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以外————陶夜
陶夜  发于:2009年10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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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光以外 BY:陶夜
  重逢
  曲正彦跟在自己的老板朱谯明身后,一行人刚出会议室便感受到略微紧张的气氛,所经办公区都有职员投来惴惴不安的目光,在他们走过的地方,有些人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万达证券被银海证券收购已是业内尘埃落定的一幕重戏,今天是两方负责人协商重组事宜的正式会议。银海出席的是副总裁朱谯明与他手下几员大将,万达方面老总楚安国已经半退休,今天恐怕是来露最后一面,之后的事自然有别人做。公司被卖掉,员工前途未卜,大家担心是难免的。
  比起来,银海的一班人马就显得气势如虹,虽然个个仍是表情沉稳,却不自觉流露出一种意气风发。
  走到一楼营业大厅,朱谯明向万达的人员告辞,曲正彦跟在老板身后,将要转头的一瞬,突然看到附近的一个年轻男人,他的心猛然多跳一拍,不由自主定住身形。
  那人正站在柜台边,垂着头在面前终端机上操作,看情形是机器出了故障。从这里只能看到他侧面,皮肤相当白,高鼻梁,薄嘴唇,尖削下巴,穿着黑色的T恤衫和牛仔裤,更显得身材瘦长。
  “小珒……”曲正彦无意识地开口。
  在他旁边的恰好是万达的一位中层,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关注起一名普通职员来,也站住,看一眼,顺口说道,“哦,那是小何,电脑部的。”
  “他姓何?”曲正彦转头。回答的人他认识,是万达电脑中心的工程师于君行。
  于君行点头:“何自明,我们电脑部的系统专员。曲先生认识他?”
  曲正彦皱眉,犹豫一下才说:“可能只是长得像,我认识的人……姓杜。”
  原来是认错人,对方释然。既然没什么,那就走吧?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似乎意识到有人在看自己,那个叫何自明的年轻男人抬起头,看过来。
  可能别人会觉得他只是无意识地扫视过来,只有曲正彦注意到,这年轻男人,几乎是第一眼,就把目光牢牢地锁定在了自己身上。
  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曲正彦突然觉得心跳加快,有些口干舌燥。
  他甩下一脸讶异的于君行,快步走过去。那年轻男人直起身,安静地等他走近,仍然没什么表情,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走近了,看仔细,曲正彦心里的疑惑更浓。甚至没察觉自己语气突兀,他脱口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何自明。”对方的回答慢半拍。
  很像!但很多地方又不太一样,相貌、声音……
  可是不知为什么曲正彦却更肯定自己的猜测,“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年轻男人看着他,沉默。就在他以为对方不打算回答的时候,却听到三个字,“杜咏珒。”
  曲正彦的喉头突然有点哽住,“……小珒,真的是你。”
  年轻男人看着他,没说话。
  这时于君行也过来,好奇地问:“你们认识?”
  曲正彦尽量控制自己,笑一下,“老朋友,好久没见了。”
  于君行恍然点头,“那可真得好好聚聚。”
  曲正彦回头望一眼,老板一行人已经快走出大门,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他很干脆地对何自明说,“手机号给我。”
  何自明眨眨眼,一时没反应,看到曲正彦伸出的手,才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直接交给他。
  曲正彦用那部手机拨通自己电话,保存号码,然后把手机交回去,说:“今天下班后一起吃饭吧。”
  何自明一点儿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直直地看过来,眼神安静幽黑,带着一丝茫然,似乎仍然反应不过来。
  “等我电话!”曲正彦说。他深吸口气,转身离开。烙在背上的目光让他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当场抱住那人,或是抓住他立刻把他带走。
  定约
  何自明待那一群人走远,重新把目光转回面前机器,附近的几个同事却都放下手头事,好奇地围过来。
  “自明,那是银海的曲正彦吧?那可是个人物,怎么你们认识的?”
  “没想到你认识银海的高层,哎,你怎么没去银海工作呢?”
