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以外————陶夜
陶夜  发于:2009年10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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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虑像蚂蚁一样,慢慢爬上心头。何自明有股冲动,想跳下车,向回走,返回家中,缩进沙发里。无论如何,一个终点是一个终点,永远比孤身茫然徘徊在路上要好。
  他犹豫了一下,掏出手机,拨曲正彦的号码。
  曲正彦很快接起,“自明?”
  “嗯,你……现在在哪儿?”
  “已经到机场了,刚换好登机牌,不过航班因为天气原因推迟,我看这边还好,怎么家里坏天气吗?”
  “啊,有雾。”
  “这个季节还有雾?”曲正彦有些困惑。
  “是啊,”何自明在座位上放松自己,一边看外面一边跟他说话,“每年南风季常常下雾。”
  “真的啊,那怎么办呢?要等很久吗?”曲正彦的语气有些无奈。
  “也许不要吧?”何自明不太确定。
  “啊……”曲正彦长长地叹气。
  何自明听着他的声音,周围隐约有人声与广播声传来,空旷虚浮,是在一个很阔大的空间里。
  “我打算到休息室去坐一会儿,”曲正彦嘟囔着,“每逢这种时候就特别庆幸自己选了这家公司,出门必得头等舱。”
  何自明忽然说,“我们没有啊。”
  曲正彦似乎愣一下,“咦……啊……”公司订机票当然也视职位层级而定,但何自明说这样的话,几乎就等于是在开玩笑了。曲正彦的心顿时软软的,笑起来,“哎,自明……”
  “什么?”
  “真希望马上起飞。”
  “嗯。”
  “很想马上看到你。”
  “……”
  “不用说,你肯定是没有我这种心情啦!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什么也没干。”
  “就是说,又在发呆吗?”
  “没有。”
  “嗯,也是,明明是在跟我讲电话嘛。”
  这不是废话吗?何自明朝车窗翻个白眼。
  “喂,说好要到机场来的。”
  “我知道。”
  “那,差不多也该准备准备出门了吧?”
  “不是还在下雾吗?等雾散了再说吧。”何自明不动声色地说。
  曲正彦似被噎住,半天才开口,“不必等雾散吧?能见度一公里好像就可以起飞了……”
  何自明刚想开口,跑到前面去的司机忽然跑回来,坐进车里“砰”一声大力关上门,嚷着,“好了好了,路清开了,可以走了。”远处的车开始慢慢移动。司机催促地按着喇叭,别的车同样,于是一时间喇叭声响成一片。
  何自明拿着手机,没说话。半天,听到对面曲正彦慢慢说,“啊,广播好像在叫了,我去问问看是不是可以登机了。”他声音里含着浓浓笑意。
  何自明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哎,那我先挂了,回头见。”曲正彦迅速地挂了电话。听那口气,似乎再不结束通话就要笑出声来。何自明瞪着手机半天,重重地从鼻子里喷一股气出来。哼!
  雾虽然散了一些,但天气仍然不好,车辆都减速,四十分钟后何自明到机场,查看电子屏,曲正彦的航班已经起飞了。
  喔依西面馆的一面墙是呈斜面而立的数层楼高的航站玻璃墙,坐在这边可以俯看数个像巨大的甲虫脚一样向外伸出的登机口,远处就是跑道,尾巴上绘着不同标识的飞机起起落落着。
  不是用餐时间,店里人很少。何自明要了一碗面,坐在那里。他没有戴手表,又懒得时时按开手机看时间,所以只是隔一会儿注意一下广播中的航班出发和到达通知。书是摊开在面前的,其实也没有怎么细看。
  就那么坐了很久,何自明发现自己在干一件很无聊的事。他观察在低空盘旋的飞机,猜测它们尾翼上是什么图案,然后等它们降落时证实自己的猜测。不是所有飞机落地后都会滑行到航站楼的这一侧,所以这项娱乐其实没什么意义。
  发现这个的同时,他也发现,等待的感觉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
  毫无希望的等待当然是可怕的,可是如果知道一定会有某个好的结局在前面等着自己,那谁都会充满愉快地望着前面,希望那一站快点到来吧?
