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笑着，夜袭猛地将酒杯中的液体倒入口中，缓缓咽下。果然很冷，比想象中还要冰冷，好像饮尽了所有的月光，萧索的，无情的月光。那寒冷顺着食道进入肠胃，搅得五脏六腑生疼，又渐渐扩散到四肢，连骨髓都因此而打着冷战。
倒提着酒杯，夜袭冷冷看着大厅，发出短促而自嘲般的笑声。
楚月霆挽着徐以恩的手臂缓缓走进大厅。对于他自己的姗姗来迟，他有些觉得抱歉，就好像早上上班迟到一样感到愧疚。不过在再一次见识过女人那出门前所向无敌、理所当然的拖拖拉拉之后，尤其是被迫在徐以恩家里的客厅枯坐了整整一个小时并喝下了整壶徐以恩用来养颜的玫瑰花茶之后，他也就实在是无话可说，实际上是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他并没有怎么特意修饰自己，但是那毫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俗气的铁灰色西装衬着他毫无瑕疵的身材和他自信而坦然的微笑灯光下竟然好像君王的礼服般华丽耀眼。而她的女伴，徐以恩，更是超凡脱俗，一迈进大厅便赢来了众多的赞叹声和妒嫉的诅咒声。当然了，那整个下午，包括楚月霆等待的一个多小时的功夫不是白费的——淡雅超俗的彩妆，婀娜多姿的发髻，缀满着银丝的黑绒晚礼服在举手抬足之间射出点点的银光，犹如美人鱼在碧绿澄清的海水中游荡，尾部的鳞片在阳光下反射出迷人的光华。任何一个男人看到这样卓绝的效果和成就，即使等得再辛苦也会觉得实在是值得，当然有这种想法的人绝不包括等得咬牙切齿的楚月霆。他们缓缓向大厅的中心走去，一路上笑意盈盈地与来宾打着招呼。
夜袭在不远处静静看着，看着那对男女如金童玉女般的和谐般配，看着他们笑容满面地一步一步走进大厅。他开始怀疑他们会不会因为笑得太多，而导致面目肌肉僵硬致使那笑容掉下来，啪嚓一声准确无误地砸在他们的脚面上。可是，他知道，他是在嫉妒。即使徐以恩断然否定与楚月霆的恋爱关系，即使只是普通的朋友，他也还是嫉妒。为什么站在他旁边的人不是我？他问着，忽然心中一个魔鬼般的声音答道——不要痴心妄想了，永远也不会是你！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再一次默然地注视着楚月霆和徐以恩，完美的俊男美女画面就像箭毫无阻挡地射入他的胸膛，直达心脏，一滴一滴的鲜血沿着箭杆溢出形成涓涓细流坠下，染红了尾部的羽翎。他知道自己爱着他，以着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热情爱着他，以一种莫名的理由爱着他。甚至他自己都不敢，不敢去深究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热情，害怕挖掘了出来便会焚烧得连他的骸骨都不剩。可是，现在他的心脏就像那临近爆发的火山，发出低沉的轰隆隆的声响；他的伤痕就像那火山口，脆弱而轻薄得瑟瑟发抖；而他的心中的热情，被他一度封印的热情，一度被他刻意忽略的热情就好像是那熔岩，在地幔的深处翻滚着，咆哮着，汹涌着，因寻找不到出口而痛苦不堪。
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静静的转过身，冷漠的背过去，漠然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他的睫毛都没有一丝轻微的颤动。他转向窗口，窗外是酒店小小的后花园，枝条错落，遮挡着星光，在地上投下一道道阴影，晃动着，蛇一般。可是，巨大而光亮的玻璃窗却依然清晰地映出背后人影的移动，如此清晰，清晰到丝毫不会认错。
原来，即使你背过身，有些东西也是无法逃避，无法躲闪的。
这是不是就是命运的悲哀呢？
9
楚月霆刚进入大厅不久，就被人拦下
“小楚——”那老人亲切地叫着他
楚月霆不得不停下来，可他的眼光的余角还在不停地搜索着夜袭的身影，徐以恩则趁机溜之大吉，玩乐去也。
“齐老，好久不见，你身体还好？”楚月霆客气地打着招呼，那老人是齐氏产业的龙头老大，一点也得罪不得
“来来来，你这个孩子，总也不见，也不说到我的家里来玩。今天我可要好好跟你聊聊。”老人很热情，好像对楚月霆抱着特殊的感情
“齐老——”楚月霆心不在焉的从侍者手中拿过一杯香槟，微微啄了一口，眼角的余光仍向雷达一样继续搜寻着
“月霆，上次的棋局我研究了好久，这次一定会——，月霆，你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要不要看医生啊？”老人话说了一半，忽然转移了话题。
