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传奇 金瓯志————云水在瓶(上)
云水在瓶(上)  发于:2009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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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间,阵阵口臭传来,令人直欲作呕。颜儿身子疼痛欲裂,眼前发黑,却有一种疯狂的愤怒涌上心来,银牙紧咬,挣脱那双恶心的肥手,使出全身力量狠狠一脚向那人面门踹去。

      “咯嚓”一声骨头破裂声,那人被他踢飞了出去,满面红白之物,竟是被生生踢碎了脑壳。街上众人本来正围观着看热闹,不料出了人命,纷纷惊叫逃窜。
      颜儿冷漠看着这卑琐世人,浮华都市,一股浓重的厌倦涌上心头。
      生既寡欢,死便无苦。
      往事如飞般再脑中闪过。电光火石间,想到了美丽如画的江南,忽然有种神往,仿佛那才是令人安心的地方。也只有温山软水的江南,才有像李煜和莫栩然那样温柔的人。

      江南。遥远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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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十六。苏州。
      江南初雪,不似北方的鹅毛大雪,万里冰封,只是粉粉的一片银白,满空中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有的飘在风里,久久不肯坠地,有的落入水中,片刻倏忽不见。腊月里,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屋外雪花飞扬,屋内却是喜气盈盈,温暖如春。

      天地茫茫,一片宁谧。
      运河上传来“吱呀”的摇橹声,在漫天风雪中听起来凄清而遥远。两岸黑黢黢的山间,一叶小舟缓缓飘来。船老大吃力地摇着橹,穿着鼓囊囊的棉衣,仍然冻得鼻尖通红,不时偷看一下船头上的少年。

      三天前,少年穿着件黑红的衫子,骑一匹血也似的红马踏雪而来,也不言语,冷冷从袖中甩出一锭沉重的黄金。少年上船时,船老大才发现,那件衣衫竟似血染的。
      少年上船后倒头便睡,两天两夜后再出来时,换了件如雪的白衫,整个人也像雪片一样苍白,不言不语,整日立在船头风雪之中发呆,水米不沾。
      船老大偷眼看去,绝色少年白衣单薄,容颜如冰,动也不动地立着,细小的雪花沾了他一身,竟不融化。
      一片又一片的雪花坠入河水中,悄然化去。
      少年正是颜儿。
      颜儿逃也似的离了汴京后,无力提住缰绳,全身伏在胭脂玉背上,任它向南急奔。急驰了两天三夜,血似乎已从伤口中流尽,从马上昏迷掉下来不知多少次,知道自己不行了,便雇了小船,顺运河而下。

      他身遭大变,心死如灰。一双手也已毁了,连缰绳都提不住,心知多半也拿不住食品。他本是偏激之人,心中郁愤,连饭也不去吃。受伤心碎加上断食,几天下来憔悴得不成人形,一张脸上,瘦得只剩深陷下去的黑眼睛。

      金陵与杭州,这两个城市有太多折磨人的回忆。温山软水的江南,能走的,只有苏州无锡一线,于是就这么乘一叶小舟在江上飘着,飘到哪里,便是哪里。
      帝京已无可恋,江南魂断何处?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白衣人衣衫单薄,俏立风中。天地间的黑色越来越浓,浓得化不开的黑夜,渐渐将那一点白色吞没。
      闷头便睡也罢,还有谁值得深宵不眠,久久凝望。
      夜深沉。
      恍恍惚惚的梦中,颜儿听到悠扬的钟声梵唱,渐渐清醒了过来,披衣出舱看时,原来船已到了封桥。
      封桥位于苏州城西阊门外十里处,以寒山寺著名。寒山寺座东朝西,门对运河。唐诗人张继途经封桥,写下了“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名句,于是黄童白叟皆知有寒山寺,从此诗韵钟声千古传颂。到了宋仁宗嘉祐二年,郇国公王珪因书张继诗,正式易“封桥”为“枫桥”,这是后话。

      寒山寺始建于南朝梁天监年间,旧名妙普明塔院,相传因唐代高僧寒山拾得自天台山国清寺来此住持,更名为寒山寺。寒山被世人称为“疯子”,以桦皮为冠,布裘破敝,木屐履地,形容枯悴,或长歌徐行,或叫噪凌人,或望空独笑,或沉思玄想,口中常唱咏道:“咄哉,咄哉!三界轮回。”

      寒山和拾得生死相随,形影不离。拾得本是弃儿,被国清寺丰干禅师拾回寺院,随口称之为“拾得”。起初,拾得在寺内掌管食堂香灯,有一天,竟登上佛座,与佛祖对食。僧徒急忙将其赶下来,罢免了他的堂任,叫他厨下干活。拾得正中下怀,时常把寺里的残食盛放在粗竹筒里,带给寒山。两人诗偈相伴,放浪形迹,怡然自得。

      寒山曾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颜儿记性绝佳,这段掌故却记得,心中辛酸,想道:“莫非寒山和拾得也是男人相恋,才为世人所谤、所辱、所笑、所轻、所贱?寒山毕竟还有拾得,再大的苦,两个人一起扛也是甜蜜。如果有朝一日,拾得背叛了他,他会怎样?”

