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以外————陶夜
陶夜  发于:2009年10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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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杜咏珒背过去不理自己的身影,曲正彦有些奇怪。过了些天,他才知道这是为什么。
  裂痕
  那个时候,曲正彦自己也正为一件事情在烦恼。父亲准备更换工作,受聘到一家全国知名的经济类刊物担任总编。本来对曲正彦来说没什么,问题是新的工作地点在城市的另一头,要过江,之后还要乘时间不短的公交车。曲氏夫妇于是打算搬家,同时也准备让曲正彦报考江对岸的高中,以便秋天入学时方便。
  曲正彦不知道该怎么跟小珒说。他不想跟小珒分开,可是杜咏珒肯定是要直升附中高中部的。他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报考附中,试着跟妈妈沟通,曲太太很是诧异,问他:“很远的,天天要起早,你不怕?”曲正彦摇头。曲太太再次强调:“高中功课很重,很累的!”曲正彦仍然说不怕。
  曲太太不作声了。
  曲正彦觉得妈妈肯定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固执,但曲太太什么话也没说。
  事后告诉了曲先生。曲先生也没反对,只说让他自己决定,只是决定之后不得半途而废,也不得叫苦。
  一个周末,曲正彦决定去杜家找小珒,一方面多少催他做做功课,另一方面也汇报一下快要搬家的事情。
  杜家在大学宿舍区一个很安静的角落里,是前面有小花园的老式公寓住宅,有高大的围着雕花石栏的露台。杜家的露台上用木盆栽着葡萄树,夏天天热的时候,小珒会在下面放一把藤编躺椅,蜷在上面睡午觉,曲正彦看到过一次,觉得美的像一幅画。
  他穿过花园的小径走过去。茂密的珍珠梅长得像小山一样,雪白的花披覆下来,遮住了视线。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小珒的说话声,曲正彦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但再走几步,声音更加清晰。
  “……让人带给你怎么还退回来?非要从我手里拿?毛病吧你!”
  “跟你说啦,不要!”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有点懒洋洋。
  “别让我觉得欠人情。”小珒的声音则一如既往的透着不耐烦。
  曲正彦忽然醒悟,花园里有个小凉亭,小珒一定是在那里跟人说话。他改变方向,走过去,转过一丛花木,立刻看到自己要找的人。
  杜咏珒只用一侧身子支撑重心,抱着臂站的很嚣张,下巴扬起,眉头微锁,斜眼看着面前的人,一付傲慢的样子。跟他说话的人靠着柱子坐着,一条腿跷在栏杆上,漫不经心的晃荡着。是个男孩子,看年纪比他们要稍大一点。
  杜咏珒没看到曲正彦,还在问,“你差不多点啊,这也不少了!”
  那男孩把什么东西用脚尖向他那边推过去,抬头看着他笑,“我想要别的。”
  “什么……”杜咏珒打算追问的时候,看到了曲正彦,话头顿时停住。而这个时候,曲正彦也看到了原本放在栏杆上的东西,纸包微微散开,露出来……钱。
  那个男孩也顺着杜咏珒的视线转过头来。他头发留的挺长,有些乱,相貌还算周正,就是有股流里流气的劲儿。衣服也不好好穿,衬衫只纽上一粒扣子,挽着衣袖,露出手臂上结实的肌肉,眼神很好的曲正彦甚至瞄到他小臂上隐隐的纹身。
  曲正彦不自觉地抿下唇,看了看杜咏珒。
  他是知道小珒爱玩,在游戏厅滑冰场之类的地方也认识不少人,但……这明显带着混混气息的少年,小珒什么时候认识了这样的人?