而此时，楚月霆正好死不死的看到角落里的夜袭（月月的眼力果然过人，这样也能找到人），瞳孔顿时放大，心跳指数急剧飙升，一时把持不住将口中的香槟喷溅了出去，还好，空中的液体全部安全着陆。
我要杀了他——楚月霆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这个。居然穿成这个样子，还是让我杀了他吧，不然就让他杀了我吧，我已经受够了。天天上班睡觉，睡醒了便和办公室的女孩子聊天，在整个办公楼里不顾后果随意放电，使得所有的未婚女孩子，不，也应该包括已婚的，每天晕乎乎的没事就在我们部门乱窜，搞得整个部门好像一个菜市场，根本没法工作。现在他居然又穿成这个样子，我真的受够了，即使是小夜，我也无法忍耐了。
就在他虚火上升的时候，忽然老人伸过来一只手扶住他的肩头
“月霆，你没事吧？”
看着身边的老人，楚月霆马上尤如被注射了镇定剂，只剩下眼角仍在不易察觉地微微抽搐着
“没事。只是吓了我一跳，你老怎么会认为我的眼睛有问题呢？”他尴尬地解释着
“噢，可能是眼花”老人亦有些尴尬笑着“现在看来好像是我看错了，哎，人老了，什么毛病都有了。”
“哪里，齐老说笑了——”楚月霆慌忙转移话题“上次的那个棋局你老已经破了？”
“是啊，是啊。来来，我破给你看。”老人听到棋局两个字，心情大好，拉住楚月霆向旁边的沙发走去
夜袭背向着大厅，独自对着玻璃窗发呆
“你一个人？”背后一个男子的声音稳稳传来，好像空气都不曾震动
夜袭缓缓转过身。夜袭仔细打量着对面的人。那是一个跟他差不多一般高的年轻男子，消瘦的身体穿着合身的西服到也算得上清俊优雅。白皙的脸庞好似从未在太阳下暴晒过，无边的眼镜下是一双有些羞涩和闪躲的双眼，有些忧郁，湿润的，好像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那男人微笑着望向他，一幅很好奇的样子
“你好——”夜袭说到，缓缓绽开一个笑容——轻浮而华丽
“你好。我是冉宁。”男人羞怯地伸出手，笑意更浓
“原来是冉氏地产的二公子——”夜袭握住男人的手，却不知为什么身体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这里好吵。”男人笑着说道
“是呀，外面有一个小花园，不如我们出去透透气？”夜袭建议道
“好啊，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么？”男人爽快答应到
“我吗？我是夜袭——百世实业营销部经理楚月霆的助理。”夜袭鬼祟地笑着
“什么”冉宁明显有些吃惊“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夜袭挑逗着问到
“你穿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
“什么？”
“呃，侍应生——”被逼得无路可逃的冉宁极其尴尬的低头小声说道
夜袭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尤其畅快“没关系，你若说我是作援助交际的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冉宁急切的摆着手说道
“没关系。说出来也没什么，我们到外面去吧——”夜袭靠近冉宁，轻轻吻上他的唇，拉着他的手向门口走去。明显感觉冉宁身体那片刻的僵硬，夜袭忽然又打了一个寒战。
冉宁虽然有些犹豫却并没有抗拒，被夜袭拉着悄声走出了大厅。
坐在沙发上听着老人长篇大论的楚月霆心不在焉，偷偷向夜袭所在的角落望过去，却猛地发现不知何时夜袭已经离开那里，再四处寻去，偶而看见徐以恩蝴蝶般穿梭在舞池内，却再也没有夜袭的身影，不知为什么心中不禁一阵怅然，半晌无法平静下来。
“月霆啊，你有没有在听我讲啊？”老人好像看出了他的焦躁不安，倒也没有生气，只是关心地问道
“齐老——”楚月霆正要答话，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抬头看见钱如潮笑意盈盈站在他们面前
“啊，如潮。快来——”老人也笑了起来“好久没看到你了。你这孩子一笑起来，真是让人开心。”
“齐老，我找月霆有点事，他的人可不可以先借给我一会儿啊？”钱如潮笑意更浓，如稠得化不开的乳糖
“好啊，去吧去吧。没关系，不要管我。”老人笑得甚是愉悦
“那就谢谢齐老了。一会儿我来陪齐老下盘棋，当作赔罪。”