      苦苦一笑,随即想道:“皇室表面风光无限,实则勾心斗角,利远胜于情,谁见过什么好结果?他们是贫困潦倒的僧人,却能白头相伴,携手尘世。”
      他以自己的遭遇妄自揣度古人,心中闷闷,再也睡不着,便吩咐船老大在泊舟岸边,自己走向寒山寺,欲求一宿。
      心绝去来缘,迹住人间世。独寻秋草径,夜宿寒山寺。
      白衫少年在梵唱声中缓缓行去,踏入大雄宝殿,一尊巨大的如来佛坐像落入眼帘,阿难、迦叶像矗立两旁,两侧沿墙列坐鎏金罗汉十八尊,神态各异。
      颜儿怔怔仰望着。佛祖手结与愿印,慈眉低垂,似是怜悯世人多苦。
      缓缓地,震耳欲聋的钟声响起。宿鸦被钟声惊起,满天扑棱棱乱飞,发出低哑的鸦鸣。
      钟声中,颜儿缓缓在佛前跪了下去,五体投地,默默许愿:“我佛慈悲,废人时日无多,只求来世,休遇着今生之人。”
      许完愿后,痴痴立起。多日来伤痛疲惫,此时再也支持不住,只觉天旋地转,软倒在地。 中间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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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恍惚惚中,一缕若有若无的笛音飘入黑色的梦境,仿佛在叹息:
      “痴儿,醒来……”
      “世间这多苦,何必醒……”灵魂蜷缩在黑暗中,支离破碎。
      仿佛感觉到了,笛音略一滞涩,随即转了平和冲淡的调子,犹如清晨梵唱,禅房叶落,悠悠吹出一缕平淡的生机,一丝一丝地渗入黑暗,弥补着破碎的灵魂。
      “大千世界,有大自在法;离于爱者,则无忧无怖……”
      四天后,颜儿终于睁开眼时,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清俊无双的僧人,一个没有年龄的男人。
      僧人靠在门上,随手拿一支竹笛悠悠地吹。目光平淡无波,仿佛世间万事,都落不进他的眼帘。
      “你……”
      一字吐出,颜儿意识到自己能说话了,随即感到下身的伤口清凉,似是被敷上了什么药。
      知被这僧人救了,颜儿苦笑,说道:“我活不过三日,大师何必费心?”他虽然勉强能说话,毕竟嗓子受损,声音甚是粗哑。
      僧人停了笛子,淡然道:“今天是腊月二十一。”
      大罗金仙不过十日之期,颜儿是腊八中的毒,到腊月十八便该命尽。僧人说得简单,颜儿却一下明白了其中之义,诧道:“你解了大罗金仙之毒?”
      “大罗金仙无药可救,只是用灵丹压住了毒,可保你二十日无恙。”
      “生有何益……大师何必浪费灵药?”
      “想不想活,是你的事,救不救你,是我的事。”僧人漠然说道。
      颜儿闭上眼睛,疲惫地伏在禅床上。平白多出二十日的性命,心中却是也无欢喜也无忧,有一种冰冷的麻木,从骨头里渗出来,弥漫四肢百骸。何必要这二十日?早一日弃了这惨淡人生,便早一日解脱。

      僧人似是明白他此时所思,淡淡说道:“有一天,我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被裹着一张草席埋在土里,我奋力从土中挣扎出去,却发觉失去了从前所有的记忆。我不明白怎么了,只知道,自己满身都是伤痕,后庭肿胀化脓,显然曾被人虐待。”

      他淡淡地说着昔年惨事,仿佛是个毫不相干之人。
      “我苦苦寻觅,试图发现自己是谁。可是,从前的一切,仿佛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直到某天,我在贴身的医书里翻出了以前我自己写的一张古怪药方,有忘忧花、彼岸草等十几味奇怪的药物,服下这剂药的人,会像死人一样躺上七天。过了头七,他会重临人世,从此忘了所有的一切,犹如隔世。”