  ……而且,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想,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那个男孩也发现了他,转过头来看他。但是杜咏珒不让他看,他飞快地踢了他脚一下,提醒他把目光转回去,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以后有事再找你。”然后向曲正彦走过去,同时有意无意遮住另两人之间的视线。
  “你怎么来了?”杜咏珒问。
  两个人在一起将近十年,曲正彦太熟悉他每个细微的神情动作……小珒百年难得一见的有点紧张。
  曲正彦没回答,只是越过他的肩看那男孩。那人慢悠悠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把栏杆上的钱塞进口袋里,临走还似笑非笑的回头看他们,眯着眼,视线落在小珒背上。不知道为什么,曲正彦有一丝不安。
  “……你朋友?”等到只剩他们两人,曲正彦问。
  杜咏珒犹豫一下,说,“只是认得。”
  曲正彦默默点了点头。
  两个人并肩往杜家走。
  快走到时,曲正彦忽然站住,转头看杜咏珒。他终于想起来在哪里看到过那个男孩。确切地说,他看到过他身上那件衬衫,口袋上绣着一枚小小的徽标,那是三中的校服。
  三中。
  坚持说自己跟王白鹭有染的那个男生,就是三中的。
  曲正彦定定看着杜咏珒,为自己心里冒出的念头感到恐慌。他怎么可以怀疑小珒呢?小珒是任性,可是,可是……他不会真的做那样的事……他了解他……小珒的心地其实不坏,只是被宠的有点无法无天……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觉得自己对不起小珒。怎么可以这样怀疑朋友?!应该道歉,他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说出一个字。
  ……但是杜咏珒的脸色慢慢变了。
  他美丽的瞳眸里明显地流露出不安与畏缩,甚至转过头去不看曲正彦的眼神,只是局促地说,“你怎么了?干嘛停下来?”
  曲正彦呆呆看着他,心开始沉下去。
  这不是小珒。真正的小珒,从不心虚的小珒,应该是立刻扬眉抬下巴,质问自己在磨蹭什么,嘲笑自己像老牛拉破车,直到不耐烦地甩下自己,扬长而去……
  被宠坏的孩子
  “是你吧?”曲正彦记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
  “王白鹭的事……她真的是冤枉的……是不是?”
  “……”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
  “为什么?为什么?你说话啊!”
  “她活该!”一连串的追问,终于激怒了小珒,他抬起头来,强硬地说。
  曲正彦瞪着他。他到现在才明白,其实事情一发生,自己的心里就有隐隐的怀疑,但是却故意地忽略了。除了杜咏珒,没人会故意找王白鹭麻烦。除了杜咏珒,其它人就算有敌意,也最多只是背后说说孩子气的坏话。
  这样计较,无论如何也要报复回来,把自己的错硬拗成别人的错……这样让人头疼,不听人劝,没有同情心……从来都是杜咏珒的个性!
  曲正彦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她到底哪里得罪你?你要这样害她?”
  杜咏珒回瞪他,半晌,大声说,“她就是讨厌!她浑身上下都让我看了烦,谁让她天天在我眼前晃,这还算便宜她了呢!”
  曲正彦简直无话可说。
  两个少年在盛夏的花园里相持,连树上的蝉都吓得噤声,周围静悄悄的,越发显得空气的凝滞。
  曲正彦从小到大,没有对杜咏珒说过一句重话,现在他也说不出。可是他觉得心里窒闷得难受。对面的这个男孩子,仍然漂亮的耀眼,抽高的身体有着少年特有的修长清秀,面孔仿佛一块玉雕成,晶莹剔透。即使现在气急了,面孔上沁出一层微微细汗,脸颊涨红,表情僵硬,也仍然漂亮。
  可是他现在不想看到他。
  曲正彦深吸气,吸气,掉头便走。
  杜咏珒愣了一会儿,叫出来,“曲正彦!”
  曲正彦一点也不想停下,不想留在这里。
  “曲正彦!曲正彦……”杜咏珒在后面叫他,原本气恼高昂的语调渐渐变得软弱,含着一丝委屈和惊慌。
  但是盛怒中的曲正彦并没有听出来,他一步一步,气鼓鼓的,走得飞快,小珒的声音迅速被他甩在身后。
  回到家,曲太太正在整理一些旧日的收藏,见到他脸色,有点吃惊,问,“怎么了?”