  “自明真幸运,这下不用担心解聘了。”
  大家七嘴八舌发表看法,何自明低头工作,一声不吭。他一向话少,但现在正处于敏感时期,同事还是忍不住期望能从他嘴里打听出一点内幕,直到于君行走回来打断他们。
  “好了好了,别围着自明,估计他自己都吓一跳。”
  他转头笑对何自明:“曲先生说跟你是小时候的朋友,好多年没见了,所以很高兴。他问你工作情况呢,我当然马上回答,小何可是我们电脑中心的骨干力量,哈哈。”
  万达虽然成绩平平,人才还是有几个的,早由高层内定过档银海,于君行就是其中之一。底下小角色谁留谁走,他们了解内情,说话自然更有份量些。他这样说,就是表明要带何自明过档了,有同事明显流露出羡慕来。
  周围发生的一切仿佛与何自明无关,他自顾自检查机器,找到故障,排除,测试再没问题,对旁边人点点头,低声说:“好了。”然后转身回电脑部。
  走出去几步,隐隐听到有人说:“自明真是一点儿都不在乎。也是,住月亮湖的人,怎么会在乎这份工,要是这么幸运的人是我就好了。”
  幸运?
  何自明一步步走回自己部门,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好久,发现自己在发呆。那个人,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如同猛然打开一扇门,好多以为已经忘记的东西汹涌而出,迅速填满胸腔,像打翻了整个酱料行,淹得一颗心酸涩难当。一整个下午,他时时恍神,再没有心情工作。
  同样心神不安的,还有乘车离去的曲正彦。
  整个回程,他大脑一片空白,回到本家也还要再开个小会。老板在会议桌后侃侃而谈,正彦眼睛前面的重组计划书却是一个个字跳来跳去,怎么也排不起队来。直到被朱谯明的叫声惊起,才发现纸页被自己微有薄汗的手指捻得发皱。
  朱谯明好笑地看着他,“正彦,行政人事这部分是你的长项,区区一个万达还不至于把你难成这样吧?”
  曲正彦面孔有点发红,知道自己走了神,连连道歉。
  朱谯明也不是真要责怪他,继续下达指令,“那么就这样定下来,正彦还是行政人事,钧艳负责财务,继雷跟进他们的营业部。”
  几员大将心里早就有数,应声离去,各司其职。
  曲正彦回到自己办公室,坐下来,定定心神,估算当天剩余的工作量,然后慎重地拨通电话。
  响过六七下,对方接起来,没作声。
  曲正彦试探着问,“小珒吗?”
  “……嗯。”对方声音有些犹豫。
  “晚上一起吃饭吧。”有很多话想说,想问。
  “……好。”
  “我大约五点四十五分到六点之间来接你,可以吗?”
  “……好。”
  “在你们大厦对面等你。”
  “……好。”
  “……那,到时见。”
  “……再见。”
  曲正彦将手机合起,放在桌面上盯着看,通话时间一分钟都不到。这个电话怎么想怎么诡异。九年再加七个月,是他跟小珒分开的时间。小珒声音变了,原来他声线略薄,语速快,听起来尾音上扬有种骄纵的味道。现在,现在单听他的声音,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九年零七个月
  五点半刚过,曲正彦就坐不住了,破天荒起身早退,开车返回万达,没有进停车场,而是将车停在了可以看到出口的对面街道上。
  万达证券使用的是相对独立的大厦裙楼,有单独的出口,此时下班的职员正陆续出来,一个接一个,互相道别,并没有他想等的人。看看表,六点已经过了,仍然不见人影。曲正彦手指一点一点地敲着方向盘,想着,打个电话给他?不不,还是等等吧,说不定有什么事绊住手脚,接电话反而会影响他。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看着指针已经慢慢绕过半点,终于忍不住拿起手机,刚在这时他看到走出来的何自明。那年轻人斜背着挎包,手插在裤袋里,垂着头,走得很慢很慢,走下长长台阶,直接拐上人行道。
  曲正彦本以为他会四处张望找自己,还特意放下了车窗,可是看他那样子,像完全忘记有人在等他这回事,一边走,一边仿佛在出神。他发动车子,慢慢跟着何自明的方向滑上前,轻按一下喇叭。
  何自明停住,扭头看他。
  被那双眼睛看着,曲正彦又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好不容易才张开口,“上车。”
  车门拉开,身边的座位坐进一个人。
  曲正彦觉得自己此时的笑容肯定很僵硬。想像过很多次再遇到他的情形,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此时完全派不上用场,只得问:“想吃什么?”
