“没什么。我知道,你定会帮我。”
归风并未回答,也没有动作。
约莫半盏茶时分,他悠悠一叹,平和如水的目光看着我。“二皇子若能坚忍便多忍几日。实在太痛苦,归风……就当是帮你这不肖弟子罢……”
“谢谢师傅成全。”我的笑容绽得更开了。
12 痛苦的纠缠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与他分开。因此他来探我时,我依然不太回应他。仿佛心底想就这样迫使他远离。
炎炎七月,我已能下床走动。
珏湖方向拂来的风清凉无比,勾起我的思念。湫苓与归风却觉着我身子虚弱,去那阴寒之地确有不妥。百般耍赖要求无效后,我瞒着他们,前去珏湖边。
很久之前,我甚喜欢在珏湖中戏水,不论是暖春还是隆冬,我都会在傍晚时跳下水,绕着湖来来回回游几趟。
许多次,我听见就在珏湖边的宫墙后,传来他的脚步声。稳稳当当的前来,在宫墙外踯躅,徘徊了一阵,而后离去。
有时只有他一人,有时他带着他的仗队,光听脚步声便知有多壮观。
他对夕雾,又爱又恨。甚至于,嗔痴。
我……虽也是如此,却是近似于娘亲的喜爱多一些。
皇兄……皇兄……你这又是何苦?借着这样的纠缠,难道能让你快乐一些么?难道能让你逃避一辈子么?
珏湖中的白玉麒莲盛开了,满湖的水都清香四溢。
我坐在芳草青青的岸边,看着水中自己的脸。
六道狰狞的伤痕,在我的脸上蔓延。
不止是脸而已,全身上下,几十道大大小小的痕迹,仿佛烙印一般。每当看见这些伤痕,我都能感受到“她”的恨意。她饱含着恨的刀锋,划出了这些伤口,恨意,让伤口迟迟不能愈合,更不能消去。
或许,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同她一样罢……我并没有足够的自信可以撑下去,能够淡然处之,不伤害更多无辜的女子。
我摘下一朵怒放的白玉麒莲,带回房中,插在床头。
湫苓虽然生气我私自行动,却也没有捏我的脸颊,只是恨恨的瞪了我半晌,跺跺玉足便取来花壶给莲瓣洒水。归风也仅仅是摇摇首,没有多说什么。
为了让湫苓消气,接下来的两天我安然的在房中坐着。不过,床头的花儿却凋谢了。
它的花瓣枯萎,莲梗变软。
我抚着那些容颜老去的花瓣,心中有些怅然。若不是我摘下它,它或许还能有两三天的姝艳,如今……
湫苓想取下它,葬在前庭中,我却终究有些不忍心。
我介入了它的命运,它才如此红颜薄命,还是让我多看它几天罢。不过,第二日傍晚,我小睡后醒来,便见他正将一朵开得正美丽的白玉麒莲换下它。
我不做声的瞧着他将花儿换下,把枯萎的花儿给湫苓,吩咐她晒干后磨碎做香粉。
“潇儿喜欢这花,不忍心丢弃,就让湫苓隔数日给你做个荷包装上。”他淡淡的笑着,指腹掠过我额际的伤痕,而后唇贴上它,温柔的碰触。
我闭上眼。
人,也是会枯萎的罢。还是趁着风华正茂时早早的离去比较好呢?
风华正茂……我已经……不能这样形容自个儿了。只是,心中仍自私的期望,他也能……不忘记我。
这样,一天一天,花儿换过,直到九月。
白玉麒莲花期过了。
于是,换的花朵成了白色波斯菊或者蓝色鸢尾。
十一月末,水仙插在我的床头。
我望着吐着芬芳、洁白如玉的花瓣,嘴角浮起笑容。这是暗宫的水仙。
皇兄很宠我。
我该高兴,但,嘴角的笑容更多的是痛楚。
很快,辞旧迎新的日子到了。
那天夜里,他来看我。
在烟火的微光下,他吻遍了我的伤痕。
他唇落下的地方,仿佛又给我带来了那些无法忘记的烧灼似的的痛楚。我轻声的呻吟,辨不清该拒绝,还是接受。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让人伤害你半分半毫……”
他低低的道,垂首望着我,一滴两滴咸涩的泪珠掉在我唇边。
我有些恍惚的为他敞开了我的身体。
我伤痕累累的身体,我本该沦为黄土的身体,和他交缠在一起。原来,我依然无法拒绝他,无法推离他。事到如今,我还眷恋着他的温暖,他的柔和。皇兄,皇兄,我该如何是好?我何时才能抛却这些不堪的感情,放弃你?我该怎样,才能放弃你?