      “原来,我是故意洗去了自己的记忆,从此在这具躯壳里的,便是另一个干净的魂灵。身体是一样的,但是灵魂早已换过。所以这药,便叫做‘借尸还魂’。”
      “从此心安。既然刻意忘记,何苦再去想起。于是,我在寒山寺出了家,成了空净和尚,慢慢地活着,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渐渐觉得,这样也好。”
      空净平淡无波的声音传来:“从前如何,皆是前尘往事。你也可以忘记的。”
      颜儿呆呆听着,想道:“难道他也曾和我一般?”随即微微苦笑:“我只有二十天了,便算忘了,又能如何……”
      听着那平和冲淡的声音,不知不觉中,死志却已打消。
      二十天,就二十天吧。
      隐隐的,也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
      腊月二十三,又称“小年”,是民间祭灶的日子。
      据说,每年腊月二十三,灶王都要上天向玉皇大帝禀报人的善恶,让玉皇大帝赏罚。因此送灶时,人们要把关东糖用火融化,涂在在灶王爷的嘴上,这样他就不能在玉帝那里讲坏话了。民间有“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习俗,因此祭灶王爷,只限于男子。同时,为了迎接新年,家家户户要进行“扫尘”。

      寺院虽是方外之地,也不能免俗。众僧热热闹闹祭灶之后,开始扫尘,用扫帚将墙壁上下扫干净,擦洗桌椅,冲洗地面,有的僧房上还贴了春联,鲜艳夺目。活灵活现的门神,抬头见喜的横幅,花团锦簇的灯笼,供桌上丰饶的祭品,无不显示着喜气洋洋、欣欣向荣的春节气氛。

      喜庆之中,只有两个人格格不入。
      空净立在廊下,看着颜儿。颜儿坐在台阶上,木然看着忙忙碌碌的和尚们,用两只手臂夹起冷馒头,向口中慢慢送去。他食量甚大,但两手已残废,进食极为费力,几日来竟是吃不了一顿饱饭。他不愿提,空净也不知他饭量,便这样一直饿着。

      猛听得远远地一阵喧哗,似是有人在争吵打架。喧哗声越来越近,有个中年和尚气急败坏地冲进后院,大声叫道:“有位施主一定要闯进来找人,快跟我去拦住他!”
      话音未落,已被狠狠一记大脚印踹到屁股上,飞出老远,骂骂咧咧的声音随即传来:
      “他奶奶的!几个破秃驴也敢拦老子!老子就是要进来,你能咋地!”
      众和尚作鸟兽散,闯进来那人兀自骂骂咧咧,忽然看到台阶上的颜儿,“啊”地一声惊呼,呆在当场,再也动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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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儿木然用手臂夹起馒头,缓缓向口中送去。石雕泥塑般,元佐呆呆地看着颜儿,看他一口一口吃力地咽下冷硬的馒头,忽然猛扑到他面前,大声喊叫:
      “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颜儿痴痴望着他,久久望着他,仿佛终于认出了他。麻木似乎渐渐一层层褪去,狂怒,悲伤,怀疑,仇恨,惊喜……成千上万种莫名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压得眼前阵阵发黑,一时想跳起来大声责问他,一时欲远远逃离这可怕的人,一时又心软如棉,只想一头扑进他怀里痛哭。

      元佐缓缓伸出手来,抚摸着他的脸,哑声道:“怎么会……瘦成这样?”声音已是哽咽。
      颜儿木然望着元佐,良久,痴痴说道:“我快死了,你要告诉我实话……”
      元佐大惊,叫道:“你说什么?什么快死了?”
      “他半月前中了大罗金仙之毒。”空净立在廊下,淡淡说道。
      元佐如遭雷击,脑中如电光般闪过颜儿那时的眼神,忽然间,明白了其中含义。他早发觉颜儿的异常,但因得到密报说莫栩然离了京城,只以为是两人闹翻,颜儿一气之下来找自己,心中酸苦,却要借机将颜儿的心牢牢拴住,故意装出一付纯情模样,要颜儿对自己心生不舍,难以离去。不料,颜儿竟是中了不解之毒,一时心中,五内俱焚,随即想道:“是莫栩然!是莫栩然!我要杀了他!”

      只听颜儿痴痴的声音传来:“你会不会告诉我实话,让我死得安心?”
      元佐胸中疼痛欲裂,涩声道:“你要知道什么?我一定说……”
      ……
      “那日,你在江潮中说:‘大同暂时归你’,你原本,便打算有朝一日将它取回,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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