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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他还会再回来吗?”顾章的声音在家臣后面响起。
“如果他恨我更深,他会就此离开;如果他爱我更深,他会回来报仇。”
顾章闻言,不安溢于言表。
盛家回过头来,并不掩饰自己的狼狈和泛红的眼眶,他笑着对顾章说:
“顾章,看在十年老友的份上,帮我祈祷,让李西凡回来报仇吧!”
西凡走后,盛家臣遵守诺言,没有派人追踪他的下落,后来才知道,他当时去了英国。
以前,家臣并不太过问公司细节,董事长也当得很轻松,可现在为了打发时间,他渐渐事必躬亲,早出晚归。麦林慢慢也习惯了董事长的作息
,没有应酬的时候,留下家臣的晚饭在办公室里。
家臣依然住在以前的那座公寓,没有了西凡,家里很冷清,幸好还有大狗。
他不知道大狗是不是很想西凡,狗不会说话,每天像过去一样摇着尾巴迎接他回家。
这一天大狗扑上来的时候,家臣忍不住狠狠地拍了拍它的黑脑袋,轻声道:
“真没良心啊!这么快,就忘了他。”
住在公寓里,半夜糊涂的时候,抱着靠枕,家臣总觉得西凡的身子还在旁边,手掌下细瘦的身子安安稳稳,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一条腿搭过来
,翻身抱住自己……
有一次,家臣在阳台上看大狗吃东西,突然就听见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流,中间夹杂着西凡轻声唱歌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真切。等家臣跑过去
,水倒是真的忘了关了,西凡却不在那里。
为了那些影子,家臣坚持一个人住着,不要保镖,不要人照料,不要人靠近他的生活。
如此堪堪过了四年,家臣心头的痛终于慢慢放下了一些。这年秋天,盛老先生为了他的婚事特意从美国赶回来,极力撮合家臣和江水集团的大
小姐黄鞍华,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婚期,定在了明年的五月。
就在这期间,李西凡带着自己的法学硕士学位回到了香港,不久加入了廉政公署,成了经济罪案调查组的成员。香港弹丸之地,盛家的耳目又
多,所以家臣立刻从麦林的嘴里听到了他的消息,不过为了当年的承诺,家臣没有去找过西凡。
后来,西凡也有了一个女朋友,据说,是他的同事。
西凡聪明能吃苦,到了公署不过几个月,就被拨进了重案组。几乎同时,香港警方和廉证公署开始聊手重新调查盛氏集团参与走私军火、石油
,以及地下钱庄洗钱的经济罪案。事实上,经济罪案组调查盛氏已有多年,但苦于没有确定证据,一直以来连立案都不可能。重案组怀疑盛氏
在九零年代中期曾经参与F国反政府武装购买军火的勾当,但是因为涉及跨境作案,取证困难,这个方面的调查已经很难再有进展,但是盛氏贿
赂金融界高层人士,利用银行大量清洗非法交易所得的罪行还是在香港本土留下了蛛丝马迹。
显然,几年来盛家臣也知道警署和廉政公署的动作,他就如同一只狡猾的狐狸,而政府则是还没有拿到枪的猎人,眼睁睁看着猎物在附近大摇
大摆,却无能为力。
李西凡的加入给调查组增添了不少动力,他眼毒心细,直觉敏锐,如同天生一个犯罪分子的敌人,更恐怖的是,李西凡有过不吃不喝地坐在卷
宗里一天一夜的纪录。拿重案组大高的话来说,跟疯子李西凡比起来,公署其他人都是吃白饭的。进入小组一个多月,西凡已经成为公认的gro
up leader。
和同事们一起,李西凡日以继夜地盘查着几年来盛氏银行存款的来源和香港内外公司间的业务往来。十月底,罪案组的努力终于有了一点希望
,首先是李西凡和大高通过精细对比,发现盛氏下面封元公司曾经在两三年间,与深圳某家化工厂的业务往来里有同批货物反覆推敲的嫌疑,
数目虽然不大,却堪称重案组发现的第一个缺口。
为了方便研究案情,重案组把原来的会议厅改成了临时的办公处。七八个人加上小山一样的卷宗资料,房间里显得有些拥挤。
还不到中午时间,组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分配最近秘密约谈的任务。
“大家知道,我们首先排查的是东汉航运公司和封元公司,所以,下个星期我们就开始约谈前东汉航运的邱克良和封元公司的会计章肖。”
“邱克良是个关键人箍 ,但是他也是个老派人物,跟随盛氏三十年,重义气讲恩怨,对付警察的经验也很丰富。”李西凡靠在桌子上说,“所
以我担心,约谈他不会有太大结果。”
“可是我们有他贿赂廖文的证据在手里啊!”大高不以为然,“这种人是最容易能被说服充当污点证人的。”
“我看,他会宁愿自己坐牢也不出卖主子的。”李西凡道。
组长摸摸下巴,决定让大家按原计划行事。西凡和大高是一组,被派去约谈章肖。
“走了,吃饭了。”大高叫西凡。
“你跟大家去吧!”西凡飞快地敲打着键盘说。
“李西凡,你又不去餐厅啊?光吃泡面会死人的你知道吗?”
