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办公室,阳光灿烂,温度宜人,安静而虚空,只有水珠从西凡没有拧紧的水龙头里渗出来,一滴、一滴,重重地、清晰地敲打在池子上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西凡才东摇西晃地慢慢站起身来,跪得太久,双腿都麻了。
头昏昏沉沉的,西凡闭上眼睛,低头看看。黑暗里,是自己一颗搏动的心,活泼泼地跳着,裹满了荆棘。
姓麦的女人好像还没有回来,正是周末,第二十八层空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声音。西凡还记得这层楼的结构,慢慢摸索到电梯口,他独自下楼。
大狗自己在家,不知道还好不好。
因为要和顾章陪日本芥川家的家长吃饭,一直到晚上九点多,盛家臣才得以脱身,打了手机,知道西凡已经自己搭车去了单行线。
周末晚上酒吧里人很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气息。家臣进去的时候,没有人注意,柔和暗淡的灯光里,西凡正在唱一首新歌,完全陌生
的调子,掺杂着顿挫的忧伤。
“……
从不为流泪而感到羞愧
从不为痴心而感到后悔
怎奈那喧嚣中传来了命运的嘲笑
疲惫中,我躬身自悼
记得你的承诺
却不习惯谎言
你言谈间愁绪淡淡
我却不理解那也可以是一种表演
如果可以
我愿意世界沉没于黑暗里
如果可以
我愿意世界终止于沉寂
只要那黑暗里有一个简简单单
只要那沉默里有一点点无庸置疑
……”
曲子已经接近尾声,西凡那低垂的眼帘,俊美的容颜,磁性而无波的声音,衬托着徘徊不去的旋律,再一次让盛家臣呆在那里。他靠着吧台,
痴痴看着低吟浅唱中的李西凡,冥冥中,似乎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西凡慢慢摸索着放下吉他,咚咚的脚步传了过来,接着一双硬硬的小手抓住了自己,西凡温和地笑了,小豪这家伙,今天来的好晚。
家臣端一杯酒走向角落,大狗居然也在,正撒着欢和小豪在地上玩,西凡笑盈盈地靠在软椅上,家臣过去坐在他旁边,黑暗里揽住西凡的腰。
“小豪,喜不喜欢大狗?”背靠着家臣,西凡问小豪。
“当然喜欢了。”小豪喂大狗薯片。
“那么帮西凡哥哥养它好不好?”感到腰里的手不满地紧了紧,西凡微微侧脸道:“家臣,我们去了岛上,大狗会寂寞。”
“我们可以带着它。”
“我不能……去哪里都带着它。”西凡回过头,睁着无神的眸子,低声说。
“可是西凡哥哥,我妈妈不让我养狗,说房子不隔音,邻居会生气。”小豪难过地仰脸道。
“哦。”西凡愣住,木木地点点头,半天才拍拍手轻声叫道:“大狗!”
大狗抛下小豪,摇着尾巴扑上来,伸着舌头,把毛茸茸的爪子搭在西凡手臂上。
“大狗,那你可……怎么办啊?”抱住大狗,西凡黯然神伤。
晚上,西凡说自己有点不舒服,早早洗了澡就要睡觉。
看他垂头坐在床上,家臣心疼地凑过去,搬过西凡脸来仔细察看。灯光下,西凡两颊润泽,天生的瓜子脸、尖下巴,加上黑漆漆的一双眼睛,
青春秀挺里带着几分单纯。
感觉家臣捏着自己的下巴不放手,西凡便笑起来,细长的手指轻轻摸上家臣的眼睛,说个儿郎你现在一定是目灼灼似贼。看他淡色的嘴角弯起
来,家臣忍不住凑上去,吻住了那柔软的嘴唇。
西凡慢慢闭上眼睛,家臣的亲吻温暖而甜蜜,散发着淡淡的Gevallia的气息。正沉迷间,西凡突然感到喉间一阵腥甜,双臂用力,登时推开了
家臣,西凡笑着说家臣我要去厕所,我快要憋不住了。
家臣笑着松开他骂道混蛋你真会捡时候,西凡捂着嘴连滚带爬地跑了。
伏在马桶上,西凡‘哇’地吐了出来,看不到刺眼的猩红,西凡只管放水冲洗。听到声音似乎有异,家臣在外面连忙问西凡你怎么了?西凡回
过身来说一定是晚上的牛排坏了。
家臣皱着眉头走过来,用脸颊轻轻贴住西凡的额头,西凡额头凉阴阴的,并不发烧。
“睡一觉,明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西凡笑着说。
家臣信了。
于是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做爱。
第二天早晨,西凡果然好了,上午两人驱车去盛宅送大狗,一直耽误到了中午时才出发。因为无名岛已经不再是秘密,家臣想多待两天,便带
了驾驶员,直升飞机降落到小岛时已经是午后了,在螺旋桨扬起的满天尘土中,家臣用大衣裹住西凡,两个人大笑着弯腰跑出了旋风的圈子。
直升飞机发出巨响准备返航,西凡抚弄自己的头发大声问家臣:
“家臣,看我头发是不是都乱了?”