  正胡思乱想间,耳朵敏感地捕捉到广播中甜软的声音,“从北京出发的15XX航班即将抵达”。
  何自明合起书本。
  有飞机在降落,他眯起眼睛看,一边猜测着曲正彦是不是会在那上面,一边向国内到达处走。宽敞明亮的大厅里人来人往,假椰子树盆景绿油油的有几层楼那么高,十数个换乘查询站像一座座小岛一样分布在大厅中央,人群井然有序地排在四周,像花朵中心四散伸展开的花芯。
  在柔和而略有些嘈杂的背景音中,地板忽然晃动了一下,随后,亦或是随之?一个很大的声音沉闷地响起来。
  何自明正乘下行电梯,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下,周围幕墙玻璃似乎也被声波挤压着,发出吱吱的震动声。
  周围的人都有些吃惊地停下四处看。
  又是一声闷响,接下来是两三次小一点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爆炸。
  何自明握紧扶手,有些不安,他跨下几级电梯,向航班出口快步走过去。
  已经有很多接机的人等在出口,大家都听到那几声巨响,人人一脸不安。有人交头接耳,也有人在着急地追问值班人员。
  何自明停在一段距离外,看着那边。
  大约十几分钟后,一队机场工作人员匆匆赶过来,人群立刻把他们围拢、淹没。这是不正常的,一般航班到达处顶多有两三个工作人员把关。这一定是出事了!周围的人也敏锐地感觉到了不正常。
  何自明站在原地没动。他听到人群里突然有女人尖叫着哭出来,接着细小的声波迅速辐射向周边。“……飞机冲出了跑道……救护车正赶去……具体情况会马上反馈过来……请耐心等候……”机场人员在艰难地解释与安抚人群,但是情绪失控的现象就像一场无法阻挡的飓风席卷而来。有人在吼叫着追问刚才的爆炸是怎么回事,有人哀求着要到现场去救人,有人在声嘶力竭地打电话,徒劳地呼唤着亲友的名字,刚才哭叫的女人已经昏倒在人们脚下……也有人像何自明一样,呆若木鸡地站着……
  出口大厅眨眼间挤满了人。何自明被推来撞去,毫无所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听到熟悉的音乐声,他做梦般用僵硬的手指摸出手机,按开。
  “自明!自明!你到了吗?”
  熟悉的声音……
  何自明打个冷战,眼睛顿时清明起来。“我在机场,你在哪儿?”他问。他以为自己声音正常,并没有发现其间的颤抖,和怪异的高亢语调。
  “我在三号出口,我们换了通道出来。”
  “三号?”
  “对,在三号出口。你看到到达大厅一侧有个机场书店吗?那里有一条走廊通过来……”
  何自明转身,立刻看到曲正彦说的地方,他迅速向那边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变成疯了一样的狂奔。
  三号出口平常是D航的专用通道,与别的出口分开,因为航班少,所以人流一向很冷清。何自明跑过来的时候,人流正在稀稀疏疏地向外走,有些人还在等行李。何自明一眼就看到手机放在耳边,正向这边张望的曲正彦,看到自己,他把手机收起,举起手来摇晃。
  何自明停下脚步,跑得太快,一时呼吸困难,他重重喘息着。
  曲正彦拉着行李包飞快地走过来,瞪着他的脸,小声叫,“我的天,你是怎么了?”他伸手去抹何自明的脸。
  手指与皮肤相触的瞬间,何自明才感觉到一头一脸连同背后都是一层冷汗。
  曲正彦脸上露出心疼的表情,“你怎么了?没事吧?”