“是吗?”西凡不回头,笑笑说。
“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办案的,感觉把命搭进去也要揪出人家尾巴来!”
西凡不理会,大高凑过来,看着萤幕上约谈人的个人资料问道:
“你觉得,盛家臣这家伙总共洗了大约多少黑钱。”
“不会少于二十亿吧!”
“我靠!”大高咋嘴,“只要能找出几千万,咱们就能把他扳倒。”
“我会找出来的。”西凡僵硬地道,“他以为他能一生一世地嚣张吗?”
大高愣了愣,忍不住把头低下来,附耳道:“李西凡,说实话,看你这架势,我简直怀疑你跟人家盛氏有仇。”
西凡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愣了半晌,才冷冷回嘴道:“我对什么案子都一样,他,不过是正巧撞在我的枪口上。”
大高咧咧嘴,耸耸肩膀站起身来。
一阵音乐响,西凡定定神,抓起了桌子上的手机,电话是秘书处的曾晓去——西凡的女朋友打来的,西凡停了一停接起来。
……
“我说了不用了,你就是不听!”西凡温言道。
……
“谢谢你,晓去,我马上去餐厅找你。”
西凡关上电话,大高眼睛已经红了,“怎么,曾晓去又来送便当!?我天,我怎么找不着这么好的女朋友啊!?”
西凡笑着收拾东西,不理他。
“那是因为人家李西凡比你帅啊!”执行处的张小姐拿着自己的便当,慢悠悠走过来打击大高。
三个人结伴往餐厅走,那里有微波炉,带了便当的员工也常常在餐厅里吃饭。
“什么,他比我帅?”大高不满地嘀咕,“我也浓眉大眼哪,况且西凡脸上……”
大高猛然收口,生生咽下后面的话,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笑了笑。
“没关系。”看大高发窘的样子,西凡轻轻笑道:“没你帅也有人要啦!”
