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金笺正册上卷————无幽
无幽  发于:2009年11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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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家媳妇?

思影不解,正要相问,却见世伯慨然一叹,默然而去。

罢了罢了,全罢了。汪亭神哈哈大笑着,复将自己更深地埋入一地横七竖八的酒坛里。交友不慎、遇人不淑,及至今日这般田地,又怪得了哪个。

鹅白千叶未断绝,酒香满溢碧落湖,

冬暮琵琶昭君怨,手把洞箫看日无。

将腰带里藏着的如意结取了出来,半眯着眼睛细细瞧了许久。仿佛又瞧见了烟儿那倾城一笑。执子之手,与子偕臧。

结发之情恐怕明日就要了断,烟儿你泫然欲泣的容颜早已模糊。斯时是为了你爹,如今你可会为夫君我流一滴眼泪?

每回出门时,烟儿都会递上个如意结,簇新簇新的,尾端还打着烟儿特制的细结。

是盼君如意么?

将手里的如意结一点一点拆了,单留下尾端的细结。醉醺醺取过一旁灯盏,将线细细在灯油里过了,一点一点打上另一种结子,悄悄把金豆子缠了进去,再将之浸透了灯油。


灯下,一串红结,朱红似血。

再说那陆君瑞。待他手中捧着一包热腾腾的梅子蜜糕转回客栈时,只见到一堆横七竖八的酒坛,地上酒渍未干。跑堂小二正在一旁收拾,嘴里叨念着方才在此狂放失态的老秀才。


去年圆月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圆月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故人面,泪湿青衫袖。

血色罗裙、珍珠篦,佳人手挥五弦,清音若水。余音缭绕中,酒香四溢,倒令这小小得客栈里退走了雪化时的严寒。

君瑞不觉昏昏然了起来,正觉“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微醺暖意,偶一仰首,竟见太子正坐在楼上雅座里,隔着栏杆瞧着自己,目光冷冽,直教人头皮发紧。

君瑞心尖顿时惊跳了起来,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忽觉脚下似是踩到了东西,因而忍不住低头一看。

原来竟是串红结,不期然地于灯下放出诡异的艳光来,红得倒像是几颗璎珞珠子。

“是何物件?”心醉神迷中,猛听得有人言语,不觉浑身一颤,如大梦初醒般忙不迭抬头去看,见是小二因好奇探首来问,方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将那串红结给拾了起来。


于是急急忙忙握着那串红结登级而上,屈膝跪在太子桌前,浑身微微战栗,不敢出声。

雪化之日,本是一年中最冷的天候。等闲无事的富贵人家往往全缩在家中怀炉取暖。这日子会出门的,若非行商便就是那些无聊文客。因而这客栈里头,连同掌柜跑堂,寻常百姓不过十多个。这些人生就平常,极少见过大户人家的排场。今日见个样貌可喜、浑身贵气的小少爷竟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下,只为个衣着寻常的少年吓得肩头微颤,都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刹那间,若大一个客栈,竟再无半点声响。


太子懒散地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扣着银箸,点了最末一盘丹凤朝阳。随侍出宫的尚膳太监连忙取了一勺摆进小碗奉上。

半晌,朱佑樘方开口问道:“你手里拿的何物?”

君瑞一惊,忙低头道:“乃是永花巷的梅子蜜糕。还热着呢,主子可要进些?”

“亏你还有些孝心。”朱佑樘倒似已把日间君瑞出言顶撞一事给忘了一般,竟轻轻一笑:“免了免了,你起来说话吧。”

君瑞素知他的性情,故不敢掉以轻心,颤颤巍巍抄手退在一旁,默不作声。

朱佑樘道:“怎么如此拘谨?你且说方才你拾了什么上来便是了。”

闻太子垂询,君瑞此时才想起自己手中原来还有这么个物件,于是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那红结儿。他原只是在书中见过此物,今日确确实实拿在手中,才知道此物看来果然骇人。


