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有点窘迫,人在眼前,倒真不是该问什么,呆楞地站着边扭捏着自己的衣角。
“昨天你没睡吧?”冯宣仁见他默声,只能张口先问。
阿诚点头。
“你真是不听话,”口气中却没有责怪之意,只是心有余悸,“昨天有多危险,如果被人看到的话就麻烦了。”
“我怕少爷出事啊。”少年小声地反驳着。
局促不安的表情让冯宣仁淡笑:“你为什么怕我会出事?”他走到窗前,一把扯开窗帘,穿过树缝的细碎阳光爬上少年的身体,闪闪烁烁的,如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
“我没事,”冯宣仁走到阿诚面前,揽起他的肩,隔去细碎夺目的光斑,这些光斑在少年的身体上画着古怪的图案。
“昨夜真是难为你了,一定被吓坏了吧?”他抱歉地柔声问道。
阿诚点头又马上摇头:“我不怕,只要少爷没事就好,少爷没事阿诚就放心了。”他低头看地板,也许从来没有跟一个东家说过这样的话,有点羞涩,也正因为这一丝羞涩使他的话显得这么有诚意。
冯宣仁看着他,若有所思片刻后忽然扔出一句话让阿诚措手不及。
“你倒挺会拍马屁的。”
这句话显然刻薄,阿诚愣住,抬眼不解地看着这个方才还是温柔相对的人,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会听出其中信息不佳的味道,何况阿诚不算笨人,但他实在不会明白,这个冯少爷心里到底在盘算着什么东西。
“我没有……”毫无防备的少年张牙结舌,“真的没有。”他的脸霎间涨得通红,不是因为被捅穿的窘意引起的,而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陌生的愤怒,使劲压抑的愤怒。他想对着这张脸吼叫:我真的很担心,没有其它意思!
可他不能,对方是少爷,他对自己说,如果他要这样想,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原由的,自己毕竟只是个寄人篱下的佣人。阿诚还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受伤”,受伤并不一定都是要见血的。
冯宣仁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递到阿诚面前,什么也没有说,意思却是很明确的。两张钞票的面额不小,比上次的五个小钱不知翻了多少个倍数,阿诚明白,但他看着递到面前的钱,却怎么也无法有上次那五个小钱带来有快乐,与之相反,他觉得肚子里的五脏六肺地挤在一块儿感觉欲呕,他看了看钱,看了看冯宣仁,僵硬地说:“少爷,不必了,那是阿诚应该做的。”
“拿着。”冯宣仁用命令的口气说着,却还是轻柔的。
“不用,”阿诚别过头,看着窗外说,“少爷,我可以走了吗,下面还有活呢。”他害怕自己十年来所养成作为下人的忍耐界限也有到头的一步。
“你拿着,”冯宣仁把钱塞到他手中,凑近他的耳朵,一字一顿,“你不拿的话,我可不放心哦。”
“……”
阿诚咬牙,手中薄薄的纸片如块烙铁灼烧着他的手心,让他心痛难担,但他还是缓慢地把它们放入口袋,如果这样能让少爷“放心”的话。
“少爷,我……可以走了吧?”
冯宣仁颔首默许。
少年转身就走,眼里一片潮湿,他觉得自己又被人卖了一次。在走廊里急促地走着,逃离着刚才满心欢喜跑进去的地方。
为什么会觉得他不一样?为什么这么难受?为什么现在在哭?
卷起袖子狠狠抹去了眼中的液体,从口袋里掏出钞票,略为犹豫,用力扭捏着纸张,把它们揉成一小团又展开,印着的红色人像在被挤压的扭曲下对他揶揄地微笑着,阿诚凭空打了个寒战,屈紧手指把人像的微笑收回一小团纸片中,往靠墙摆放的植物盆景的松泥里一塞直至没土。
他没有发现,从自己逃离出来的房间门半掩着,一双眼睛在背后注视着,直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冯宣仁靠门暗自叹息,他有这样做的理由,可这理由在这个少年面前却变得苍白而可笑。他觉得自己很愚蠢,少年受伤的眼神在脑海中一遍遍的掠过。是的,受伤……极力掩饰的受伤。可是,忠诚该用什么来交换?金钱还是其它,金钱应该比其它更为可靠的,不是吗?特别对这样贫苦的少年来说,还有其它吗?
