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阳正传之一《谷雨惊蛰》
谷雨惊蛰
1
重煦元年 已亥
初春的一个早晨,汉山上的浓雾刚刚散去。
昨日方才下了场大雨,虽然今天太阳出来了,但路上的泥水还没干,此时蜿蜒的山道上有三个人行走,在这样的时候出现这样的场面,是一件让人吃惊的事。
汉山位置处在关州,关州州治所在地汉阳府是中略宁朝最为繁荣的城市之一,但汉山在汉阳府只是座小山,并无多少名气,来往的人也不多,也因为如此,它很得隐士们的喜欢。
据说汉山是隐居的好地方,多飞瀑泉水,多竹林古木,山虽小,风景也称得上秀丽。
没有人知道汉山上隐居着多少隐士,但也没人打听。汉山的附近便是弗光山,弗光山的山脚下便是丽水,汉阳所在的关州按地理位置划分在丽南道,得名于它在丽水之南。在中略五大名山之一的弗光山和三大水系的丽水旁边,汉山显得无足轻重。
弗光山上人多不让人吃惊,它太有名了。但人迹罕至的汉山一清早就有人上山,显然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带路的年轻人石松就这么觉得。
在他身后的这对年轻的主仆,五更刚过,街鼓响毕,坊正刚打开开长平坊的坊门,就急匆匆地敲石松家的门,说是要他带路上汉山。
说话的是声音显得略为尖锐的年轻人,在他身后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态度娴雅,看石松疑惑的目光,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你没听错,我要上汉山。”
象是北方的口音,他们不是本地人。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一大早就去汉山而非弗光山,但看在两百文钱的份上,石松也没什么异议。
出钱的是大爷,有钱人通常很无聊。
没什么可奇怪的。
一路上这对主仆都没有说话,只是紧跟在石松身后走,看上去也不象是来游玩的旅者。
他们来这的目的是什么?
石松发现自己的好奇心又有点被挑了起来。
“两位到汉山,是来玩的?”
年轻人看了青年一眼,见他没意见,笑笑。
“不是,来找人。”
“嗯?”
汉山之上住着什么有名的人吗?
石松不解,再抬头,却见那对主仆没有继续答话的意愿,也只能把话咽到肚里。
这时有人说话了。
“首谦,你确定顾先生就住在汉山上?”
“三公子飞鸽传书的信函上是这么说的,应该没错吧。”
“那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是看不到先生住的地方?太阳都升的这么高了。”
“嗯,这个我也不知道……三公子也没说清楚,就说在汉山上……四郎,你知道汉山上哪里住着隐士吗?”
石松在家行四,人称石四郎,此时年轻人这么称呼他,显然是想和他套近乎。
“这个……汉山上住的隐士很多,不知两位要找的人是哪位?”
“太子太傅顾震,你听过这名字吧!”
顾震石松倒是知道,这个人太有名了,在中略,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顾震儒学造诣,世称第一。但他辞官之后的行踪无人知晓,他住在汉山吗?
石松摇头,眼见贵公子打扮的青年脸色垮了下来,又转过头去问随从。
“你带着净的信吗?”
“带着啊,不过上面只有那么一句,其余什么也没说。”
梁首谦从袖子里摸出信函,递给自己的主人。接过信函,靠着一颗树,贵公子装束的人打开看。
“他打算叫我猜迷吗?什么提示也没有,汉山也不小,找人麻烦啊……”
“那是否找人帮忙呢?”
“算了,这次出行本来就不打算惊动地方,若是找人帮忙,岂不是违背初衷。又要闹得个鸡飞狗跳,何必呢?”
郁郁地轻吐一口气,贵公子打扮的年轻人摇头苦笑。
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头上好像落了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摸到片树叶。
“公子?!”
侍从惊叫,回头示意,他又看见石松在偷笑。
“公子你额头上染了墨……”
“染墨?怎么可能……”
又伸手一摸,发现自己的手上果然沾上了黑色的墨汁,还有麝香与苏合香混合着的淡淡香气。
居然是当世第一造墨名家于希夷所制之墨的味道。
而他的头上此时不断的落下树叶,猛然抬头——
一个身着白衣,有双与常人不同的蓝琉璃色眼睛的少年正坐在树上,朝他们笑。
可即使在笑,他的神色也很倨傲。
他左手上抓着一片叶子,右手提着一枝笔,也没穿鞋子,光着脚,坐在他们头顶上。
明明是不修边幅至极,却只显得有风流之态,举手投足竟然还让人觉得优雅无比。
公子眯眼,暗忖,这样的人他当真少见。
正端详,有人已忍耐不住。
“你敢冒犯我家公子?”
