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完成保全龙聿十天的承诺,凌律将原本该在事务所做的工作全搬到了书房。但没有秘书的提醒,他根本没法记得按时吃饭,更别说做饭了。不过凌律很早便很有自知之明地从超市买了大量的方便面、饼干等速食,而龙聿也毫不客气地肚子饿了就从房间出来找东西吃。而凌律心血来潮,在某个一般没人吃饭的时间煮好饭菜的时候,龙聿又会忽地出现在饭桌边,两人谁也不搭理谁地自顾自吃饭,然后各回各房。
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七天,凌律手头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今天的资料整理和核查也进行得相当顺利,他有把握在一个礼拜后的终审辩护中大获全胜。
心情大好的凌律点起了一支烟,满意地看着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卷宗、资料、文件和书籍,决定买点新鲜蔬菜好好做一顿晚餐犒劳自己,顺便帮那个不声不响的小少爷补点营养。
于是,在平常人家正其乐融融地享用晚餐的下午七点,凌律家的餐桌上也破天荒地按时摆上了香喷喷的炖鸡和富含维生素的各种蔬菜佳肴。
“怎么不吃?”凌律在事隔七天后终于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和龙聿交谈,而对方似乎也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
“……第五餐。”出乎意料低沉的嗓音从已过了变声期的少年口中飘出。完全补充了水分的喉咙第一次展现了主人富有魅力的声线。
“什么第五餐?”
转头直直地望向男人,少年用不露痕迹的愤恨口吻一字一句说道:“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五?餐了。”
凌律愣愣地看着梳理得十分整洁干净的龙聿,后者拿起碗筷默默吃起饭来。
“我今天已经做了五餐饭了吗?”每次只在工作稍有闲暇的时候才想起做饭的男人,已经习惯了工作一有空闲便进厨房做饭的模式。难道说……是因为今天的空闲时间比较多的缘故?
但无论如何,凌律精密的头脑完全没有已吃了五餐的印象。而他也不觉得眼前的龙聿有骗自己的必要。
“早上6点、9点,下午1点、3点,还有现在的7点这一餐。”除了用时间来区分每餐的不同,龙聿已经不知道要给各餐安上一个什么名字。但有得吃便吃的他从不在乎凌律几点钟在厨房弄饭,些微的声响已经足够使他惊醒,而这一特质也让他从来没有错过一餐。
“都是这样做的饭菜?”如果自己忙里忙外弄了五餐饭而毫无自觉的话,凌律将不得不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即便他一直对此很有自信。
“早上6点你做了两个菜,9点你又叫了外卖,接下来两餐你煮了面条。”仿佛为了数落凌律一样,龙聿说得清清楚楚。
似乎……是这样。不,这好象是昨天的事吧……
沉默了一会,凌律正要说什么,龙聿却开了口:“‘深龙’现在是什么情况?”淡淡的口气,仿佛事不关己。凌律忽然觉得,男孩在这几天里长大了很多。
“李国庆的证据很充分,警察追得很紧。‘深龙’股份也是跌得十分厉害,股东和项目合作方都开始有所动作。”简单几句,凌律并没有将自己更深的担忧加进去。
“那我爸爸有什么反应呢?”听到这些不利的消息,龙聿脸上深刻的五官重重染上了焦急的神色。
“接受调查,宣称‘深龙’没有财务问题,加强与各方的沟通。表面上的动作就这些。”除此,恐怕龙光海也做不出什么来了。公司财务被清查,个人帐户被冻结,一直倚靠的周家也撒手不管。
这次,他不过是成了周家丢给李国庆的一块肥肉,周李两家要联姻,怎么会把孤立无援的‘深龙’放在眼里。
而龙小少爷,这个赶也不是留也不是的龙氏最后一点希望,最终丢到了他凌律身上。
冷冷地回答着,恢复了冷淡表情的凌律默然想着这其中的厉害关系。龙光海这步棋真算走对了,即便龙聿只在这待一天,那也和他凌律正面扯上了关系,最后的靠山还是指向了凌氏。
“三天后……”龙聿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想起了那天拿着枪追他们的凶恶的人,还有见过几次面的李国庆那张丑陋而得意的脸,“事情会有所转机吗?”