  何自明没有马上回答。
  曲正彦侧头看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地观察他的脸。第一个感觉就是白,不是小时候那种白里透红娇嫩的白,而是少见阳光少运动导致的苍白。他没有小时候那样漂亮了。很多人都是小时漂亮,大时了了,大约因长开后,五官不再如幼时精致。何自明现在仍然算得上相貌俊秀,但比起以前……是差多了。
  但是他最大的改变却不是相貌。
  曲正彦正想着,听到何自明说:“你决定吧。”很简单的回答,却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似乎不应该听到这话。犹豫一下,他问:“不然……去吃南方菜吧?”记忆中小珒口味比较清淡。
  “好。”还是言简意赅。
  曲正彦怔怔看着何自明。
  对方察觉到,转头回视,眼睛里有一点疑问。
  曲正彦立刻收摄心神,讷讷地说:“那么就南方菜吧。”
  直到在餐厅坐下,两个人没有再交谈。
  这家南方菜馆环境很安静,菜色也不错。点菜的时候,何自明把交到他手上的菜单递回来,仍然是你决定。
  曲正彦终于明白什么地方不对头:就是这个了,他淡然地说出毫无意见的意见,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不高兴,上车也好,吃饭也罢,似乎都无可无不可。甚至今天的重逢,他也只是看着,如果曲正彦不走过去,不问,大概他就会等他们离开,照样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小珒,完全自我中心,任性到听不得任何不同意见,偏执到令人头疼……
  那个时候杜咏珒的父亲是大学校长,杜家是大院里最有派头的“第一家庭”。杜咏珒的妈妈身为着名导演,一年有十个月都不在家,于是杜咏珒由杜校长的娘,曲正彦母亲嘴里的“第一老太太”一手带大。曲妈妈一提到杜老太就像吞了黄连。曲正彦曾经偷听到母亲对父亲说,这么一位狐假虎威、气焰嚣张、长了一双势利眼、又爱造谣讲是非的老太太,也难怪会养出杜咏珒那样的孩子来。
  杜咏珒那样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孩子呢?当时的小小曲正彦并不是很明白,他只知道,小珒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孩子,皮肤雪白,眉目如画,粉红的小嘴总是很紧的抿着,像花骨朵……即使这像花骨朵一样的男孩儿无故把同班同学打出鼻血,还对老师的训导嗤之以鼻,曲正彦也没有讨厌他,仍然在他理所当然地把书包丢过来命令自己帮他背回家时,乖乖地听命。
  曲妈妈不止一次地说过,曲正彦自小以貌取人,无药可救。
  心在悸动
  服务生拿走菜单,桌面上有一刻的沉默。曲正彦迟疑着,完全不敢问一切老友见面应该热情询问的事情。一别经年你还好吗?当初不告而别太不够意思!离开之后你去了哪里?住在哪座城市?见到了哪些人?经历了什么有趣的事?书读的怎样?恋爱谈的如何?