皇兄……
我搂住他的颈项,尽力的迎合他。我的泪和他的泪,融合在一起。
“潇儿,告诉我,你……不会离开我。”
“皇兄……”
“潇儿,你说,你不会离我而去。”
……我不能,我不能……
“潇儿……”他轻轻的叹息,“连你也要舍弃我么?父皇,母后,夕雾,都舍弃我了,连你,也要舍弃我么?”
“不,皇兄,潇儿不会舍弃你。”潇儿知道你很寂寞。因为寂寞,所以你需要潇儿陪在你身旁。
你不过想让人依偎着你,相信着你,如此而已。这样的人,能够抚慰皇兄你的人,在我之前,有“她”,在我之后,何尝不会有谁呢?
而潇儿想要的,你永远也不能给我。
潇儿想得到的,是天地不容的情感。
潇儿想充填的,是人神共弃的空寂。
潇儿只有一死,才能解脱。不然,对你的渴求越发增长,增长到你厌烦潇儿的程度,增长到,潇儿要厌恶自个儿的程度……潇儿会毁了这个安宁的皇室……一定……
“皇兄,潇儿发誓,即使天下人都负了皇兄,潇儿……依然会相随左右。”不管是我的魂灵,还是我的鬼魄,我的意念,我都会割舍下部分,陪在你身旁。放弃,并不是舍弃。
13 眷恋与选择
两年的时光又过去,我的神智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总是想任性,总是想逾矩。想要独占他,想要时时刻刻与他耳鬓厮磨。然而,心底却明白,这不过是奢望。
皇兄要的并不是我。
我要的,也并不是他虚假的温柔和疼宠。我要的,是解脱,是逃离。然而,不舍却让我残喘了两个年头,迟疑了那么久。
绵绵秋雨的季节再度来临了。
我蜷在火盆边,忍受着日渐猖獗的疼痛。
越发不喜欢这样的雨日……缘由是,浑身的伤痕在下雨的日子便隐隐作痛,痛得我想割开它们,让我负着罪孽的血液流干。
我咬着嘴唇,不让痛苦的声音泄出半分半毫。
不能让他们知道,不能让他们用那么痛惜的目光看着我。尤其是他,我不要他的怜惜。
“二皇子。”
我浑身微微一颤,满身的疼痛刹那间忽然叫嚣起来,令我禁不住倒在铺满厚毯的地上,痛苦的咬着牙。
“二皇子!”归风的身影一忽儿清晰一忽儿模糊。
他不是陪着皇兄去凌河长堤查看水患么?怎会在此?
我张不了口,怕启唇便是脆弱的呼痛声。我只有将身子蜷得更紧,忍受着浑身的刺痛。
“二皇子……”他俯下身,没有迟疑的伸出双指在我颈边上点下。
瞬间,疼痛褪去了大半,我终于得以喘口气,冷汗淋漓的望着他。
“湿寒之气太重,身子受不了么?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何不告诉我们?”他皱眉道。
我笑,但是却连笑得更真些的气力也消失了:“归风,你……你不是……说,若我……忍……忍无可忍,便会……帮……帮我解……脱么?这话……这话如今……还……还作不作数?”
他微微一怔,眸色黯下来。
“好痛……归风……我……受不了……不管是身还是心,都累了。”
累得,不想再见他一眼。
累得,不愿再瞧他一回。
不,再见他一眼,我求死的决心便会少几分;再瞧他一回,我便会心存恋眷,不愿放弃他。所以……不要见他,不要瞧他,不如就这样……
“归风……我的罪已经够了……和……和他的纠缠……让我……觉得我的血都……变得肮脏……我……不配成为慕容家人……”
“明明……知道不对……还是要……和他……和他……,明明早便该死……却仍然贪恋……到如今……”
“归风……帮我……让我……让我死!”
我恳切的拉住他的袖子,没有犹豫。
若是再让我留在他身旁,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我不知道自己会给他带来多少非议与弱势!我不能……不能让外人有可趁之机!我不能……不能让他也这样自欺欺人!我不能……若我是他的兄弟……若我是他的手足……就该为他着想……就该为皇室着想!不可为了一己私欲,将他捆绑在我身旁!