看着对方怯怯的试探,凌律锐利的眼神毫不犹豫地刺破了龙聿小心保护的自尊。他从来就不会随便施以人同情,现在可以用孤苦无依来形容的龙聿也不在他怜惜的范畴。这种过于委婉的语言把戏只是让他再度激起“被利用了”的不悦。
“三年后可能会好一些。”毫不留情的话语和神态都显示出,男人似乎没有在十天后继续收留龙聿的打算。龙聿的眼睛狠狠瞪着可口的菜,愤怒混杂着恐惧升腾起来。
这七天,虽然从不说话,也很少见面,但龙聿还是知道凌律已经在尽力照顾他了。家务从没有要他插过手,放在茶几上的10万块钱也没见凌律动过。抱着对方大哭之后,也没有取笑他的意思,甚至还把卧房让给他,自己闷在书房工作。
龙聿还以为,凌律没有想象中坏,甚至有那么一点点,觉得比起自己以前身边的那些人,他要更加直白自然。可是,现在……现在还不是要把他往火坑里推!一种被欺骗了的心情让龙聿无比躁怒。所有人都是一样!没几个真心对他好的!
正咬着嘴唇要发火,凌律那从来都是冷静而恰逢其时的声音传进了龙聿的耳朵:“所以,你可能要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就算你不情愿,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李国庆迟早会来要人,到时候……先看情况再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没有给龙聿任何决定权的凌律也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情绪。
因为情况不妙,所以这个男人没有在他的决定中搀杂任何个人偏好。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龙聿被一种巨大的庆幸感冲击的同时,也越来越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冷静到让人憎恶的程度。仔细想来,反正这个人也一直是袖手旁观的态度,会帮助自己或许也只是看在那10万块钱的份上。现在勉强让自己留下,要是哪天李国庆那个大坏蛋出更高的价要自己的命呢?会不会…!
怀疑、不安、警惕和怒意在龙聿的视线中肆意膨胀,而沐浴在这复杂视线中的凌律却依旧一付轻松的表情,享用着自己的晚餐,想着自己的事情。
从一开始就没得选择。虽然不情愿,凌律还是在心里承认。那既然要给这小子留一条路,就绝不能出什么意外。要不就不做,决定做了就要全力以赴,凌律的信条彻底贯彻在任何一件事中。
李国庆应该已经查出来龙聿人在这里了,那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先收拾了老子再收拾儿子,还是一起干掉?龙光海的下一步棋又是什么?那位周家的龙夫人又会有什么动作呢?还有,凌家那边……
要考虑的东西太多,凌律英挺的眉毛不禁拧到了一起。
眼角瞟到对方皱眉的动作,龙聿的心猛地一紧。果然,这个人或许并不乐意他留在这里。龙聿不喜欢他,虽然自己对他的印象已经不那么坏了,但想到他也许讨厌自己,龙聿又觉得一阵难受。
现在…只有这个人可以依靠了……‘深龙’,还有父亲母亲,李运冬他们会遭到什么厄运呢?还有没有一线转机?保护自己就已经这么不情愿了,这个男人会去救父亲母亲和‘深龙’一把吗?他有这个能力?
