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直到何自明下了车,走出去好几步,曲正彦才猛省过来,叫住他,“小珒!”
何自明回转身看他,苍白面孔在莹黄的街灯照射下添了丝暖色,圆润许多,平静幽暗的眼睛潮潮的,含着点脆弱。
被那样一双眼睛看着,曲正彦觉得整副灵魂都被挤逼出皮囊,浑然忘却自己要做什么。好半晌,他才低声说,“小珒……不管是什么……让我再遇见你……我都感激他。”
声音轻的像耳语,不知道几步外的人能不能听到。也许,只看到他嘴唇在动。
何自明不再躲避他目光,直直盯着他,过一会儿,抿抿唇,说,“再见。”然后转身走进楼去。
曲正彦看着他背影消失,坐回车里,想了许久,长叹一声,把头枕在驾驶盘上。他并不知道,他刚刚送走的人,也怔怔站在电梯里出神,许久,才发现自己忘记按楼层键。
电梯很快升到顶层,何自明迈出去,掏钥匙开门。细碎的金属撞击声刚响起,门已经从里面拉开,一个高瘦的人影扑出来,头搭上何自明肩膀,抱怨,“明,我饿死了,为什么这样晚?”
何自明轻轻“啊”一声,抱住他,“对不起,我临时有事……忘记给你打电话。”
那人小声嘟囔着,表达着不满。
“我马上做,你想吃什么?”何自明不住道歉,反手关上了门。
夙往
公司重组不是件简单的事,头绪繁杂,工作吃重,等到稍上轨道的时候,时间已经由夏末迈入初秋。
朱谯明将曲正彦招呼到自己办公室,同他谈去留,“正彦,出差之前你跟我讲这边告一段落之后仍想返回北京工作,但总公司下一阶段的发展重点是华东地区的投资业务,这里会是重心,所以我认为留在这里对你来说应该会更好。你觉得如何?仍坚持回去吗?”
朱谯明是曲正彦大学时代学长,留学回来后又是他直属上司,两人关系已不单是配合默契的上司与下属,更是谈得来的朋友,真要一朝分别,还真有些遗憾。
“不,我决定接受你的建议,”曲正彦微笑,“我打算留下来。”
“真的?”朱谯明大喜,“这才对嘛,怎么忽然想通了?”
“因为你说这城市不错啊。”
“我也不是第一次说……”朱谯明端详他表情,“究竟怎么回事?”
曲正彦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找一个人吗?”
“当然记得,他……”朱谯明有点惊讶,“在这里?”
“是。”曲正彦点头。
“啊,那真好。”朱谯明也替他高兴,“瞧,有缘千里来相会,来这里还是对的。”
“绝对正确。”曲正彦点头。
一路走回自己办公室,他脸上都带着笑意,连路过的职员都能感受到那种愉快。可是等到在办公桌前坐下,他眉头却不由自主的打起结来。合并后万达的营业所有撤有并,原来的总部缩减为银海的一个营业所,多余人员陆续分流,电脑中心的人员分调各个营业所。何自明同于君行及其他几个同事一起,被调到了总部。与曲正彦相隔一层楼,一在五楼,一在三楼。
那天之后,他们两人还没有见过面。
九年零七个月,是一段漫长的时光,足够把两个少年的亲密无间拉宽拉长到咫尺天涯,让那个人分明还是他,却又不像他。换做以前,曲正彦无法想像两个人会有一天不说话不见面的,甚至高中不同校时也一样。真的忙过头,无论多晚,无论母亲在旁边怎么样撇嘴,都还是要拨一个电话给小珒的。
说起来,曲杜两家的关系起初虽然不算亲近,却也谈不上交恶,曲正彦出生后,母亲对于杜家的反感却突然激升到顶点。很久之后,曲正彦才知道,其原因在于母亲认为“第一老太太”明里暗里散布的风言风语实在“太过份”了。
曲太太景云琳出身新加坡华商家庭,留学时与已经是经济学博士的曲兰若相识相恋。曲兰若决定回国任教时,这位美丽热情的新加坡女孩不顾家中极力反对,一手操办,与斯文儒雅、才华出众的恋人闪电结婚,而后便嫁鸡随了鸡。景家就这一个独女,生米既成熟饭,想发火都发不出。不出两个月,新任曲太太传出怀胎喜讯,这一次景家大家长发了话,若第一个儿子归景家,就原谅这两个小的自作主张。有台阶下,小夫妻俩自然满口答应,鉴于当时国内的生育政策,曲太太没有变更国籍。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直到大儿子十七岁,曲太太才再次怀孕,这时候她已经是三十九岁的高龄产妇了。