他走到那株植物下,把那团钞票从泥中捡出,两张纸处处折痕几乎被揉烂,可见少年用力十足来发泄心中难言的愤怒。冯宣仁无端地有些心慌,这种心慌使他产生一种冲动,没留时间多加思索,迅速冲向楼梯朝阿诚追去。
“阿诚,等一下!”
已经站在楼下的少年收住脚步,转向看着站在楼梯上的少爷一语不发,木无表情。冯宣仁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对着他说些什么,沉默半刻,却没头没尾地吐出一句:“对不起。”
语音未尽,心中也不免一惊,自己在道什么歉啊?
“什么?少爷。”阿诚似没有听清楚,一脸惘然。
“对不起,”既然已经出了口,冯宣仁索性顺着说下去,“如果刚才……让你觉得不……高兴的话,我道歉。”
“少爷,你不必向我道歉的,”阿诚愣着,方才反应过来,心里有点欢喜却马上不好意思起来,和刚才的脸红不同性质,这不是愤怒,而是快乐了,“没有少爷向下人道歉的道理啊。”阿诚低着头说。
“不,”冯宣仁尽力考虑着措词,“我们是兄弟,不是吗?”
阿诚用力地点头,弯了弯腰转身走出了楼,嘴角边抿着浓浓的笑意,让十六岁的少年看上去意气风发,英姿飒爽。
也许这真是阿诚的生命过程中一个重要的转机,多年后的阿诚经常会这样想,如果他没有遇到冯宣仁,这一辈子可能就随着自己迈着稚嫩的步伐踏进这个城市的那一刻起被死死地钉住低人一等的十字架上了,那样的一生,阿诚也不曾有过任何不满的想法,因为这是大多数贫苦孩子的命运,他们没有与上天商量的余地。
而此时的阿诚无法想到更多,他更不会想到,此后的一生会随着刚才对他说“对不起”的男人的命运而如汹涌海涛般起伏动荡。谁都不能预知命运,所以此时阿诚笑得纯真而美丽。
“哥。”
阿诚刚走出楼就遇到弟弟阿三。
“李妈让我们去洗衣坊拿太太的衣服,还要替她买一些东西。”阿三笑嘻嘻的,兄弟俩最喜欢就是这种工作,可以上街逛一圈,顺便透气。
天气不错,街上很是热闹。
兄弟俩嘻嘻哈哈地边走边闹,沿街冲着百货公司橱窗里摆着的穿洋装木头女人扮鬼脸,走过糕饼店,对着里面花花绿绿纸头包扎的食品直吞口水,阿三看着那一块块摆在外面作样品的糯糕,对哥哥坚定地说:“以后如果有钱了要买很多,一半自己吃,一半给哥哥。”
哥哥笑着:“馋猫,到时候你一个吞都来不及,怎么会想到我。”
“不会啊,你是我哥哥嘛,我们可是兄弟,”阿三拍拍胸膛,“兄弟就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阿诚心头震荡,不由点头:“对,我们兄弟就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想到了冯宣仁口中的“兄弟”,心中有淡淡的喜悦。
沿街有报童在叫卖:卖报喽卖报喽!惊爆新闻,今天凌晨一时三十分左右,顾浦平专员被乱枪打死在百乐酒店,同时殉命的还有…………
少年仔细听着,如在往日他根本不会过于注意,毕竟这种事与一个公馆的小打杂没什么关系,而于此时,他竟竖着耳朵一句不漏地听。带着不安,他走到报童面前,盯着报纸版面上的标题发怔。
“买报吗?”报童问他。
摇头,他口袋里没有一个铜板。报童白了他一眼,边走边继续叫卖:卖报喽卖报喽!惊爆新闻……
少爷。
阿诚晃了一下头,想把钻入自己脑中一个可怕的想法给甩去。
“哥,你怎么了?”阿三奇怪地看着哥哥的举动。
“没事没事,我们走吧。”
【第二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状似平静。
阿诚的日子也在一天天滑过,在没有变化的劳作中忙忙碌碌,很少再有与冯宣仁接触的机会,他知道冯公馆的二少爷已经在家里的安排下开始工作了。