  曲正彦闷闷的回答没什么,进了自己房间。他心烦意乱,手足无措,又是生气,又是害怕,又有些愤怒,整个人搅成了一锅粥。到周一上学时,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找杜咏珒,而是独自一人恹恹地去了学校。
  那天左前方的位子始终是空的,杜咏珒没来。
  右前方,是肩背挺的笔直,一动不动的王白鹭。
  就这样,第二天仍然是曲正彦一个人上学。这一天小珒也去了,但两个人没说话,甚至都低着头,好像没看到对方。
  第三天,第四天……
  直到有一天,回家时曲太太对曲正彦说,“你哥哥让你考完中考去他那里过暑假。”曲正彦才猛然发现离中考仅仅剩下一个月,而他与小珒的冷战也已经持续了十多天。
  那一天还发生了另一件事。代数小测的卷子发下来,老师很不齿地当众点名批评了王白鹭,“看看你这成绩,还能看吗?收敛一下吧,别总是在歪门斜道上用心思!”
  同学中有人偷笑,有人窃窃私语。王白鹭垂眸板着脸,没有表情。曲正彦悄悄瞄了瞄小珒,发现他用手支着腮,把头侧向另一边,好像完全没听到发生的事。
  曲正彦忽然特别难受。
  第二天,他趁午休的时候往王白鹭的笔袋里扔了一张小纸条,约她放学后在附近的小广场雕塑下面见面,然后忐忑不安地等待。下午上第一节课时,王白鹭取笔准备做笔记,很明显地看到了那张纸条。她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曲正彦,眼神里全是惊诧……和戒备。
  曲正彦为时已晚的想到,类似的事她已经经历过,会不会又把这次的约会当成是一个新的陷阱?一整个下午,他如坐针毡,思前想后,毫无结果,最后决定还是照原计划去小广场等。王白鹭晚来了半个多小时。就在曲正彦几乎已经彻底放弃希望时,看到她慢慢从远处走过来。他立刻跳起来。
  王白鹭把书包横在身前,一边走一边用目光观察四周,在离曲正彦足足还有十步远的地方就停下来,打量他。
  曲正彦反而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先打个招呼,“你来啦。”
  王白鹭看了他一会儿,语气生硬地问,“你说有很重要的事找我,是什么事?”
  曲正彦没想到她这样直接,嘴张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白鹭并没有不耐烦,安静地站着等。
  “那个……我想告诉你……嗯……我……我相信你……”
  女孩的眉毛挑起来。
  “那件事……我相信……那个男生是说谎……”
  “……”
  许久听不到回答,曲正彦紧张地看她。女孩的表情有些怔忡,半晌才苦笑一下,“谢谢你。”得到回应,曲正彦胆子大起来,“我是想跟你说,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学习,别人说什么是他们的事。”
  王白鹭沉默着,紧抿着唇,几乎掉下泪来。从那件事发生后,她简直如生活在地狱里。周围人的目光,家人的不谅解……她也想坚强起来,可空气中那种可怕的压力已经让她几乎失去所有的信心……面前这个稳重端方,性格像阳光一样温暖的男生,却突然在这个时候用紧张的语气对自己说:我相信你……
  无论如何她感激他,但现在的她,已经不敢轻信……她轻轻地问,“为什么?”
  “……”
  她抬起头,“为什么你会相信我?”
  曲正彦张口结舌。为什么?因为他根本就知道真相是什么。他只想安慰王白鹭,向困境中的她伸出一只手,让她不要因为小珒莫名的敌意而在中考中失利……减轻小珒造成的伤害……也减少自己的内疚……
  他喃喃的,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
  王白鹭听清了,是“对不起”三个字。
  面前的男孩满脸都是藏不住的歉意。
  原来真是如此!她想。
  事情发生后,她整理思绪,仔细思索短短的转学生涯中自己得罪了谁。又有谁是只敢在背后嚼舌头,谁是喜欢明目张胆欺负人,又是谁可能在背后捣鬼……曲正彦的这三个字,让冰雪聪明的她立刻在怀疑名单中圈定了那个名字。
  “你为什么要替别人道歉?”她问。
  “……”
  “容我猜测一下,”她冷冷地说,“你是不打算向学校揭露真相的,对吗?”