换了别人,也许没什么,但景云琳与学院里其他年龄相仿的女性有太多不同。身份背景不同,神态气质不同,说话口音不同,直爽的性格不同,大方雅致的衣着妆扮也不同。尤其她很美,带着热带气息的热情奔放的美丽。在以前那种人人穿着灰暗朴素,低调而沉闷的年代,她简直是一个异端——吸引众多目光的异端。
男人的目光多半是掩饰着的欣赏,虽然可能觉得不合时宜,有点太过乍眼,但不得不承认,确实很美。女人的目光就复杂多了,闪闪烁烁,有羡慕有嫉妒,有欣赏,也有毫无理由的猜测与贬低……有些时候,这种不无恶意的心思是打着关心的旗号露面的。比如很简单的一件事,景云琳就曾经说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劝她不要每天换衣服。那其实只是她自小的卫生习惯而已,每天沐浴更衣究竟有哪里不对呢?为什么会演化到作风问题?直到数年之后,也有了不错的知心朋友,大家互相交流之后,景云琳才明白,原来每天换衣服在某些人眼里的另一重含义就是卖弄风骚,意图勾引男人……
这也可算是一种文化背景与思想观念的差异了,景云琳不笨,触类旁通,立刻明白这些年来为什么总感觉身边气氛怪异了。她当然也知道是谁在背后散播这些话,虽然不至于摆在脸上,但总也是心里不快地对其敬而远之了。但是第二次怀孕之后,“第一老太太”又在邻里同事之间状若无意地闲扯八卦,话里话外将景云琳形容成一种类似于人老心不老的淫妇,然后暧昧地掩嘴偷笑。这事一出,可真叫景云琳火冒三丈,从此将杜家列为拒绝往来户。
可是,无论大人怎么想,小孩子是不明白的。会跑会跳之后,大院里差不多年纪的孩子自然玩在一起,而小小曲正彦从第一次看见美美的杜咏珒,就无可救药的成了他裤下小臣子。
初相会
追溯对于杜咏珒最早的童年记忆,是他正在欺负人。那么漂亮的孩子,十分粗暴地把院子里的小胖子按在地下揍。小胖子哭得眼泪鼻涕横流,旁边一堆小孩儿在吆喝起哄。说孩子的心如白纸,确实,雪白易染,别有一番天真的势利模样。家里大人不经意的三言两语,敏感的孩子就知道谁能拿来欺负而谁是不能招惹的。
杜咏珒是当然的孩子头儿,说一不二的小霸王,谁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得先进贡给他。另有万年倒霉蛋两三枚,长得丑或脾气面,专门用来欺压。而曲正彦则属于逍遥派。他与杜咏珒不在一个幼儿园,寒暑假又多半跟母亲去外公外婆家,所以两个孩子交集不多。直到上附小前的那个暑假,留在家里的曲正彦才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杜咏珒的骄纵与坏脾气。
小胖子挨揍的起因在于他正在炫耀的宝贵财产——一套新买的故事书被小霸王看中,吩咐他呈上来瞧瞧,小胖子舍不得,迟迟不肯去拿,引发了小霸王的火气。曲正彦起初被突然发生的暴力事件吓了一跳,站着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奔回家,找出自己相同的一套书抱着又跑回来,钻进孩子群。
此时殴斗正酣,被打痛了的小胖子脸上身上全是灰土,正奋力挣扎,手脚乱挥,也颇给杜咏珒制造了一些伤口和麻烦。
曲正彦好不容易插个空开口,“……那个,我的书给你看,你别打他了。”
杜咏珒喘着粗气恶狠狠抬起头来瞪着他,胳膊一松,被小胖子反手抓来,脸上顿时划出几条血印,他大怒,几拳下去,打得小胖子像突然扭大的泪水笼头,哭声震天。
曲正彦感同身受,脸皱成一团,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替谁在痛,上前用力拉杜咏珒的手,努力规劝,“别打了。”可惜劝架不成,反到差点被杜咏珒一把推倒。杜咏珒气咻咻从小胖子身上爬起来,逼近他,威胁,“你也想挨揍?”曲正彦老老实实摇头,把手中的书递过去,“给你看。”
杜咏珒低头看看书,又抬头看看眼前的小子,忽然一把扯过最上面的一本,“嘶啦”一声一撕两半,再用力往曲正彦手上一砸,一叠书辟里啪啦掉在地上,裹了一层泥土衣裳。看着呆住的曲正彦,他不无恶意地嘲笑,“谁要看你的破书?!多管闲事!”