“一点点,很好。”
是真话,西凡头发飞起来,有一种不老实的美。
家臣一手拉着西凡,一手提着装满东西的背包,沿着开满野花的小路,两人慢慢走向山坡上的木屋。
“唉,头发肯定是都乱了,风太大了,下次……”西凡不觉停了一下,“……下次我们坐船过来好不好?”
“爱美的家伙,真是拿你没办法。”家臣笑着,把西凡按着发根的手拿下来,自然而然放在自己腰间。
“什么东西?”西凡伸手在家臣身上乱摸。
“别动。”
“到这里还带着这东西!我们是来过周末的!”西凡撇着嘴把盛家臣腰间的枪抽了出来。
“好,那你扔在草里,我们走的时候来捡。”家臣笑道。
“嗯,算了,就没收吧!”
西凡说着把枪放进自己的口袋,沉甸甸的东西坠着浅色的休闲服。
路边,橘黄色的地雏菊,粉色的是石竹,西沉的阳光下亮丽地在风中招摇,高大的棕榈树因为没有人管理,绿茵下发黑的败叶零零落落地挂在
树干上。
“先去洗澡,然后去悬崖!”西凡靠着家臣往上走。
“明天再去悬崖吧!你不累吗?”家臣仔细看西凡脸色,好像是没事了,西凡浅麦色的皮肤上透着红晕。
“择日不如撞日。”
“乱用名词。”家臣嘿嘿地笑,西凡也跟着他笑。
傍晚时分,家臣牵着西凡的手,来到悬崖上。
浅紫色的天空,海天之际是橘红色明亮而斑驳的云,崖下的海鸥还未归巢,不时成群地飞起来,啼声四起。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吗?”
“还没有,但下面已经碰到海面了。”
“像个很大的鸭蛋黄儿?”
家臣失笑,手搂紧西凡,“不,比蛋黄儿还红。”
“家臣。”
“那悬崖离我们有几步远?”
“嗯,七步。”
“用跑的呢?”
“跑的啊!五步。”
“五步。”西凡相信家臣的眼光,他说五步就一定是五步。
“嗯。”
“我想像那些跳水运动员一样,五步助跑,然后张开双臂,飞起来,再落下去……”
“胡说。”家臣皱起眉头,轻轻斥责。
西凡莞尔,侧过脸来,似乎在看家臣。
“盛家臣,我爱你。”
“我知道。”
注视着眼前乌黑而明亮的眸,家臣想西凡失明了怎么还会有这样专注的眼神,忍不住抬起手来,温柔地碰了碰他的脸颊,西凡陡然瑟缩了一下
。
“怎么了,西凡?”
“风大,有点冷呢!”西凡缩缩脖子,“家臣,帮我把大衣拿过来好吗。”
“好,等我别动。”
“嗯。”
听见盛家臣的脚步声离得自己远了,西凡才扭过头去,睁大了眼睛看着正前方。
“臣,看我!”