  曲正彦猛地抬起头,一脸惊慌。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替他说对不起,他……他不是故意的……”这话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所以到一半就没了下文。
  王白鹭的背挺得越发直,定定看着曲正彦,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
  曲正彦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担心她去向学校告发。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如果事情闹开来,小珒会多么的生气,他绝望地想,也许他永远都不会跟自己和好了!
  良久,王白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些天来堆积在脸上的阴郁褪去,恢复的是高傲的倔强,短短几分钟,她似乎成熟了许多。
  “好吧,我接受你……代替你朋友的道歉。”她说,心里想,杜咏珒肯定不会向自己道歉,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曲正彦,你有没有想到一件事?你这样包庇他,能包庇到什么时候呢?他做错任何事,都有人容忍,都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你们宠坏他,还以为是为他好,这样的人,他以后会做出什么事,你能想象的出来吗?”
  她看着对面的男生,轻蔑地笑了,“总有一天,会有你们包不住的事情发生。”说完这话,她转身离开了。
  曲正彦站在那里,很久都没动。他的背脊上,掠过一阵寒意。
  示弱
  这已经是第二个人对曲正彦说这样的话了……
  之后的数天,曲正彦异常安静,在学校里遇到杜咏珒,只是低下头,沉默地走开,似乎完全没看到对方恼怒而阴沉的目光。就连杜咏珒又寻个茬子泄愤似的打了小胖子一顿,打得小胖子呜呜地哭,曲正彦都努力忍住没有插手。
  他很清楚,他开口,也只能是反复地央告着,求小珒别再欺负人。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他几乎能看到小珒胜利地斜睨他的样子。
  这一次,决不先后退!他握紧拳头想。
  可是又有点害怕,杜咏珒自小构筑的强烈自尊和骄傲,又怎么能容许他向他低头呢?
  这样下去,他们的和好岂不是遥遥无期?
  曲正彦渐渐恐慌起来。
  星期六中午,曲太太叫上小儿子一起去新房子看一看。回来的时候,在大院门口遇到一群职工家属在聊天,以中老年妇女居多,声音颇嘈杂,其中又夹着一把明显兴奋高昂的声音,是第一老太太,杜咏珒的奶奶。原来是说起前一阵子她孙子小珒参加市里钢琴比赛拿了大奖,还被评了市级优秀学生。只听她炒豆般表达着愉快心情,满脸都是夸耀,周围的人也一叠声地恭维着:这孩子真争气,长相又好,功课又好,多才多艺,前途无量……真不真心不敢说,至少听起来是让老太太心花怒放的。
  曲太太从旁经过,也被拽住报告好消息。看着老太太一脸得意,她微笑着说,“恭喜了,这孩子大了一定会叫人大吃一惊的。”说毕拉着一脸闷闷不乐的曲正彦走开。
  楼下邻居小胖子的父母在母子俩前面不远处,看样子也被骚扰过了,两口子悄悄说着什么。进了楼道比较聚音,隔着一层楼梯,曲正彦听到小胖子妈妈愤愤地说,“就那种孩子还优秀学生?不就仗着他爹有点权利吗!又不是国家主席,至于吗?”
  小胖子爸爸安慰她,“别理他们,回去告诉咱家宝贝儿,惹不起咱就躲。”
  “哼!惯成那样,迟早出事,我就等着看,看他们家那个所谓优秀孩子以后能混成什么样儿!”
  “嘘……”
  曲太太停下脚步,特意多等了一刻,待那夫妻俩进了门,才继续向上走。回到家,低声嘱咐曲正彦,“听见当没听见,出去少说。”
  曲正彦沉默着点头,过一会儿,抬起头,“妈,我决定了,还是报离新家近的高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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