  凡此种种……他不敢提。
  何自明大约也觉得这种沉默有些尴尬,抬起眼皮看他,局促地笑一下。那丝笑意就在唇角闪一闪,甚至没有到达眼底,曲正彦却呆住。
  这么多年,他无数次回想这个人的面孔,没有一次是笑着的。骄傲的,不耐烦的,气恼的,愤怒的,执拗的,茫然的……各种表情,却就是想不起他笑的样子。离开家上大学前的最后一次聚会,王白鹭说,杜咏珒也只有对着你的时候才会笑一笑,可是他走也就把你的笑带走了。
  那个美丽的少年,笑起来也很美吧?午夜梦回,曲正彦却说什么也想不起他带笑的容颜……直到今天。眼睛鼻腔忽然有股酸涩发热的感觉,他低下头掩饰,嘴边却无可抑制地浮上笑容。时间如白驹过隙,包裹在少年身周令他闪闪发亮的玫瑰光环也许已消逝,可是,在自己心里,他始终是他……
  “你改了名字?”他温和的问,挑一个似乎安全的话题来打破沉默。
  何自明点点头,“我妈帮我改的,跟她姓。”
  “害我差点以为认错人,可是,我就是觉得会是你。”曲正彦说,看看他,终于忍不住补一句,“幸好我过去问了……你真的没有认出我?”
  何自明把两手的指头轻轻对来对去,说话时也盯着看。听到他这样问,顿一下,抬头看看他,“我……眼睛近视,看不清。”
  曲正彦着着他那双平静的黑幽幽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没戴眼镜,那个距离,有点模糊。”
  “……啊,原来这样。”曲正彦有点呆,忽然笑起来,“我还以为……”他停下,又笑笑。——我还以为,你不想理我。
  “你怎会把眼睛搞坏,以前不是可以看到2.0吗?”
  “不知道,忽然就近视了。”
  “你是……一定是天天看电脑搞的吧?”
  何自明歪头想想,“也许吧。”他看起来轻松了些,没有那么紧绷。
  曲正彦看着他那个样子,头微微侧着,眼睛向天空望,冥想一下,又收回来,嘴角轻抿一下的神态。这个时候他又觉得他没有变,这分明就是少年杜咏珒的模样。
  “话说回来,你去学了计算机吗?你以前不是一直想报考电影学院?”曲正彦话一出口,猛然有些紧张。他有没有问错话,是不是不该提这个?
  何自明的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语气也很平静,“我妈说我没有那方面的才华。”
  这个时候,菜上来了。曲正彦急忙转移话题,开始谈论菜肴。食物跟天气一样,是永不出错的话题,而且食物的话资更丰富,本地美食又多。听曲正彦说起好几处特色小店之后,何自明终于主动开口,“你在这里待了很久吗?”
  “也不算很久,半年前来的,怎么?”
  “……我在这里住了六七年,都没有那么清楚。”
  曲正彦笑,“我是因为我们老总的秘书是本地人,有地头蛇么,当然方便些。”
  何自明点点头,没说什么。
  六七年……曲正彦想了想,问,“你没有在北京读大学吗?”杜咏珒的妈妈后来去了北京,想像中小珒一定也会在那里吧?
  何自明摇摇头,喝一勺汤,又注意地看看里面放了些什么,然后才回答,“我就在这里读的。”
  曲正彦一时没有说话。小珒一直待在这个离他们老家和北京都是十万八千里的陌生地方。那么他拼命考上北京的大学,留在北京打拼,在那个足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里如同大海捞针般找啊找的……这些都算怎么一回事?
  他的沉默让何自明抬起头来,眼眸里有一点疑问和……说不出的东西……像是紧张……曲正彦恍过神来,暗自嘲笑自己眼神不好。
  何自明,明明很平静,平静到冷淡的地步。
  自己的心情,他能明白吗?
  自己的坚持,他能接受吗?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都有一点儿走神,话不多,淡淡的。直到吃完饭,曲正彦送何自明回家。照他的指示,车停在本市一处高档住宅区的高层公寓楼下。曲正彦恍惚记得,这处叫做月亮湖的花园小区售价不菲,小珒做系统专员的工资有开到这么高吗?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没有细想。他全副身心,如今都挂在静静坐在旁边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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