西凡笑着大声叫。
“……一……二……!”
盛家臣却没有真的走远,扭过头去,西凡像一个跳水运动员一样迈动修长的腿,步伐轻盈地向悬崖跑去。
“西凡,站住!”
“……三……四……五……!”
西凡顿了一下,然后轻快地跃到了空中,他伸展双臂,挺直腰身,如同一个大写的‘Y’,停留在了橘色的夕阳里。
“西凡…………!”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西凡满意地感到自己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无牵无挂地往下落。
“啪!”
手腕上一阵剧痛,下坠之势陡然停了,感到头上细沙碎石索索而落,西凡绝望地发现自己空荡荡地挂在半空。
“李西凡!”
如果是两天前,这沙哑声音里的歇斯底里多么令人动心。
不可思议地抬头,西凡喃喃道:
“怎么……可能!?”
家臣咬牙,哑声回答:
“是你那三个字,说得……太伤心。”
从昨天晚上起,家臣无端开始惴惴不安,直到刚才西凡开口说‘爱’,才突然警觉起来,几乎是潜意识里放轻了脚步,轻而易举,就骗过了瞎
眼的西凡。
恨自己终究是笨,知道了这么多事,依然不可原谅地低估了盛家臣,西凡眼里眉间都是伤痛,无法聚焦的眸子可笑地看错了些许方向。
家臣心碎,声音却渐渐恢复了冷静。
“告诉我为什么,李西凡。”
“昨天,我去了盛氏。”
西凡回答,盛家臣愣住,渐渐明白过来。
“盛家臣,你放了我吧!”西凡说。
伏身在悬崖上,家臣闭上了眼睛,都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便不可活。
听不到声音,西凡不再犹豫,空出来的右手摸索进怀中,等到看他掏出东西时,盛家臣愣住了,是自己那把手枪。
西凡痴心,可是不傻。
把枪对准崖顶,西凡道:
“家臣哥,你躲得过一枪,躲不过全部。”
“西凡。”
“我数三下,你放手。”
“不。”看着乌洞洞的枪口,家臣断然拒绝。
面对着家臣声音传来的地方,西凡满心满眼里都是凄凉:
“家臣哥,如果你给我机会开枪,我会……很高兴。”
悬崖上只有沉默。
“一……”
“……二……”
几秒之间,盛家臣已经悄无声息地弹开了腰带上的瑞士军刀。
突然,一直看向崖顶的西凡轻轻后仰了几分,眼帘垂下来,本来伸直的右手划过一个弧线,掉转闪着冷光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个动作,让盛家臣痛入心扉。
“西凡,对不起!”
“……三!”
西凡终究吃了目不能视的亏,听到声响不对时,为时已晚。在匕首夹着风划破西凡右手手腕的瞬间,西凡扣响了扳机,子弹呼啸着,火辣辣掠
过了西凡的脸颊。
“啊……!”
西凡伤兽般的叫声回荡在悬崖上,一前一后,乌沉沉的枪和红色的匕首悄然落下,瞬间消失在渐趋浓重的暮色里。
盛家臣连拉带拽,终于把李西凡拖上来。
西凡疯了一样挣扎,手腕似乎被割破了静脉,深色的血一刻不停涌出来迅速染红了两个人的衣服。盛家臣实在抱不住他,只好用膝盖抵住把他
死死压在沙石地上,西凡恨自己没用,握紧拳头狠狠砸着身下的崖石,盛家臣看他几近疯狂,一刻不敢放松,腾出空来拉下领带,把西凡血乎
乎的双手缚在背后。
终于,西凡放弃了挣扎,短短呼出一口气,他慢慢软下了身子,颓然地把脸埋在了地上。
身侧海鸥在啊啊地叫,盛家臣在打手机。
“顾章,西凡受伤了,马上调直升机!我们在……”
盛家臣的声音有点儿颤抖,西凡迷迷糊糊地想,他凭什么呢?