并非是它青面獠牙,实是其色泽火红油亮,宛如心尖滴血,骇人至极。

“不想今日竟有缘见它。”端详着那红润艳光,君瑞一时间如坠迷雾,早把身在何处给忘了精光,只低声道,“当真是个不祥之物,老人家名之曰‘冤孽串’。书上说,这结子若不得解,人纵是死了,魂魄也不得升天转世。实在是死人自己同自己过不去的意思。”


话毕,忽然一愣,摸着最下头的细结,君瑞倒迟疑了起来。沉默片刻,脑中有灵光闪过,他不觉目光一黯,顿时面上染了些许伤感。

君瑞本就生得粉雕玉琢,眉目清晰,况且他自进宫以来,极少流露心思所想,故而平日里也只觉乃是孩子的讨喜。今日灯下,火光朦胧,忽然见他面露伤感,一时间竟觉哀婉动人,妩媚至极。朱佑樘本是一肚子别扭,正欲沉声发作了他,此时却见他如此模样,不觉心头邪火一窒。


那朱佑樘自七岁受封为太子以来,因惧怕万贵妃迫害步步为营,刻刻小心,纵使是留在皇祖母身边也不感松懈一分一毫,时时计较,分分算计。长此以往,早生成个宠辱不惊的性子。此时忽然发觉满腔火辣竟有逆流之势,不由大是惊骇。


君瑞自然无暇顾及朱佑樘此时心中所想所感,朱佑樘满心慌乱间只听他喃喃道:“只怕这人不是要人解它呢。”此言一出,朱佑樘竟也是一愣。

两人正自默然,偏巧又有个办事的上来回话,说是明日走水路的船已定了下来。

朱佑樘听人回话,这才醒过神来,微微点头:“知道了。”说着又思及方才情形,仍是大惑不解。因此上不觉转头去看君瑞,可惜这会子他也已回转神来,正小心看着自个儿,眼角眉梢自然早没了先前的哀婉、妩媚之色。


再想发作,才发现不知何时,心头邪火已消,人反倒心平气和了起来。

君瑞见他许久不曾说话,心中渐定,知道依他的脾性,准是火气已泻。

平日在宫里,太子虽然脾性不佳,为人阴霾,只对他陆栎却有些偏宠。因而君瑞虽是乖巧机灵、行事小心,偏生心性不定。只消心绪不宁,便有了几分恃宠而骄的味道,随后再教太子脸色一沉,又知道不对。如此三岁,枉费他陆君瑞如何乖巧聪慧,竟然是个学不乖的。


日间出言顶撞主子,说到根上,诚然正是因此而生的事端。只是这类事体实在罕有,因此今日偶逢,倒令朱佑樘为之侧目。

心中一定,依着君瑞的性子便不爱再去多想,仔细将那“冤孽串”系于腰带之上。正自左右端详,忽然听见朱佑樘怪道:“你把这不吉利的物件挂在身上做甚?”

君瑞因而微微一震:“总得待有缘人认了它去,才好与它主子交代。”

及至次日,太子朱佑樘五更时分便早早起身梳洗。待弄得停当,正要传膳,却觉左右有些异样。略一思索,方悟原来乃是君瑞尚不曾过来的缘故,于是转头看向一旁尚膳太监余嘉。


这太监原本只管服侍膳食,因他自小就跟着朱佑樘,多少也算是个心腹,如今随了太子出来宫闱,朱佑樘饮食起居倒件件离不了他。

这厮也是个乖巧的角儿,最会察言观色。现下见太子转头瞧着自个儿,便已晓得太子的意思。会意一躬身,悄悄退了出去。

转至人字房,轻轻唤了几声,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听得房中“哎呦”一声。慌忙推门一看,原来是君瑞睡梦之中受惊,卷着被褥竟从床榻之上跌了下来。

余嘉年纪也不大,又素来与君瑞交好,今日见他狼狈,不觉轻笑出声。于是君瑞更觉狼狈,不禁狠狠瞪他一眼,嗔道:“你这厮,专拣人笑话瞧,哪像个宫里出来的,没的失了身份。”


余嘉平日是与他玩笑惯了的,自然也不恼,只拍手轻笑:“陆大人好啊,睡过头了也不知道,主子谴奴才过来看看,怎知竟招了嫌了。”

“好奴才,竟生得这般伶俐齿尖!早晚一日说得死人活转了来,也不新鲜。”君瑞啐了他一口,急忙松了身上被褥,草草穿戴起来,“主子几时起来的?”