先发话的是随从梁首谦,他的模样看起来很生气,青年公子似乎对目前的状况只觉得有趣。
“首谦,你有计较的时间,不如打点水让我梳洗一下。”
他打圆场,显然少年并不领他的情。
“好心没好报,我可是在给你们指路……”
愤愤,树上的少年瞪大了眼,赤裸的双足凌空晃,宽大的白色单衫随风飘摆。
这时石松才发现树上的少年眼睛的颜色异于常人。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很不好的传闻,汉山上有个年轻的鬼,那个鬼有双蓝色的眼睛……
“我再待在这里也无法帮助公子寻人,不如……”
正想继续往下说,突然日光直射树林,昏暗的林子里霎时一片明亮,他看到一双晶亮灿烂的蓝眼睛盯着他,面上神情鬼头鬼脑。
“妖怪……妖怪啊……”
人,就这么跑远了。
“本月第十三个,我就这么象妖怪吗?没见识的俗人,哼。”
冷哼,少年又看向树下的两人。
“怎么你们两个没走?”
看来这少年时常被人当成妖怪,难怪他这副作恼的样子,青年忍不住微笑起来。
“为何要走?”
“上山来的愚民看到我都当我是妖怪,你们不怕?”
哪里象妖怪,分明只是个活泼的人间少年。
“也怪不得他们,蓝眼睛的人少见,汉阳虽是大城,但胡商不多,民风淳朴……”
言下之意,他知道他是什么人?
少年呆呆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眼睛和胡人有关系?”
“突厥人深目蓝眼,我见得多了。人有见识,也就少些大惊小怪。”
他言语淡淡,少年脸上顿时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呀,那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市面……方才在下失礼,还望公子勿怪。”
怎么这人的神情突然软了下来,他最讨厌见风使舵的人,随从哼了声。
“你说为我们指路?指什么路?”
少年白了他一眼,不说话。
“我在问你话,你怎么不答?”
“你家公子尚未开口,你问什么?懒得理恪!?
高傲的一撇头,少年摆明不理睬他。
“你……你……你……”
气得发抖,这还是第一回有人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求助的眼瞄向身旁人,却见他还是微笑。
“好了,首谦,你去打点水过来……你想说什么?”
打发了气呼呼的侍从离去,贵公子看向坐树上的人。瞧见他转过头,对自己微微笑笑,觉得好生有趣。
脸上的神情,变化得还真快……
也许是年纪小的原因,还不太懂得人情世故,不算是见风使舵,还很纯真的一个孩子。
“公子可是想找顾先生?”
惊喜地,他惊喜地看着他。
“莫非你……”
少年点头。
“顾先生正是家师,本来我在树叶上写了先生住的地方,可是这里风大,丢不准……”
懊恼地嘟起唇,少年喃喃。
见他如此,他又笑。
“那你带我去找顾先生,可否?”
出乎意料,少年抿了抿唇,现出一脸为难。
“这个……现在可能不行……”
掩盖不住地失望,本来以为这下有人领路,可以早些见到先生,哪晓得还是不行。
他们是外地人,也弄不清楚汉山的方位,想想,脸上忍不住露出一脸期待。
“真的不行?”
“嗯,得等一会!”
又是尴尬的表情,少年不自在的冲他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爬树……上得来下不去……”
瞧他追问,少年气呼呼地叫了声,又撇过了头。
“……,那你怎么上去的?”
没想到是这个理由,真没想到是这个理由,可是他也不会爬树。有些为难,更多爱莫难助,还有些微的好奇。
“这个不用你管!”
正说着话,又有个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
“公子……公子,你居然又在树上……”
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青年回头,瞧见一个下仆装束的陌生人站在树下,气喘吁吁。
少年看到他,象是吓了一跳,也不复面对守谦时的倨傲,倒多了几许赖皮。
“我已经在树上,那你就别唠叨个不停了,于事无补,说有何用?说道这里,郭二!你不是下山采买物品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放你半天假呢……我这么体恤你……你瞪我干嘛?”
余下的话被人瞪掉。
“公子,通常你太过殷勤要我下山就没好事……郭二哪里敢在山下逗留,果然不出所料,公子你又在树上……这样成何体统,别忘了你的身份……”
“嗯哼……我叫你不要唠叨了。”
咳嗽一声,少年眼瞪得比他的下仆郭二更大,还瞄了青年一眼,似有逐客之意。
每个人都有不欲为人知的事,青年也不好奇,好风度的朝他笑笑,往旁边走了几步,退到一旁,直到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你下不下来?”
一见青年走远,郭二显然没了顾忌,连说话都多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嗯,我不会爬树……怎么下?”
