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可说天下第一士族的云阳谢氏,隐为天下士族之首的云阳谢氏,又拥有多少问鼎天下的实力?
或许,比起权臣齐英,云阳谢家更为危险!
青年眯起了眼。
谷雨惊蛰6
重煦元年春正月癸卯,享太庙。丁未,大祀天地于南郊。癸丑,赦死罪以下刑囚。己未,行在所由西内太极宫迁东内大明宫。辛酉,幸汉阳府。乙丑,还宫。二月戊辰,祭社稷。丁丑,耕田。丙戌,敕召云阳谢氏嫡裔入朝。丁亥,敕百官三品以下,五品以上京官至安化门迎云阳谢氏嫡裔。
——《宁史·世宗本纪》
这日的天光很好,一片晴朗,举目望去,无云。
初春的阳光直直地照在地上,照进屋里,院外好些春花盛开。一大早就有喜鹊叽叽喳喳叫着,象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
烟波却恨不能打跑这些不识相的喜鹊。
她家公子还在睡着,怎经得吵?
倘若是平日,公子这个时候已上朝去了,可今天是旬假,昨儿夜里担任门下录事的公子又在门下省值夜。清晨街鼓响过,他从宫中回来,已是一脸困倦。
“再叫,再叫我就拿扫帚赶你们……”
也不晓得这些鸟儿可能听得懂人话,侍儿烟波却一脸认真的找着扫帚。
总之,总之今个早上,她不让人打搅公子。
想着想着,没看路,一头撞上了一堵墙。
“小心些……”
充满活力而又爽朗的声音陌生,她很确定自己并没有听过。愣愣地抬头,入目的是一张微笑的脸,还有,还有一双晴空一样蓝的眸。
“你,你是?”
“阿宜在吗?”
他笑。
“阿宜……”
她呐呐,有些回不过神。
那双眼,怎会是蓝色的,会是突厥人吗?可她家公子什么时候开始和突厥人打交道了?
“就是崔宜啊?莫非他不住这里?”
来人瞪大了眼。
“啊,原来是公子,他还在睡着……”
“都什么时候他还在睡?知道我今天要来他还敢赖在床上不起来?这没义气的家伙!看我把他拉出来。”
卷起袖子,那人穿过她,往前走去。
依然是呐呐着,瞧着那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身影,烟波还在想这人的身份。公子来往的官员与友人她也见过不少,可还真没见过这样嚣张的少年。
嚣张?
“啊,不行不行,这位公子你不能进去,我家公子还未醒……”
烟波急忙忙奔进房里,却没有看见来人,她正欲去屏风后寻人,却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
“烟波,无妨,你下去吧……”
“公子,你醒了吗?要不要烟波打洗脸水……”
“水不必重新准备了,昨天晚上的水还没倒吧,将就着用了。这儿没你的事,你下去吧……”
瞧着翘着嘴,一脸不快的侍儿怏怏退出门外,崔宜不禁叹气。
这样子怎好让人进来……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不悦,忍不住捏捏身旁人的脸。
“到底你是主人,还是我是主人?一过来,连话也说不上一句,就把我从床上扯起来,还占了我的床。”
“那有什么关系,坐了好几天的船,睡也睡不好,我快困死了。再说你我还有什么可见外的。”
丝毫听不见悔意的声音,拉起薄被,一双蓝色的眼睛便露了出来,正是方才的少年。
“不是有一帮人等着接你,不在那里呆着,跑我这里做什么?”
又捏捏那人的颊,忍不住倾身,崔宜极不可思议。
“我可没兴趣和那帮子人打交道,你这里清静些,我只想睡个好觉……还是平地上睡着舒服……”
打着哈欠,少年又拉起了被子。
“你一个人跑我这里?那那些去接你们的大官怎么办?”