曲正彦一时说不出话来,呆呆看着杜咏珒,忽然伸手去摸一摸他的脸。不出所料,手“啪”一下被打开,杜咏珒漂亮又凶狠地质问,“你干嘛?”
“……你脸上流血了。”
小霸王拿手蹭一下脸,“咝”地吸口凉气,转身要走,想想不解气,用力踢了曲正彦小腿一下,又很故意很故意地在书页上踏了几脚,嘟囔着“你给我等着,下次再收拾你!”之类的话,在一众党羽的簇拥下,走了。
曲正彦拉起还在抽泣的小胖子,很惆怅地看着漂亮小男生离开。他的本意是想跟他建立友好的关系,为什么……好像反而结了仇呢?
事件的结果是,母亲点着曲正彦的脑门幸灾乐祸,“把你哥哥送你的生日礼物弄成这样,他回来生气了我可不管!”
再有就是,吃晚饭的时候,听到楼下小胖子家传来一阵喧闹,夹杂着分贝很高的激愤女声。拿晚报的父亲上来说,好像是楼下的小胖子打了杜家小珒,杜老太太带着孙子上门讨说法呢。听到杜家小珒的名字,曲正彦偷偷溜到楼道里隔着栏杆向下看。小胖子被父母一边道歉一边教训加拍打,又开始大哭。杜咏珒则被一脸不依不饶的杜老太太搂在怀里,紧皱着眉,半张面孔贴着药棉胶布,瞪着地面,全身写满不耐烦。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暑假,曲正彦数次目睹小小杜咏珒因为小朋友的一点点不顺从就大发脾气,伸手便打,抬脚就踹的恶行。他也不厌其烦,数次致力于解决事端,且屡败屡战。
“你玩我的吧……”
“我的给你……”
“我陪你……”
“……”
短短一个暑假,曲正彦被损毁破坏的书籍玩具,以及所得到的大小伤口,比他一至六岁加起来的都多,以至于母亲严肃地下达了命令:“彦彦,剩下的时间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家里玩,不许再出去了。”
短暂的忧郁之后,九月来临了。
曲正彦惊奇地在附小一年级二班的教室里看到了杜咏珒。更让他高兴的是,按个头排座位,小珒恰好就坐在他旁边。
上课第一天,杜咏珒同学就忘了带课本。曲正彦连忙把自己的课本推过去,讨好地说,“我的给你看。”
杜咏珒下巴微抬,侧着头,皱着眉头不高兴地瞪他,看起来一副不屑的样子,可是终于还是翻了个美丽的白眼,把书拖了过去。
小小曲正彦开心地笑起来。
口角
如果以为凭借同窗又同桌的便利,时间一长两个孩子自然就能结为莫逆,这可就错了。事实上,无论老师、同学还是曲太太,都有点想不通:个性如此不同的两个孩子,为什么会黏得这么紧?不管怎么吵嘴怎么闹别扭,最后还是会走到一起。
学院里那么多同龄孩子,曲正彦与杜咏珒是少见的两个“放养”型宝宝。曲家一向奉行自我管理,让孩子自行安排作息。当然了,父母的影响不可小觑,虽然没人硬性规定,曲正彦却像父母一样养成了晨练夜读的习惯,假日也多半要出门游玩,或少年宫或展览会或逛街或远足,有时约父母一起,有时跟小伙伴同行。为了满足这些业余爱好,不得不准时上学放学,以及赶在晚餐前做完功课。他的学习成绩并不优秀,总在十几名左右晃荡,所幸父母也不强求。比起遗传了父母外貌与头脑方面所有优点的大哥,曲正彦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孩子,中规中矩,不起眼,不惹事。
杜咏珒则完全不同,他的高度自由完全来自于周围人的放纵与骄宠,他也有这个本钱。首先,他长得漂亮,漂亮的孩子总是更容易得到大人的偏爱、怜惜和宽容。其次,他聪明,完全不用功,却能轻易在小学考试中拿到数一数二的成绩。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有背景。附小与大学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让杜咏珒成为特别关照与容让的对象。就象“第一老太太”在家属区的身份一样,杜咏珒在附小的老师与学生之间,也是一种特殊的存在。