“那公子打算在树上赖到什么时候?”
粗鲁的打断少年的话,郭二放下手中的提篮,卷起袖子。
“嗯,也不能这么说,我想下去,可又下不去……啊啊,你打算干什么,不要摇啊……”
轻松的话语止于树叶晃动的沙沙声,惨烈的哀鸣让在一边袖手悠闲欣赏风景的青年吓了一跳,忙着赶过来。
却没事……
什么事也没有,但原本坐在树上的少年此时已在树下,还多了一个玄衣少年。
“你想吓死我啊……郭二,每次都这么粗鲁,阿奇,你评评理,有这样嚣张的下仆嘛?”
苍白着脸,惊魂未定的白衣少年趴在玄衣少年怀中,小声问。
“先别说你被吓死,我心都要跳出来了……要是你出了事,我回去非让阿爹扒皮不可,笨叔父,你几时才能让我少操点心啊……上树要我抱你上去,下树要我抱你下去,你这么喜欢树,干嘛不自己学着爬?老来麻烦我,真是……还有你,笑什么笑,郭二,就你给我添的麻烦最多……要是方才我不及时赶到,万一阿默跌伤怎么办?”
“郭二知道小公子绝不敢离二公子太远……只要二公子惊叫出声,小公子就会来救二公子。这次不也如此?”
郭二不无得意,似乎觉得自己料事如神。
年纪相仿,看上去一点也不象俩叔侄的一对少年对视一眼。
“你觉不觉得郭二有时看上去实在很欠揍?”
“确实……在此之前,你去学爬树,不会我教你……”
“……”
“干嘛?别翘嘴,这几天顾先生斋戒,你没肉可吃,更没肉可挂嘴上……”
“你……你……你……我才不要学爬树。”
撇了头,又回头,白衣少年迅速敲了玄衣少年脑门一记。
“……为什么?啊,别再想打我,每次说不过我就偷袭,做人怎么可以这么恶劣?”
“爬树衣服会弄脏!手上都是泥,我讨厌。你轻功好,不用白不用,叔父这是在训练你……叔父管教侄子天经地义,你只能低头领受……”
“……领受个头,还说是叔父,哪里有这么赖皮的叔父,还好意思说……你别瞪,事实就是事实……”
说到这里,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
“哼……懒得和你说,把我放在树上的笔墨纸砚还有书本点心收拾好拿下来,咱们回去。”
一把推开玄衣少年,白衣少年走到青年面前,行礼。
“在下是顾先生的闭门弟子谢默,他是我的侄子谢奇,拎着篮子的人是在下的下仆郭二,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前来找先生有何事?”
“在下郭玄,昔日承蒙顾先生教诲,此次前来探访恩师,还望小师弟带路。”
“师兄?”
谢默瞪大眼。
他居然还有个师兄?
怎么先生从没提起过,嗯……
满肚狐疑,但看看郭玄俊秀斯文的面孔,彬彬有礼的神情,提起顾震时的仰慕,谢默冲他笑了笑。
“郭公子请……”
他都说得这么清楚了,这小家伙居然还不认账?
“唤师兄……师弟,你比我入门晚……”
“……,郭公子,该怎么称呼,待见得先生之后再议。这条山路直着走下去,穿过竹林便是先生所居的精舍。我们走吧……”
迈步前行,却不见后人跟上,谢默回头,郭玄似笑非笑。
“怎么?有什么问题?”
“我讨厌走人后面……”
这意思是让他走后面,你讨厌我也讨厌……居然想占我便宜?
这人怎么这样啊,真是,还以为他见多识广,是个值得人尊敬的人。
一撇头,谢默扬眉。
“郭公子去不去先生所居精舍?”
“嗯,等会再去也不迟,小师弟,你先走吧!”
“郭公子自便,在下先回精舍禀报先生。”
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有点火气,口吻却依然斯文有礼,这让郭玄有些吃惊。
看着那三人走远,青年郭玄回头叫唤。
“首谦……”
“陛下,召唤首谦有何吩咐?”
林子里走出一人,捧着水罐,正是方才出去取水的侍从。
“你先去禀报先生,朕来了。这次朕微服出行,不欲曝露身份,请先生也别对朕行大礼……记得,朕的名字是郭玄,而非独孤炫……”
“这不妥,首谦怎能放陛下一人于这荒郊野地。还请陛下与首谦通行,待到接近顾太子太傅所居之地,再由首谦前去通报,可否?”
又拿皇帝的身份来约束他,独孤炫轻叹,点头。
“也罢,就这么做,先将朕的仪容打理一下,见先生可不能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