我们是皇室中人,生在皇家身不由己!我不该忘记的,身为皇室中人的责任!不该因为他……就抛弃了我的责任……抛弃了这……注定要坚守的血缘……
这是机会!
放弃他的绝好机会!
归风抿紧唇,将我横抱起来。
他轻点足尖,跃出门外。雨丝扑在我脸庞上,浑身的疼痛再一次膨胀。在神智恍然间,我又听见了尖锐的悲鸣声。湫苓的悲鸣声……她大概也明白了罢。湫苓,对不住……
归风将我带到了一个地方。
我痴痴的看着那镶满夜明珠的玉石祭台上的方盒。我很清楚那是什么——终于又见到你了……
“二皇子,相信这个地方,是二皇子想要看看的。”
“是……归风……多谢你了。”我伸手抚摩着方盒,笑起来,浑身的痛楚虽然几乎要淹没我所有的感觉,方盒上,我的体温和它的差异却能明明白白的感受到。
你竟然在这里,一直在……
我却不知道。
是呵,夕照容光,借了你的美丽与活力的这所宫殿,是你最爱的地方。他也清楚,因此,才让你长眠在此。
一把雕琢古朴的匕首,放在方盒边。
那是父皇的匕首。是夕雾刺杀父皇时所用的匕首。
我满怀崇敬的托起匕首,看着它刃上闪过的寒光。果然是绝好的利器,足以割断任何坚韧的事物罢。包括,我和皇兄之间的藕断丝连。
我回过首,淡淡的笑。
归风深深的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谢谢师傅成全。”我双膝跪下,对着他的背影磕头。我,或许最想的,便是最后能和夕雾共处一室,他都明白。……实在太好了……
我缓缓的举起匕首,对着额际的伤痕狠狠的划下。血红色弥漫在视线中,我仿佛看见三年前那个笑得哀伤的女子。
我笑。
你的恨意被锁在这里许久,我都放你出来。
我的血,和他相同的血,也放出来。
但愿这样,我身心的疼痛就可慢慢消去,我就可……毫不留恋的离开这里,去到父皇和夕雾所在的地方——如果,他们还能接受我;如果,上天还能原谅我。
然后,是左颊,两道,右颊,两道,下颌一道。
左臂、右臂、前胸、腹部……
都放出来。
她的恨意与我的罪孽。
上天,我以我的鲜血,向您献祭。我身为皇室的鲜血,作为祭品!请应许我的祈求!
请将我与他纠缠的一切罪孽都交付给我承担!若我的鲜血还不能偿还,我愿领受所有的惩戒!只愿皇兄能安然无恙!能继续守护着这方土地!
请允我铭记与他的纠缠,生生世世,永不磨灭!这样的情感,只一回便耗尽了我的所有!千世万世不悔!
请让我不复生在皇家!皇门无情!皇门无奈!我要永远抛弃这份带着责任的血缘!即使取代的是孤苦和饥寒!
匕首拿不住了,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迷朦间我听见他的嘶喊——“潇儿!不!不!”
我看不见他。
于是,我朝声音的方向走了几步。这几步,如此艰难,我用尽了所有力气,跪坐在地上。下一刻,他的温暖紧紧的包裹住我,紧紧的——几乎要将这样的我压入他的体内。
他在哭喊。
我渐渐的听不见他悲怆的声音。
不过,我要笑,我要满怀笑容的与他告别,即使,心中如此忧伤。
“皇兄……”潇儿……不想做你手中的纸鸢,也不想同夕雾那样,虽然受伤最深,却成为史书中的千古罪人。因此……要离开。
“皇兄……潇儿来生……愿……不复生……在皇家……。”若,你我只是平常人,是否不必顾虑如此多?是否我就能任性一些,独占你?是否我就能不为所谓的罪孽所负累,一心一意的陪伴在你身旁?直到你厌倦了我?
不,若你我只是寻常人,你可还需要我的陪伴?
皇兄……
皇兄……我要的,你不可能给我。因此——
来世,不要再遇见你了。生生世世,都不要再遇见你了。我就不会再痛苦,不会再受煎熬了罢。
《奈何皇门》完
番外之番外1
1 嫉恨
“本宫且让你考虑数日。母仪天下固然风光无比,背后的辛酸也难与人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