  何自明闭一闭眼睛,突然用力扑上去,把他死死抱在怀里。
  曲正彦僵了一下,随即反手回抱住何自明。半晌,他感觉怀里的身体开始颤抖,模模糊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并且逐渐哽咽,“……幸好……幸好……不是你出事……”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心里的一些感慨引来各位亲的多方开导,真是太感谢了,这方面呢,我已经做好决定,就是尽量不犯错误,其它顺其自然啦,也有这种困扰的各位,也一起加油吧!毕竟,在这个社会上生存,还是需要很多努力滴。
  搬家的礼物
  何自明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他一直紧紧抓着曲正彦的手不放。曲正彦也不想放开他。跑道上有飞机出事的紧张气氛已经漫延过来,所以他们的样子没有引起周围人太大的反应。
  但是也不能一直相拥着站在这里。曲正彦一只手捉着何自明,一只手拖着行李箱,拽着他往外走。何自明似乎知道自己的样子不妥,又怎么也止不住,只是一路低着头,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反盖着自己的面孔下半部分。上车的时候,出租车司机有些迟疑地看他们。
  曲正彦对司机说,“有飞机出了事。”
  这句解释很难说跟这两个紧紧拉着手的男人有什么关系,也说明不了为什么他会坐上车仍然紧紧抱着何自明,但司机接受了。就好像战乱的时候处处能看到死马、死尸之类,和平时期接受不了的事,在特殊时期就变成了司空见惯。司机很快地发动了车子。
  上高速的时候,何自明已经不再掉眼泪了。他疲惫地靠在曲正彦身上,在司机看不见的地方,两个人的手依然死死握在一起。
  雾气已经散尽了,太阳却还没出来。天空泛着一种鸭蛋青的颜色,道路、原野、树木,一切都湿乎乎的,静悄悄的。
  司机问,“你看到了?”
  曲正彦顿一顿,回答,“嗯。”
  “……有人死了吗?”
  “……不知道。”
  他想起飞机降落时看到不远处那浓浓的烟尘和火苗,疾驰而过的消防车,当时心里只有惊讶。——直到看见何自明惨白的脸。
  就在这一分这一秒,有人正陷在可怕的灾难中,正在挣扎,正在受伤,也许……正在死去……他们也许也正在爱着……或被爱着……也有人在等他们……等来的却可能是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结果……
  曲正彦抱紧何自明,紧得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骨头里。
  司机在前面沉默着,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快到市区的时候,何自明手机响起来。他一动不动,但那手机很执拗地响个不停。曲正彦轻声哄着他说,“也许是谁有急事。”
  何自明蠕动一下,把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手却软软的,几下都没推开。
  曲正彦接过来,帮他推开,递给他之前顺便瞄一眼,“是小夏。”
  何自明听到小夏的名字,索性接也不接,直接用双手围住他的腰。曲正彦低头看他,只看到他垂着的微红的眼皮,长睫似乎仍湿漉漉。
  他只好自己接听,“喂,小夏?”
  夏成蹊在对面愣一下,叫出来,“曲正彦?”
  “是我。”
  “你回来啦?啊啊!吓死我了!”小夏大声叫,“那么明接到你了吧?你跟他在一起吧?”
  “对,我们正往回走,已经快到了。”
  “我刚刚听说有飞机出了事,”小夏用力地吁气,“我听明说你是这个时间的航班回来,吓死了!他干嘛不接手机,害我紧张了半天……”
  何自明把头往下沉了沉,埋到曲正彦胸前。
  那种像小动物一样的动作让曲正彦心里五味杂陈,又酸又软。他轻声对着手机说,“他吓坏了。”
  小夏沉默了,过一会儿才乖巧地说,“安全就好。嗯,我今天值班,明天才回来,不用等我。”
  曲正彦说,“好。”挂掉电话,脸上露出一点儿笑。小夏是想留给他们一点儿空间吧。直到车停到公寓楼下,付车钱,拖着行李上电梯,只要能倒出空来,曲正彦一定握着何自明的一只手,毫不在乎出租车司机和公寓门卫怪异的表情。
  行李丢在门边,曲正彦把何自明拉到沙发上坐下,用手托起他的脸,看了很久,才低声问,“好点了吗?”