“说实话,李西凡的那疤啊,是我见过的最酷的疤!”夹在两人中间,小小个子的张小姐冲大高啧啧摇头,“我要是你,就比着西凡的疤去纹
一个,包你气质比现在提高十分。”
大高呸一口,西凡扑哧笑了。
四年前,他就已经基本克服了心理上的障碍,至于怎样克服的,却记不清了。
没有确切的证据,重案组绝对不会打草惊蛇。肖章是个谨小慎微的会计师,面对大高和西凡,他开始时相当镇定,大概是对自己所作帐目充满
信心,西凡只好亮出封元公司在九四、九五年的帐目比对资料,从上千笔交易里排查出来的可疑巧合终于让章肖脸色稍变,虽然他一直坚称不
明白其中的问题,西凡还是从他微微颤抖的双手看到了希望。这个会计所需要的,不过是更直接的压力而已。
离开章肖家的时候,外面下雨了。
车子走走停停,没个爽快。正是下班时间,微微细雨里,皇后大道上堵起了长龙。
过不一会儿,车龙前面,又逢红灯当道,大高无奈地拍着方向盘唱歌,西凡笑着掉头去看窗外,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真是不巧,他们就堵在盛氏那座蓝色的大厦旁边。
快到黄昏时分,外面一片烟雨蒙蒙,大厦前的狭长广场上,几个没带伞的上班族把包包遮在头上小跑。
默默地看着那个巨大的玻璃怪物,西凡无波的心情闪过一丝隐痛。这应该算是盛家财势权力的象征吧!那样冷冰冰地、无动于衷地耸立在雨中
,为了这个,家臣轻轻巧巧地把自己卖了。西凡一层一层看上去,对盛家臣没了感觉,对这座大厦却依然如些痛痕,恨不得像恐怖分子一样冲
进去,放个炸弹,看它瞬间变成火球。
上帝保佑,让我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顺着西凡冷冷的眼光看过去,大高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西凡,盛家臣这家伙碰到你,真是倒了八辈子楣了。”
“哼!”西凡从鼻子里出气,随口道:“遇见他,我才是倒了八辈子的楣呢!”
说完这句话,西凡突然有点心酸,车子缓缓动了一下,又停住了,二十八层太高,房间被车窗上沿挡住了,西凡不死心,伸手一按,车窗滑下
来,冰凉的细雨呼得一下扑到了脸上。
“西凡,快看!”大高突然指着盛氏大门叫道。
西凡回过眼神,顿时呆住了。
一对年轻人在几个保镖的跟随下款款出现在盛氏大厦的门前,看那身形,正是盛家臣和他的未婚妻。黑色的房车开过来,盛家臣撑开手里的雨
伞,遮住那窈窕的女子,一同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家臣耐心等黄小姐进去。
看鞍华坐好,家臣突然抬起头,向大街上看来。
西凡悚然回神:
“快走,大高!”
大高吓了一跳,幸好前面车子已经动了,大高猛踩油门,西凡跟着冲了一个趔趄。
开出去几十米,大高才缓过神来:“李西凡,你干嘛啊!那家伙又不认得我们,一惊一乍,你吓死我了。”
西凡绷着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惊魂稍定,大高突然失笑道:
“李西凡,你说,如果他知道车里坐的是我们,会不会派手下给我们装个炸弹。”
“……不会的。”西凡木然回答,“对于他来说,太小儿科……”
“家臣,怎么不进来。”鞍华在车里问。
家臣却像一尊石像,默不作声地看着雨中的街道,手里的伞渐渐斜开,细雨随风,无声地打在灰色西服的肩上。
又是幻觉吗?那么真切,看到一张模糊的脸,却无端觉得是西凡。
“董事长?”助理吴伟在身后轻声询问。
盛家臣慢慢把伞收起,走向车的另一侧,一边开车门,一边轻描淡写对身后人交待:
“吴助理,记下一个车号,JH4200,派人去查一下,哪里的车,相关的人。”
不出西凡所料,那章会计果然是个缺口。架不住重案组的软硬兼施,终于在1月初的时候,章肖为了争取立功表现,揭发了封元公司的决策角色
——总经理黄某和海外某银行廖文之间的交易。
这时,旧历的年关也近了。
虽然天气比往年冷,还是挡不住新年的快乐气息。
早晨,组长捏着几个粉色信封笑眯眯进了办公室,原来是工商聊合会新春餐会的邀请函,商会每年都会给公署送来几张帖子,今年恰好轮到了
执行处。
“有你们这些小职员平时喝不到的好酒噢!”组长把帖子甩在大高桌子上,道,“西凡、大高,你们两个辛苦,带上曾晚云,一块儿去轻松轻
松吧!”
“太好了。”大高兴奋地摸摸头发,“要穿晚礼服吗?”