每天看着少爷和老爷他们由老刘载着去上班,他守在门口交错而种的桂树旁等着,看见冯宣仁平常飘扬着的头发用发油理个顺滑,西装笔挺皮鞋铮亮,提着个公文皮包跨入车内,然后车子绝尘而去。他甚至无法知晓冯宣仁是否注意到自己,除了这些,他仿佛又回到了以前没有见过少爷的日子,他努力分出这其中的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现在他不得不每天偶尔会想到他的笑容和身影。也许,少爷已经不需要我了,有时会这样想,不免怅然。
时至中秋,冯公馆酒宴宾客,按冯家在金融及工商界的地位,来者不光是同行中人,相当部分却是带“政”的人物,这使每年的中秋宴会多少带有特殊的意味。冯老爷明白,于现在群雄争霸的局势,金钱和政治就像是一块银元的正反两面,谁都分不开谁,谁离开谁都会不成气候,而他是被群枪抵在背后拿钱下注的人,只盼能压个是顺当开光的局。
宴会通常是在自家府上办的,照冯太太的想法,在酒店与家中的交流总会有些微妙的区别,这些区别有时会影响到很多事的成败。冯太太出身名门,在社交方面自幼训练,绝对有自己可行的一套,使她能轻而易举地在社交界里游刃有余让夫君在事业上顺利无阻和冯家在各界所扮演角色的高低上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而且冯太太在这次宴会上还另有算盘要打,所以显得更为慎重些,冯府上下忙得人仰马翻后,大戏终于顺利开场了。
入夜。整个冯府灯火辉煌,人车如流水接踵而来。
冯老爷,冯太太,冯家两个少爷乃至冯家上下佣人都衣冠楚楚,面带可亲笑容殷勤招待客人。
阿诚阿三两兄弟也换上平时不穿的簇新青布夏衫,跟着其它佣人小心地端着银托盘,穿梭在锦衣男女之间,侍候着他们手中闪亮晶莹的玻璃杯中的液体。
不由自主地用目光去搜索冯宣仁的身影,阿诚穿行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可惜人们凑成一团一团地分散在各处交谈,众多华服在灯光下灿烂夺目,他一时无法找到且不得不专注手中的物什。
冯宣仁此时正被母亲拉在几个官腔老男人之中,脸上堆着不明所以的微笑。
“冯太太,贵公子果然一表人材,老冯和你当真好福气啊!”一人向冯太太赞着。
“哪里哪里,赵局长真是高赞了。宣仁,这是赵伯伯。”冯太太得体地笑回,连忙为儿子作着介绍。冯宣仁点头弯腰,恭敬地叫了一声:“赵伯伯。”
“好好好,不必多礼,呵呵呵……。”
“这是李科长李伯伯,张司长张伯伯,这是王行长王伯伯。”
冯宣仁一一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表情谦逊举止文雅,令众人十分满意。
“冯太太,不是我们几个眼红啊,老冯有这么两个得力的儿子往后真是走得远啊,往后我们都要老冯多多担待着喽。”
“瞧王行长说的,”冯太太娇笑着,白嫩的双颊立即添上两片得意的红晕,“宣义只会做份内的事,宣仁刚回来,什么地不懂,哪能有多大的本事,还不是要好好向你们几个伯伯辈的行家学着点儿,跟得上点儿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呵呵,冯太太真是说笑了,宣仁毕竟是吃过洋饭的人,喝得是洋墨水,真正好风华的少年郎,前途远大着,将来啊准是人中之龙。”
张司长的话未落尽,胳膊被从背后跑来一个洋装蜷发美女给揪住了,伴着一声娇柔的问喝。
“爹,你在干嘛呀?”
“哎呀,莎莎,”张司长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各位伯伯在呢,不要没大没小,快叫人。”
莎莎也一一叫过,最后冲冯宣仁笑,不知怎么称呼。
“这是冯太太的二少爷。”
“你好,张小姐。”冯宣仁笑着接口。
“你好。”张丽莎抿着小嘴笑着,微微点头,眼眸子扑闪娇柔的调皮。
冯太太看在眼里正中心怀,面上合着心里都不由笑开了:“莎莎啊,我家宣仁刚回来,可认不得这儿多少的年轻人,有好玩的可要带着他啊?”