  何自明一动不动地回视他,眼皮和鼻子都仍有点儿红,嘴唇苍白,有些干燥脱皮。这张脸看起来清瘦而平凡,眼瞳黑乌乌的没有什么神采,总是略显忧郁沉闷的表情……突然间,曲正彦记忆中那个美丽而光彩夺目的少年的影像模糊了,那种任性而张扬的神态和还没怎么变声的清亮的嗓音一下子都远去了……
  曲正彦忽然强烈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何自明。
  不是别人,不是记忆中的任何人,而是何自明!
  他用手指轻抚何自明的嘴唇,捧住他的脸,凑过去亲一下,再次问,“自明,你好点吗?”
  何自明叹息般“嗯”了一声,伸出手臂环住他,回吻上来。
  第二天早上,夏成蹊回来的时候,何自明还在睡,曲正彦一个人坐在厨房里,慢慢地一颗一颗剥花生的红衣,很认真很安静的样子。
  夏成蹊上下看他几眼,问,“这干什么用?”
  曲正彦抬头朝他笑笑,说,“冰箱里有莴苣叶子,剥点花生一起拌着吃。”
  夏成蹊在对面坐下来看他。
  “小夏……”
  “嗯?”
  “我们准备搬到新房子去了。”
  夏成蹊托着腮帮子,半晌,长长的叹了一声。
  曲正彦瞧着他,有点歉意,“对不起啊。”
  小夏摆摆手,一脸落寞。
  曲正彦更加内疚了。住进来久了,他其实也明白,小夏的恋恋不舍,并不真的在于何自明可以帮他处理一切的家务琐事,而是因为可以作伴儿。两个寂寞的孩子,害怕广阔的复杂的生活,害怕每天刻板地准时到来的黑夜,相依相偎,取暖,壮胆,彼此得到心理上的安慰……
  “我们会经常回来的……”他徒劳地说。
  小夏笑了笑,“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明也不可能陪我一辈子的。”
  曲正彦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看着他。
  小夏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出去了。何自明正好要进来,跟他走了个面对面,被他脸上的表情弄得莫名奇妙,到了嘴边的招呼又收回去。他走进厨房犹在回头看,一边问曲正彦,“小夏怎么了?”
  “我跟他说我们要搬走了。”
  何自明怔了怔,在他身边坐下来。
  沉默半晌,曲正彦说,“你跟小夏感情真好。”
  何自明半垂着头,伸出一只手指,无意识地将一颗剥好的花生在桌面上滚过来滚过去,一边重复着这样无聊的动作,一边出神。“……我第一次见到小夏,是大学毕业搬出宿舍的那天……”
  曲正彦抬头,仔细地听。
  “……那时候我还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找到住处,正在街上乱走,”何自明语气很平常,曲正彦却听得心里难受起来。“……正好遇见小夏……他喝醉了,跟几个人纠缠不清……我觉得不太好,就把他拉开了……结果他吐了我一身……本来以为是脏东西……后来发现有血……就送他去了医院……”
  “他胃不好,又喝太多,所以……那天晚上我在医院给他陪床……”
  何自明又想起那天的情形。小夏惨白如浮尸般躺在床上,自己呆呆坐在床边的椅子里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约地感谢着这个不认识的看起来很惨的人,否则甚至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至少现在这一刻不用去想这个问题。以后,以后的话……等天亮起来再说吧……
  何自明后来一直觉得小夏是自己的福星,那么千依百顺地照顾他也有着这样一种看待吉祥物的情结在。天还没亮,韩寻波就到了,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后,这个人并没有赶自己走,也没有客气地说些麻烦你了之类的话……而是随自己仍然那么坐着……
  “后来韩大哥就雇我照顾小夏的起居,帮他做饭收拾家,陪着他,如果他想,还陪他□……”
  一粒花生从曲正彦手里蹦出去,骨碌了好远。他瞪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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