崔宜惶急,少年撇撇嘴。
“都丢给阿兄了,放心啦,有什么事阿兄会处理。”
这样就好,不至于捅出大篓子。
可也真想不到。
才安了心,崔宜又欲问,低头,那人却已陷入黑甜乡中。
孩子一样稚气的脸,上面有笑,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梦到了什么。
瞧着自己熟悉的人,崔宜的神色不禁变得柔和。
你居然也来了,阿默……
一度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淡淡的荷花芬芳萦绕在他的身边,让崔宜想起云阳高远的天色,与那六月盛开如流火一般的墨荷……
手指尖轻抚着那人如春山一样的眉,丹砂一般的唇。
不若醒时的风姿绝丽,睡时的他也如画。
云阳谢氏世代出美男子,谢默算是个中佼佼。
无论何时看去,他眉目之间的神情都象三月的春光……
身长玉立,夏日里他驾小舟,人在荷叶莲花中,无穷碧色,白衣飘飘,闲雅如谪仙。有时,自己会看呆。
他一直都不知道的,自己一直都知道的,苦苦的喜欢。
也不知道那人何时入了他的心,便不肯走。
他喜己也喜,他恼己也恼,同窗共读那些年,一举一动,谢默以为没人注意,他都知道……
一见他早上睡眠不足,打着连天的哈欠被谢奇拖过来上学,他便,忍不住,想笑。
看不得有人欺负他,虽然其实,这家伙比谁都要凶。
他心甘情愿的对他好,只要他好,自己也觉得好。
或许学堂里的聂夫子看出了什么,那一年,他才知晓自己的心情,阿默便不来了……
问,说是寻得了更好的先生。
聂夫子看他,似有深意,能说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他与他,都象一场梦。
每年,时间都错过。
他去谢家,谢家人似乎不知他对那人无望的向往,也或许聂夫子没说。他们只说谢默在外头读书,据说是汉阳,一个遥远的地方。
他上京求学那日,正值谢默回来探亲,他们的船错过。
他看见了那熟悉的白衣,飘逸的身姿,那人却没看到他。想叫,半晌也是颓然……
他突然害怕,害怕其自己突然而起的狂喜。
见了他,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会不会,吓坏了他?
忍着,象种煎熬,不去想,不去想,只要他好自己也好。
只要他能好,宁愿此生不见。
却不曾料到,今日竟还会再重逢。
在他睡着的时候,才知道一切都只是伪装,他想见他,他不是不想见,他想……
他想。
颤抖地贴近那张梦里也笑着的容颜,悄悄地,轻轻地。
他吻了他。
谁也不知道,只有天知道,地知道,还有——
还有自己知道。
(突然发现崔宜在新版里也是极具侵略性的家伙,汗,第一部还不知道他和皇帝谁占上风,表问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默。世宗是独孤炫死后朝廷议定的庙号。)
谷雨惊蛰
7
回京之后,年轻的皇帝度过了一段难熬的岁月。
唯一的进展是他和权臣——尚书右仆射齐英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转折,但这也最让他担心。
不知道齐英想做什么!
或许比起帝党与相党的权力争斗,如今有更加重要的目标需要对付。
为中略士族之首的云阳谢家终于停止了长久的静默,对新皇朝的意志采取了合作的态度,其表现是应诏将自己的嫡系子孙送京应科举考。
事情的开端发生在独孤炫离京的时候,齐英不动声色的开始了对云阳谢家的威胁。意识到年轻皇帝对自己的愤慨,齐英认为此时和他斗气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也在寻求和皇帝和解的途径。
对齐英而言,云阳谢氏是很好的饵。
独孤炫却没想到,他第一次意识到士族的力量,那潜在深海里的“鱼”已措手不及地浮上水面。
他还宫,才换了衣服,坐下来歇口气,齐英便来见他,说有要事禀奏。
所谓要事,便是给他看云阳谢氏本代族长谢清的手书。
信是写给齐英的回复。
上面没几个字,也寻常,不过是些日常客套话。也不寻常,信末轻轻,许了一个字。
“允。”
用的是极好的纸,写的是极好的字。
墨痕浓淡总相宜,似乎透过文字,可看到江南如淡墨淋漓的山水。
就这么一封信,便能让人生出好感的人物。
多么可怕的影响力。
“什么意思?”
“前些时日,齐英与云阳谢氏的人有过接触,但没回复。陛下离京的时日,复信到了……”
口吻淡淡而谦冲,象是平时的齐英。
奸臣大多不象人们想象中的奸臣,奸臣脾气极好,笑里藏刀,而忠臣的脾气往往很冲。
奸臣的脾气讨人喜欢,忠臣则不。
齐英是奸臣,对他而言是奸臣。
可有时他也不象个奸臣,在涉及到过世的先皇——高宗至德帝独孤蕲的时候,齐英有时竟会象个忠臣。
独孤炫觉得齐英很让人疑惑,但,但他不想了解。
齐英是挡在他前路上的石头。
知道得再多,也不会有所改变。
倒不如,不知道。
“有过接触?”
问话有丝丝的,藏不住的尖锐,即使言语的主人很想,其实很想把自己的想法藏起来。
究竟还是年轻,而他不是他。
那个男子即使被他架空了权力,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声音和神色在面对着他的时候也总淡淡。
看不出的神态,常让自己忐忑。
面前的人是那人的儿子,说象,也不象,说不象,也象。
可他透过他,不能看到那个人。
“是,齐英和谢家做了些小小的‘沟通’。”
“什么‘沟通’?”