龙聿讨厌看别人脸色的自己,寄人篱下并不好受,但无论如何,自己只能信任他、依靠他,否则……龙聿自己也不知道否则下面是什么。
那或许,这个男人是在骗自己,一切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糟糕,过一阵子自己就可以回家了……但他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这次,安静的晚宴比平时持续得要久,两个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纷杂的思绪中,谁也没有再开口。
四
龙聿到这里的第十一天,清晨。将修长的腿搭在檀木大书桌上的凌律半陷在皮制大转椅中,悠然地吸着烟。微眯的双眼显出一线迷茫,微勾的嘴唇则露出一丝无奈。
“你这是做给谁看呢。”叹息着低语了一句,掐灭了手中的烟。
斜对着他的电脑屏幕上,一个男人微笑的照片出现在即时新闻里,骇人的题目将爆炸性的消息迅速传播到各地:深陷财务丑闻的‘深龙’前董事长龙光海畏罪自杀……
21岁从哈佛法律系毕业的凌律回国后迅速在上海法律界打出名气。两年时间,他已成为上海商务纠纷案件领域的著名辩护律师。
一般说来,商业案件牵连甚广,权利和利益交织,问题的彻查需要耗费不少时间和精力。而两年,对于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律师来说,只能算是经验的积累时期。不过凌律却有着出身背景的优势条件——虽然他自己根本不在意这些。
18岁因为继承问题而与凌家断绝关系,3年后却以法律界新星的身份涉足商业案件,凌律一开始便是流言的中心。说他雄心再起,想夺回凌氏继承权的有之,说他一心在法律界闯荡的有之。
凌律从来就懒得去管别人在想什么。他不过是觉得继承凌氏太麻烦而被逐出家门,认真学完毕业于是好好工作而已。或许是碍于凌律身后的家族背景,找上门来的都涉及商业纠纷,而严谨认真的工作态度和良好的专业素养也让凌律在短时间内就获得好评。于是,根本无意于实践什么野心的男人便被无辜地寄予了厚望。
而原本就只打算随随便便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的凌律却被一个“老头子”算计,沦落到要当保姆照看小孩的下场。
明明是好不容易才逃脱的家族纠葛和商业争斗,自己却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男人一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上吊着的水晶灯,陷入了沉思。
龙光海死了,他的妻子,也就是昔日的周家大小姐因为精神问题被送去强制疗养,周家的严密“保护”使得外界很难得知她的详细情况,更别说与她直接交流了。而‘深龙’,不,应该说‘蓝景’企业已经完全‘过继’到李家门下,成为这位未来的周家二女婿的又一商界战绩。至于凌家那边……
躺在床上的男人侧了侧头,柔和的灯光下,昔日的龙小少爷睡得正熟,只是微皱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显示出他作的并不是什么好梦。刚见面时还觉得稚气的脸庞,没想到一个月后已经换上了一付大人模样,只有在睡觉,或者其他很少的时候才会流露出与年龄相符的表情。不得不说,这位龙家的血脉,确实有让人欣赏的地方。
当凌律告诉他,周家已经打了招呼来要人的时候,这位13岁的落魄少爷只是默不做声地盯着他,不惊慌,不害怕。对凌律的决定也没有任何异议,顺从得让人诧异。
而今天被带去见凌氏集团的总裁,也就是凌律的母亲时,龙聿也对陷入半疯狂状态的女人无动于衷。被对方狠狠扇了几个耳光,刺耳的话不绝于耳,都不能让他的表情有丝毫松动,甚至眼神,都没有要瞪她的意思。
这样的龙聿……虽然凌律认为自己对龙聿不了解,但看见他这样的反应,凌律依旧觉得很不寻常。他自暴自弃了?还是说准备卧薪尝胆?
除了工作需要,凌律从来就不喜欢揣摩别人的心思,何况是一个小孩的心思。女人,和小孩,都是很难理解的生物。通过这次的事,凌律纯理性的观念里又多了一条这样的定理。
母亲,这个花五年时间便控制了丈夫名下企业的强势女人,这个在儿子18岁那年用断绝关系来威胁其必须继承家业的凌氏女总裁,居然因为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旧情人的死而对着个13岁的小孩斯里竭底。她陷入疯狂状态,凌律一生看过两次,并且全都是为了那个叫龙光海的男人。
20多年前的事情,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谁都没力气再提起。而周家,这个龙氏变故的幕后黑手,也堂而皇之地以血缘关系寻求对龙聿的监护。