余嘉替他系上腰带,左右端详,又抬手把带上那“冤孽串”整了整,回道:“五更就起了,这会子正要传膳呢。”

君瑞暗叫不好。那余嘉抬眼看他一脸恼恨,不禁“扑哧”一笑:“现下知道要紧了?不妨事儿的,今日主子心情正好。平日就宠你,有什么大不了的。”

君瑞却不作如是想,匆忙梳洗毕便赶了去。

急忙忙进了去,正瞧见太子传膳。朱佑樘见君瑞匆忙间面色微红,不觉又思及昨日情形,心头于是一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瞧他立在一旁不顶顺眼,生生把他进膳的胃口也给失了。


勉强正色,忍不住干咳一声:“出门在外,也别拘谨了。一同用膳也就是了。”

话到此,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原就是个六品侍读,横竖也是个官儿,自然与他们不同。”

听得太子此言,余嘉不禁暗笑。平素只说主子不简单,其实也不过十五呢,虽然是个帝王心思,却少不得孩子气。怎么就忘了,宫里头太监就是正四品的官儿,再小的监丞也有五品,左右大过他个六品翰林侍读吧。只是内外官不同罢了。


君瑞闻言也是一愣,正自诧异,忽然听见侍从进来禀话,说是廷寄到了。

及至送廷寄之人进来,这才知道窦元宗委实不放心旁人,乃是派了朋少安的差使。

于是君瑞偷眼去看太子,见他也是一愣,只消片刻,便微微笑了起来:“老窦也是个使万年船的,竟打发我这奶哥哥办差。”

窦元宗此时已任了詹士府右春坊庶子兼司经局太子洗马,是个正五品的官儿。原来廷寄本是送至送官船上太子手里便可了结了的,只为太子硬要白龙鱼服混入民间,这事体就复杂了起来。他为保太子安全,不敢泄露太子早已不在船上,只是这廷寄又不是等闲东西。万不得已,只得叫朋少安亲自送了过来。


朱佑樘打发了左右,单留下君瑞和朋少安,这才懒懒打开折子草草一看。只片刻,便冷冷一笑,“啪”地一声,把折子甩在案上。

君瑞与朋少安不禁互相递了个眼色。

朱佑樘只觉心浮气燥,起了来,在房里踱步。来来回回,也不知道走了几步,忽然问道:“阿奴,长卿说了些什么?”

“窦大人派人先探明了相干事体。临到奴才来时,叫小的细细说于主子知道。”朋少安老老实实道,“这会子寿阳王称病,乃是个幌子。左副督御史马文升目前巡抚辽东,虽说管不到江南的事儿,大人猜想,寿阳王称病有六成是出自他的授意。再有礼部周洪谟上折子,请旨道为使寿阳王安心养病,暂免江南众官员前往贺寿。皇上未准。”


朱佑樘冷笑道:“寿阳是想避祸。周洪谟这老东西,不过一个八股工匠,惯会人云亦云。敢上这种折子,必是马文升的嘱咐。案子发得蹊跷突兀,父皇这回已派了本宫贺寿,来不及招回了。哪能让寿阳如此躲了皇差,这是扫面子的事儿。看来,内情怕没这么简单。阿奴,你说下去,长卿还说了什么?”


“窦大人说,这事体恐怕还牵涉了不少官员,事体先前虽由杭严道按察史卫勒查办,却因为他官阶小些,被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压住动弹不得。且又有消息说,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并王越下头督粮道伍路莹恐怕也绕在这案子里头。”


朋少安搜肠刮肚思索了片刻,才又想起一语:“对了,大人还要主子尤为小心目前正奉旨赶往杭州府的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

朱佑樘愈听面色愈寒,听至此处,竟哈哈一笑:“好好好,‘三司’居然全搅在里头。再加上个御史言官儿,这干主持一省事物的民政、军政、司法的官儿真统统出息了。”


因不知道廷寄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君瑞一旁听了半天,竟横竖未听懂半分。一直听两人一问一答说到了漕运头上,更是迷惑不解。

朱佑樘本是心中狂怒,见君瑞一脸不解,反倒定了几分:“君瑞,这廷寄可是父皇亲笔。这回出来,咱们可热闹了。此番南下,本宫要会同审案呢。阿奴,你把事体同君瑞说清楚,也教他知道咱们是摊上了什么妙事儿!”