下课后围在杜咏珒桌边的人总是满满当当,放学回家甘愿帮他背书包的也大有人在。杜咏珒第一次把书包丢给曲正彦时,还有人不忿地瞪这个幸运儿……但是逢到寒暑假,肯到杜家去找杜咏珒玩的,却只有曲正彦,过年时还记得打电话给杜家小珒认认真真问候一声的,也只有曲正彦。
这种既受追捧,又很孤独的奇妙状况,使得敏感的杜咏珒无论对曲正彦有多么不满,也还是同他保持了磕磕绊绊的交情。
可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两人的友谊经历了一次重大的考验。事情源于曲正彦第一次发现杜咏珒考试作弊。如果再往前一探究竟,就只能怪曲正彦长得太快了,这一年,他的身高首次超过杜咏珒,被调到后排去坐,于是令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一幕就清清楚楚在侧前方上演。细节自不必说,这可怜的孩子做梦也没有意识到考试还能这么考。
从教室出来,曲正彦憋得脸通红,终于忍不住问杜咏珒:“你为什么那样?”
杜咏珒眼珠一转,已经知道他在说什么,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反问:“怎么了?”他对着曲正彦说话不客气惯了,随口又加一句,“关你什么事!少废话,我饿了,要吃面包,你去买。”说着把书包丢进曲正彦怀里。
曲正彦看着杜咏珒,半天说不出话。沉默半晌,他把书包推回杜咏珒怀里,低着头,闷声不响,转身便走。
杜咏珒愣一下,“你干嘛?喂!喂……”看看曲正彦自顾自走,不理自己,杜咏珒火气也上来,“哼!说了不关你的事,想滚就滚好了!”
于是,四年来两个人第一次各走各的。
合好
总是跟前跟后,也不太说话,一向只知道看着自己笑的人,仔细想想其实也不太有趣,少他一个也没什么!杜咏珒是这么想的。但是几天之后,他开始气恼起来,眼睛一瞄到曲正彦,就觉得不舒服。
他凭什么老是避开自己的视线?凭什么老是挂着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谁欠他的?反正自己不欠!不理睬就不理睬,谁怕谁!
那几天围着杜咏珒转的小朋友都被他凶过一遍,大家怕怕地绕着他走,不知道这个漂亮的小恶魔又是为了什么在发飙。
几天后的放学时分,杜咏珒一眼看到低着头,拖拖拉拉经过自己身边往门口走的曲正彦,终于忍不住恶狠狠地叫他,“喂!”
曲正彦立刻停下来。他早就想讲和了,只不过一看到小珒美美的脸蛋上那个表情,就怕得不敢说话。
杜咏珒很高傲地冲着他后背说,“告诉你,我都会!我只不过懒得想!”
曲正彦动动耳朵,很敏感地接收到对方原谅自己的信息,顿时喜出望外,回转身,脸上全是笑,用力点头,“嗯,我知道。”
杜咏珒抬着下巴,拿眼角斜他,半天,“哼”了一声,大踏步地往外走。
曲正彦连忙跟上去,开心地说,“小珒,我帮你背书包。”
……
之后,从小小男生走到青葱少年的数载时光中,两个人也就是这样,会闹别扭,然后冷战。无论对方有没有道理,曲正彦都坚持不了几天就会希望小珒原谅自己。对杜咏珒来说,他给予曲正彦的耐心和容忍是别人享受不到的:十件事里他会勉强顺曲正彦一件,这比例已经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