“下棋当然我最喜欢了，说什么赔罪啊！这孩子！快去快去。”老人毫不介意挥着手，催促着他们离去
起身告辞的楚月霆跟在钱如潮的身后向露台的方向走去。看着前面的男人削瘦的背影，他不禁轻叹了一口气：到底是这让人无法轻易拒绝的笑容让他觉得可怕，还是在这种笑容下，根本无法预知他的思维和行动才是最可怕。可是无论哪一种，楚月霆知道每次当他看到这笑容时，都会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寒冷和无奈。
10
穿过敞开着的玻璃大门，楚月霆跟着钱如潮走进厅外的露天阳台。被打开的门扇无声地停靠在室外墙边的阴影处，月光下精致而浮夸的金色装饰依然闪着华丽的光彩，不知为什么却让人感觉好像是被抛弃的废墟孤零零的耸立着。外面并不黑，月光很亮，室内的灯光也从大开着的门洞渗漏出来照亮了平台的大半个地面，可楚月霆却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倚在雕功精细的大理石栏杆旁，楚月霆回头看过去竟觉得有些恍惚，背后是如白昼般的光亮，前方却是暗夜在月光下投射出的阴影。多么不可思议，多么刺目的和谐，为什么光明与黑暗会这样分明？细长的交界处不见一丝一毫的渗透和重叠。可是，他们又是怎样的不可分离，无论没有了哪一个，另一方都将不再有存在的价值。
那么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东西横在光明与黑暗中间？那么又是什么东西横在自己和小夜的中间？
隐在树枝投下的阴影中，钱如潮默默观察着楚月霆沉思的表情，然而从那沉寂的面容中他却并没有看出什么来。
沉思了片刻，他开口说道“楚经理，我可以叫你月霆吗？”
楚月霆惊异地扭过头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夜色下异常明亮，涌动着那种古老的魔咒一般的光芒。
钱如潮笑笑“月霆，你今年多大了？”
“32”
“有女朋友吗？”
“怎么总裁打算帮我相亲吗？”楚月霆不知为什么忽然放松地笑了，原本脸上棱角分明的线条瞬间如水流般柔和流畅，看得钱如潮一惊，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笑容，让人觉得幸福，觉得温暖，觉得安全，觉得可以为这笑容付出一切。
“我哪里敢，我怕有人拿刀子追杀我”钱如潮小心翼翼挪开视线，懒洋洋地自嘲着，将身体的整个重心倚到了栏杆上
“谁这么大胆？”笑容渐渐收敛成温文的浅笑
“还能有谁——”啪的打着了打火机，点燃一颗烟，钱如潮吸了一口，笑着问道“要不要也来一根？”
“我气管不太好，谢谢。”楚月霆婉转拒绝
钱如潮点点头“32岁就成为独当一面的部门经理，你也不简单哪。”
“是总裁的栽培”楚月霆客气的说到，依然浅浅笑着
“关我什么事。如果你不行，我也不会容你到今日。不过我一直很奇怪，你看起来并不精明，人又不够圆滑，居然工作业绩一直居高不下？到底有什么秘诀呢？”钱如潮心里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声：不是这样的笑容啊，不是这种商业的公式化的笑容。那蛊惑的笑容为什么那么短暂呢？好像昙花优雅地绽放又迅速凋谢，袭人以无限的惆怅。
“可能是我很幸运拥有一班好部下吧。”楚月霆淡淡说道，笑容彻底隐去，恢复了平常一成不变的肃穆的神情
钱如潮默默看着眼前沉稳的男人，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远比他高大强壮许多的部下，更谈不上仔细观察。事实上是他从来没有留意过公司里的任何一个职员，在他的眼里他的员工都直接被换算成业绩数字和营业金额。甚至他从来没有留意过任何人——每一个在他的生命力穿插着走过的人，即使他灿烂地笑着与他们说说笑笑，却也从未放在心上，除了——那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他只是孤独地守护着自己的秘密——在他灵魂最暗处的秘密。可是，他现在渐渐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这个现在坦然面对他的男人。是什么让夜袭留下来？这个男人既没有权势也没有财富，到底是什么吸引了夜袭？是他那副坦率而真诚的面孔？还是那不卑不亢的态度？或是那映着星光泉水般清澈的瞳？还是那——轻易就能打动人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