粗糙的石头塥着西凡的脸,耳边海鸥的叫声越来越小,盛家臣叫“西凡西凡”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9
入夜,特别病房的窗子关上了,把夏虫啾呜声悉数挡在了外面。李西凡无声无息地躺在狭窄的病床上,浅黄色的夜体从血桨袋里一滴一滴流下
来,注入了苍白手臂上青色的血管里。害怕西凡醒来伤害自己,盛家臣让人连夜从精神病院运来了特制的单人床,用宽宽的帆布带子把西凡的
手脚牢牢固定了起来。
下巴上长出来了青青胡茬,嘴角也起了几个小小的潦泡,盛家臣堪称英俊的脸陡然憔悴了许多。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家臣保持着僵硬的姿
势,默默地坐在床边看着西凡。
西凡已经躺了一天一夜了,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医生却说没有大碍,不过是失血过多需要时间调整而已。病脸的领口里露出了尖刻的锁骨,
脸色也重新变回了半年前的苍白,昏迷中,西凡嘴唇微微翘起来,显出倔强的样子,家臣看在眼里,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灯光下,盯着西凡的脸,家臣小心地抬起了扶在床边的右手,近乎石化的身子悄悄往前靠了靠,试探着,把食指靠近西凡的面颊。不想就在这
时,西凡似有所感,无意识地侧了侧头,光影忽动,脸上的刀疤骤然变得鲜明,家臣一震,手停在了半空。
西凡继续沉睡,家臣却把手缩回来握成拳头,心悸地闭上了眼睛。
顾章,你是对的,我是不该捡回这个垃圾一样的李西凡,因为本来,我还没有害死他!
因为不在乎,所以始终强势,额头抵在拳上,这时节,盛家臣终于想起了上帝的名。
“主啊!”他在心里绝望地祈求,“请您宽恕我吧!”
终于,凌晨时分,西凡的眼皮缓缓动了动,盛家臣靠过去,低低叫他的名字。
西凡渐渐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张了张嘴,才发觉嗓子疼得厉害,勉强咽口唾沫叫道:
“盛家臣。”
“西凡。”家臣注意地看着西凡的脸。
“……能不能把我解开,很累!”
家臣很为难,就没有说话。
西凡只好扭过头去,眼睛茫然地对着角落。
屋里太闷,家臣站起身,走过去把窗子打开,沙沙的树叶声和唧唧虫鸣瞬间涌了进来。
“家臣哥,你的……计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西凡虚弱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家臣用手按着窗台回忆。
“从我爱上你?”西凡又问。
家臣没说话,远处是黑鸦鸦的树林和昏黄的路灯。
“还是……更早?”
……
微风吹进来,抚着家臣的头发,他决定告诉西凡,迟早要痛不如现在给他说清楚。
家臣回过身,向西凡床边走去,西凡无神的目光追随着他嗒嗒的脚步声。
“对,更早!”
家臣俯首看着西凡说,“在见到你之前,我就见过你的照片还有……你的成绩单,那时候,你高中还没有毕业。当时,我们只是要培养一个可
以用在关键时刻的……替罪羔羊。”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足够优秀。”
家臣知道,自己冷静的声音刺伤了西凡,可是他知道,任何附带了痛悔情绪的调子都会更深地伤害西凡。
……
“你爱上我……是个意外,但是这让一切更令人信服。”家臣说,“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可是……你曾经赶我走……?”西凡沉思问道,“是……做戏给……Josh看?”
家臣默认。西凡心想也是,不是这般曲折,狡猾如周涛,怎会相信西凡一个孤儿能轻易得掌盛氏老大的心。
……
“所以,你故意让Josh发现那个小岛的位置。”
“……”
“所以,怀叔,根本不是盛氏的人?”
“……”
“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西凡觉得嗓子疼得不得了,“你就那么肯定……我会……出卖你?”
“还从来没有人,能够挨过周涛的手段。”家臣刻板地说。
西凡轻轻地点点头,“倒是!”
闭上眼睛,西凡苦笑着夸家臣:
“你真是什么都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