听了朋少安一番话,君瑞这才知道,原来杭州府秋粮走水,查了数月,到了新春,不知怎么竟查出谋反案来。上头震怒,令太子监查此案。

“这么个烫手山芋,必是万家妖孽子设计扔到本宫手里的。”朱佑樘咬牙道,思索片刻,“用过膳,咱们就走,须赶在本宫的官船到杭州府之前,先去探些内幕。”

因而转头道:“阿奴,你用了饭就回船上去。同长卿说,让他慢些行程,在杭州府五十里外停船,本宫自会与他会面,不许走了本宫的消息。那船里上下,没个靠得住的。再有朝中消息,就叫你来传话。”


当下草草传膳,待各自用过,便分道扬镳。

第六回:割锦袖一刀断情谊 稍试探巧手摸底细

君瑞随着太子,一路到了码头,却见河道之内居然只一条船,虽然不大,却也是个富家气派。

船上艄公早立在船头候着,见了莽汉子,连忙于船舷搭上踏板,哈腰道:“爷儿们怎这会子才到?北直隶宗人府已派人来催了多回,只咱们这条船了。”

朱佑樘眉尖微微一动,抬眼看向那侍卫。莽汉子垂首低声回道:“殿下乃是代天巡抚,官船快到了,因此肃清河道为迎圣驾。”

朱佑樘颔首,于是由余嘉搀着上了船。艄公见人都上了船,便要动手抽回踏板,却冷不妨叫人一脚压住。

君瑞正要送太子进舱,也好跟着进去侍侯,见状不免止了步子。回头却见是个左右不过十余岁的富家小姐,着一身粉锻衣裳,虽是个霸道模样,竟凭地可人。不消说,这便是那柳家的思影小姐。


只是此时她身后还跟着数人。

其中一个似乎是个小秀才,在君瑞看来约莫与窦元宗同岁的样子,他模样生得倒也不差,只平庸了些,教人记不住细处。另外几人,看衣着像是几个仆从,中间一个童儿又背着个包袱。


那秀才见柳思影骄蛮样子,似是有些尴尬,勉强干笑看着船上众人。将思影拽后了几步,躬身作揖道:“在下汪千岳,因有要紧事体前往杭州府,今日官府封了河道,现下只阁下这船能走,于是冒昧阻拦,望请恕罪。还请诸位能行个方便,载在下一程,自当铭感五内。”


“世兄同他们罗嗦什么,不如再留些日子陪思影玩耍,待河道通了再去杭州也一样。”那柳思影本就骄蛮,虽然有陈允管教六岁,却仍是脱不了本性。若不是因为汪亭神爱她爽直,决计不会要自己次子不远千里前来柳府提亲。只可惜待这汪千岳赶到竟已来不及上路好完成父命,因而还未曾提得亲事。


见汪千岳似乎不为所动,便发了脾气,直缠着他,死命抱紧。她自小就是闺阁教养,虽是个男儿性子,却极少见过真男儿。就是与自个儿兄长,因他年纪已过弱冠,见到自己就爱说教也不亲近。直至见了这汪千岳,此人又处处顺着自己心意,自然就生了异性亲近的本能,倒也非关情爱,实是待他与兄长一般的心思。


汪千岳虽然年纪未及弱冠,却也是个有主见的。平日在家熟读四书五经,去岁父亲携他前来与柳家老翁贺寿,见了柳思影几面,也欢喜她骄蛮却不过火的性子,及至此时,见她撅着嘴赖着自己撒娇,也越发觉得讨喜,只是父命难违,于是只好忍痛将她推开,叫下人好生好语劝着。随后便转头去看君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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