凌律没兴趣去思考龙聿现在到底有什么打算,也没兴趣去探究周家要龙聿是准备干什么,斩草除根还是着力培养。他只是清楚,按龙光海的意思,是想把龙聿安在他身边,长大成人。也许某一天,替他龙光海报仇雪恨。
按别人的意志做事,并不是凌律的风格,但如果是一个人的遗愿的话……勉强可以考虑。
既要完成任务,又不想费事地去插手,最好的方法就是给龙聿一个饿不死的环境,任其发展,等他有能力独立了,想干什么便不管他凌律的事了。
所以,他同样以血缘关系为筹码,向周家要抚养权。真要强争的话,绝对是他有胜算。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又是龙聿同父异母的哥哥。如果周家要用法律解决,那便诉诸法律。
凌律思考着周家最终的回答,同意由他来抚养龙聿也不是不可能,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安置方法。
这些东西……还真是麻烦啊……
凌律感叹着,自嘲般勾起嘴角,脸上扬起一种冷漠的无奈。
这时,一旁的龙聿动了动,双手紧了紧怀抱里的东西,表情缓和了下来,脸上甚至还似有似无地浮现出微笑。
看着自己的手臂依旧被少年死死地抱着,凌律的无奈又加重了一层。
今天见完母亲回家以后,无意中看到了龙聿的眼泪,源源不断地从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涌出来。而毫不隐藏和躲避的龙聿则用有力的视线回视凌律,那里面有不甘,有愤怒,有坚决,还有仇恨。
面对突然激动和暴怒起来的龙聿,凌律毫无办法地只能任由他乱摔房里的一切东西。冷眼旁观,心想着幸好不是在他房里摔东西的凌律也被他狠狠地捶打了几拳。
凌律并不喜欢做亏本生意,已经捡了个讨不了便宜卖不了乖的麻烦回来了,还要承受他的拳打脚踢的话……但看着红着眼痛哭的少年疯狂地大喊着“我恨你们”“我要杀了你们”的时候,凌律还是忍了下来。
人总有陷入癫狂的时候,像母亲、龙聿,和其他人。但台风过境后,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可实在不能理解的是,最后疲劳地倒在他怀里睡着了的人,还是这个在前一刻才大骂他的小少爷。紧抱着他不放,最后好不容易才用一只手臂换出了被龙聿当抱枕的身体。
因为走投无路了,所以才没办法地对仍在自己身边的人产生了不得已的信任和依赖。凌律冷静地想着。没费心思,却正中靶心。
对有人在身边就无法入睡的凌律而言,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五
“东西都带好了没有?”
“带好了。”
“忘带了什么待会我可不会帮你回来拿。”
“知道了。”
短短的对话后,凌律很爽快地和龙聿出了门。钻进刚买的黑色宝马,凌律忽然真正明白,新的生活确实已经开始了。
启动车子的时候,凌律认真地偏头看着龙聿,原本将视线投向窗外的龙聿便也转头回视他。
凌律用无比严肃的长者口吻沉声道:“龙聿,要好好学。”
少年沉默了一会,用同样低沉而笃定的声音回答:“我知道。”
说完,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阵,凌律转头将车子继续倒出车位。龙聿也移开了视线,默默看着窗外。
凌律有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血亲之间原来确实存在一种不可忽略的牵绊,或者说是默契。一个多月来,即使交流的时候很少,凌律也依旧认为他和龙聿之间形成了某种非语言的交流模式。
对方在想什么,将要怎么做,凌律并不清楚,但他能隐隐约约明白。简短话语中包含了其他什么意思,隐藏了什么想法,凌律也隐隐约约懂得。
隐隐约约就够了。龙聿有权利和义务去决定他自己的走向,他没必要插手也不想插手。而龙聿,似乎也知道了凌律的想法,做决定的时候也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
各自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好。比起和父亲母亲相处,凌律觉得和龙聿在一起最为轻松。因为他对他,没有额外的要求——总的来说是没有的,除了偶尔的任性。但相对于坚持要18岁的儿子马上接手公司的母亲,和硬把自己小儿子推给大儿子的父亲,龙聿已经只算是小孩子撒娇般的任性了。
事实上,龙聿离开家真正被抛到众人中去,才是他考验的开始。周家同意由凌律来抚养龙聿,这就意味着囚禁自家大女儿的周氏家族没有要置龙聿于死地。这位本该在学校好好读书的小少爷也最终获得了周家的“安全许可”,可以再次出现在公共校园。不知道李国庆会有什么小动作,但碍于周家的情面可能还是会放龙聿一条生路,或者不敢明目张胆地为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