怀疑地问,怎么都不觉得齐英会做什么好事。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云阳谢氏决定派嫡裔上京应考。”
原来,这便是那个“允”字的意思。
“派的人是谁?”
“不清楚。”
答得干脆,丝毫不管在上位的人已瞪直了眼。
“不清楚?”
不清楚还给他看什么,说了也等于白说。
齐英低叹。
“云阳谢氏不喜与外界接触,虽然也搜集了些情报,可这家子的具体情形却无人知晓。只知谢家本代族长有二子一女,却不知道这回送上京来的儿子会是哪个。”
皇帝沉默,他知道即便是齐英,也无法对那个古老的家族会有几多了解。
齐英从来不是那个世界的一员。
而云阳谢氏,始终神秘。
于中略,于中州大陆,那都是一个响亮的名字。
有着五百多年历史的云阳谢氏,据说他们的远祖是东晋的名相谢安,与琅王家一起,曾住在建康的乌衣巷里。
刘裕起而代晋,谢家的一支后人默默渡海,来到中略,与龙益联合建起平朝,世代为三公。后平朝恭帝无道,谢家人挂冠求去,世居云阳。
从此世间便不再听闻谢家人活跃的消息,虽然这个家族的影响力从来没有减弱过。
这家人很淡漠很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似乎外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与他们无关,每一代的子孙,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只有继承家业的那一个。谢家究竟藏有多少秘密,没有人尽知。他们不爱管闲事,也不爱被别人管,宁朝立国,掌政的独孤氏想尽办法,使尽招数想请他们重新从政——
谢家人的反应只四字可形容。
不理不睬。
但,谁也拿他们没撤。
云阳谢氏不仅仅有惊人的财富,也有属于自己的势力,特别是在中略的南方。
因为没撤,所以也只能放任不理,但,这始终是根刺,扎在宁朝每一代皇帝的心上。
如今云阳谢氏居然破天荒表示要和他合作?
该高兴,历代祖宗都做不到的事他做到了。
可他怎么高兴的起来?
他什么也没做,也不知道齐英对谢家做了些什么。
谢家人没这么容易屈服!
可谁知道云阳谢家的意图?
独孤炫下了诏书,让上得了台面的文武百官去接谢家来人,当然,三品以上的大官用不着去,他这皇帝还要面子。
可听回来的人说,人,见到了。
和传说有些两样,人非绝代,但也风神俊朗……
可,人只见到两个。
那两个并非正主。
谢岷,谢清的长子;谢奇,谢岷的长子。
可应考的人不是这二人中的一个。
也说问过谢岷,谢岷什么也没说,只是笑。
再问,有答。
“他访友去了……”
一行人等,等的正主,居然丢下了人,自己跑去访友?
一团乱,一团的扑朔迷离。
独孤知道自己不该坐等。
他也得有所行动。
宁朝科举因唐制,报名检验在去年的七八月份,应考在今年二月,谢家不合规矩。
这不成问题,规矩是人定的。
考前要行卷,向有名望的人递交自己写的诗文,以取得那些人的赞扬品评,才有考中的希望。
光有才不行,还得有人知道。
考上科举的名额就那么几个,没点关系,没点手段,贫寒子弟很难上榜。
但这对谢家人而言也不是问题,虽然时间已极紧。
“他们有什么动静?”
云阳谢氏子弟进京三日,年轻的皇帝问内侍高世宁,也是他的心腹。
“没什么动静,还是住在靖恭坊门下录事崔宜的府里。倒是听说,今日崔驸马都尉将造访广元大长公主府。”
崔驸马都尉崔迪,尚独孤炫二姐荣华长公主独孤早莺,也是门下录事崔宜的十二叔。
广元大长公主独孤凝波,独孤炫的姑母,交游广阔,经她品评的诗文,名动京畿。
“竟寻姑母行卷?”
他一愣,怔怔地回身。
高世宁微笑,似有深意。
“不,据说是不评诗文,只听琵琶……”
谷雨惊蛰8
有很多人,但都不是他想见的人。
独孤微服出行,问遍了众人,竟然没一个人知道今天有云阳谢家的人来。
崔迪崔宜俩叔侄来了,也带了客人,可据说那是他们的宗亲,并不姓谢。
他们的目的似乎也并非为了行卷。
独孤不知道自己跑过来究竟为了什么,他来也来的偷偷摸摸。没办法,只要他以皇帝的身份一出现,任何嘈杂的场所都会立刻变得安静。
臣子们的欢乐没他插手的份,陛下就别来破坏气氛了,姑姑曾经对他这么说。
他只能悄悄地来,悄悄地尽量不为众人察觉他的到来。
满院落都是琵琶声声,但也有宁谧的地方,那便是广元大长公主府三重院后花园的水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