众人笑了,皆可听出冯太太的意思,张司长更是眉开眼笑起来。
“冯阿姨,”张丽莎也不笨,女孩子家脸皮薄有点羞恼了,泛红着小脸,“他……也不是个小孩子干嘛叫我带啊?”说完,竟掉头自个儿走开了。
众人更乐了,张司长皱着眉头苦笑:“我这个女儿啊叫她娘给惯坏了,野丫头!一点规矩也没有,真怕她将来找不到婆家要啊!”
“哪里的话啊,莎莎模样长得好,性子又纯,且是您张司长这样的好人家,哪会没人要啊?只怕是已经快抢破头了吧?”
冯太太用手肘捅了捅冯宣仁,悄声道:“还不跟着去?!”
冯宣仁朝众人一弯腰后即追随那倩影而去。背后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
但冯宣仁一离开背后的视线,马上止住了脚步。有一酒盘端至面前,他顺手从盘上端过一杯酒,看清了端酒的人,他笑着招呼:“阿诚,你今天很帅啊!”
端酒的人一怔,回答:“二少爷,我不是阿诚,是阿三。”
“阿三?”冯宣仁马上记起来了,这是阿诚的双生弟弟,不由惊奇,仔细地看着他的面目,“真的好像啊,几乎不差分毫,太有趣了。”
阿三傻笑,他觉得这个少爷果然和哥哥口中一个模样,平易近人得很。
“如果你们站在一块儿,大概除了你们自己无人能认得出了,”冯宣仁叹道,即而问,“你哥呢?”
“他在那儿呢。”阿三用手向后一指。
终于看到了阿诚的身影,他正端着盘子从前厅走过向厨房走去,虽是穿着和眼前的人一样的衣装,甚至有着一样的面目。但是,只是那一眼的接触,冯二少爷很快把自己刚才的话推翻了,两人绝对不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只看到阿诚一眼,他就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把他们分辨开来。
他不假思索地朝那个背影追去。
“宣仁,过来一下。”冯宣义在一旁叫他,身边围着一帮年轻的小姐。
“待一会儿。”冯宣仁指了指前厅后的走廊,那里有卫生间,冯宣义理解地点点头。
“阿诚。”
阿诚转过头,看到今晚一直在寻找的人兴冲冲地向自己奔过来。
“少爷。”
通往厨房的走廊灯光不是很亮,但他还是很清楚地看到少爷站在那里,嘴角边挂着柔和的微笑。今天的少爷特别英挺,黑色的洋礼服衬得身材修长,漆黑的头发向后梳理,整张脸干净而棱角分明,英气逼人。
阿诚不由也笑:“少爷,有什么事吗?”
“没事,”冯宣仁走到他跟前,注目凝视,歪歪脑袋,“唔,还有没有酒?”
“我正要去端呢,”阿诚回答,“如果少爷要酒的话,前面应该还有啊。”
冯宣仁没有吭声,只是看着阿诚。他压根儿也没想到什么劳什子的酒,一个牵强的借口而已,他需要站在这儿看一个少年的理由。
这样沉默地对视了有好几分钟。阿诚不得不再次开口:“少爷,我得去端酒。”
冯宣仁点点头,转身就走,来和去一样忽然。阿诚长吁一口气,看着那离去的背影有些疑惑不解,少爷怎么了?
前厅传来了舞曲的声音,优雅地迂回着。
张丽莎努力提醒自己端正坐姿保持淑女风范和身旁的女伴们讨论着一些无聊的话题,而目光不时飘向对面挺拔的身影。大厅已经被清空了出来,有很多人开始相邀共舞。有男士走过来邀请张丽莎,却总是被微笑着拒绝,往日舞会上的公主今天显得特别安静,不免让不少人奇怪。张丽莎心中也着急,可对面的人显然没有动身的意思,只是一味的和自己兄长搭着话,没有注意到任何目光。
张丽莎皱眉,提醒自己要一定要耐心。
终于,那人站起身并迳直向这儿走来,张丽莎心不由乱跳起来。
“张小姐,可否赏光?”
看到一只手潇洒地伸到自己面前,张丽莎此时的笑颜足够令场上所有的女士黯然失色。两人一踏入舞池中即成注目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