“你放心好了,没人会多看你的,大佬们去那里交朋结友,你们的任务就是闷头苦吃,少惹麻烦。”
法式的餐会选在香江酒店的大厅,大厅里座位很少,宾客们端着各自的酒杯餐盘,悠闲地走动交谈,身着黑色礼服的侍者们托着美酒干邑,稳
稳地穿梭在衣冠楚楚、珠光宝气尽显奢糜的来宾里。
果然如组长所说,花团锦簇、衣得鬓影之中,没人会注意他们三个陌生的政府职员。西凡、晓云他们躲在光线柔和的角落里,只管放开肚量揩
油,大高不断兴奋地指点着这个那个在电视报纸里常见的面孔,偶然还有个别被公署调查的人物闪现其中,更引得大高与晓云一阵窃窃私语。
晚宴快结束的时候,晓云意犹未尽,要去再拿一份甜点,大高还要吃水果,两个人相约着去长桌了。西凡等得无聊,伸手招呼端着香槟的侍者
。
侍者应声过来,用餐巾裹着酒瓶倒酒,西凡道声谢去接。
“喝那个,胃不会疼吗?”有人在西凡身后轻声劝阻。
西凡的手停在半空,片刻,还是把酒稳稳端起,转过身。
“是香槟,没关系。”西凡笔直地站在那里,看着盛家臣说。
李西凡穿了一身合身的深色西装,青灰色衬衫上搭配着不扎眼看非常提色的浅咖啡领带,身材瘦削挺拔,头发短而齐整,熟悉的修眉朗目、依
稀疤痕,再加上几个沉静和风霜,二十六岁的李西凡正步入男性最迷人的男龄。
“香槟也不好。”家臣缓慢地说,把手里的果汁递过来,“西凡,你的胃太糟糕。”
西凡稍稍退了半步,抿一口香槟,摇摇头道:
“谢了,白给的好东西,太危险。”
家臣愣了一下,没有多说,把果汁放在托盘上,换了一杯香槟,挥手让侍者离开。
“最近还好吗?”家臣问。
“还好。”
看了一眼四周,西凡说:“不见黄小姐?”
“她有些不舒服,所以没来。”
家臣回答的时候没有一点窘迫,让西凡不由暗叹。往日的犀利中夹杂着一丝落寞,三分萧索,盛家臣的气韵看着反而出奇的好。
“眼睛怎么样了。”家臣温和地问。
“怎么说呢?”西凡笑笑,“比四年前好,比七年前差。”
家臣点点头,沉默了片刻才道:“西凡,我听说你在西环租了一间房子。”
西凡冷冷说:“盛先生,你跟踪我。”
家臣坦然看着西凡:“没有,是不久前,我在街上看到了你,才知道你回了香港。”
“哼。”西凡低头摇晃手里的香槟,只剩下一个底儿了,琥珀一样变换着光彩。
“西凡,结婚以后,我就要搬回大宅了,你如果愿意,回那套公寓住吧……”
西凡抬起头,嘴角挑起来,却不是善意的笑。
“盛先生,你在贿赂我吗?”盛家臣既然调查了他,自然明白自己现在的角色。
“我只是想,你或许可以……照顾大狗。”
“我没有兴趣。”西凡简单道。
家臣无言看着西凡,渐渐地,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也好。”家臣挺直身子,轻轻抬起下巴道,“这么说,贿赂不成功喽。”
家臣目光扫过西凡身后,突然间,西凡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他摇头,一边暗自嘲讽盛家臣的多变,一边神色从容喝下了杯子里最后的
香槟。
“西凡!”
背后远远传来晓云的叫声,西凡看看表,时候果然不早了。
“该走了,我女朋友在叫我。”
“挺漂亮。”冷冷地看着晓云的方向,盛家臣的眼睛里有变换的寒冷。
“谢谢。”西凡放下手里的手晶杯,冲着盛家臣欠身道:“盛先生,我们法庭见。”
说罢,李西凡转身离去。盛家臣慢慢举起手里满满的杯子,透明的琥珠色里,是一个骤然变小的坚硬的背影。
“你认识盛家臣!?”看着走过来的西凡,晓云和大高难掩脸上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