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過嗎?」”
少年又勾起了一個笑容,“「沒見吾一直笑著嗎?」”
黑髮的青年仍然凝視著他,話聲很輕,很清楚:“「真無情的人。」”突然笑了,“「夫人不知道會不會後悔生下你?」”
少年一愣,黑髮的青年已放開了他的肩膀,走了開去,就像再也不願看他一眼。
少年睜大眼睛像是想泛起一個笑容,這才發現自己似乎本來就是一直笑著的。
少年又愣了很久。“「後悔……?」”無法凝聚的視線不知看向何方,從剛剛開始輕顫著的唇只是低低的重覆著黑髮青年剛說過的話:“「後悔……後……!」”
少年猛的一驚,突然轉到黑髮青年面前,“「不會的,她是心甘情願的。」”
黑髮的青年別過頭去。
少年突然將他扳過身來,用力抓著他的手臂,“「她真的是心甘情願的!」”
青年只是揚起嘴角。
少年突然睜大了眼,“「那是她心甘情願的!你聽到沒有,那是她心甘情願的!那是她──」”
從怒吼到聲嘶力竭,到終於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一雙溫暖的臂膀突然抱住了他。
“「她真的是心甘情願的……真的是……」”喃喃的,少年還在重覆著。
“「吾明白。」”黑髮的青年抱著他,聲音很沈,傳入他耳裡。
“「她真的是……」”一滴眼淚突然滾了下來。
“「嗯。她一定覺得很幸福。」”黑髮的青年緊緊的抱著他。
“「娘……」”淚水決堤,再也止不住。
星静静的伫立着。深邃的视线依然盯在那泓暗影上──那是,阴鬼之牢的锁钥。他伸出手指,轻轻搅散了那泓暗影。
紧密的空间突然出现一道裂缝,端坐的修行者一昂首,随后闭上眼睛,轻轻合了双掌。
「海殇君。」
暖黄的光晕化去。阴鬼之牢再无人踪。
黑发的青年静静凝视着重又平静的一泓暗影。
很早之前,他就知道了。在他遇见他的时候。
──守护。你的生命,你的心愿。──
「你真正的心愿。」
《天若有情》 61.再见
呼!呼!
背倚墙,梵天剧烈的喘息着,望着眼前三具横陈的尸体,只感觉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累过。
困在阴鬼之牢时,整个空间就像贪婪汲取真气的怪物,只要体内真气稍有泄露,巨大的吸索之力必定引起真气更大量的溃决。
而疗伤却必须让真气自由行走。整个疗伤过程,真气就在体内伤处与体外巨大吸力之间拉扯。疗伤虽见成效,必须拼命集中心力和体力的结果,却也将他推入疲惫不堪的状态。
阴鬼之牢外的情况却恰好相反。真气被整个空间排斥,就像随时都有千斤巨石压在身上一样,想施展也使不上力。
结果就是如今的情况──身体沉重,四肢如带枷锁。
别说与人过招,就是静静站着都觉得累。
圣魔界的精兵,武功虽较一般高手要强,在梵天眼中看来却也不过如此。只是他们的气息与魔界相融,他极难依凭过去敏锐的感觉察知敌方的靠近。经常都是掌风兵刃已到,他才猛然醒觉,待侧身避过再反击,时间已然拖长,几次下来,本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几近透支,他却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
必须找到海殇君,而且要尽快!
离开阴鬼之牢的时间一旦过久,魔界必定察觉;一旦下令追缉,以自己如今的情况,是不是能活着见到海殇君,连他自己也不能肯定。
海殇君──
皇城在前。就快能见到他了吧!
倚着墙,梵天略略合上了眼眸。牢内牢外他想了种种理由,却总是不明白那样剧烈的转变所为何来。若说是最近发生的事,除了紫少君之外再无其它;若说是过去──他不禁轻轻按了按胸口。
圣翁给他的蓝色长发还在怀中,据圣翁所言,他们过去也是好友。既是好友,又怎么会?
一道汗水沿着颊侧滑落,落入披散在胸前的白色长发里。看着看着,他慢慢敛起了一双柳眉。长发迤逦到地,束了又散,披着阻碍行动,甚至泄露行踪,若是带着这一头长发进入皇城,只怕不用多久就会被人发觉。
只是能将它斩断吗?长发是流泄的真气所成,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调养,还能挽回崩散的真气,断了的话──
慢慢的,他将一头长发抓在手中。手掌以下的长度,抵得该是五百年的修行吧?
五百年──
慢慢的,梵天笑了。
若是能换得好友回心转意,就是千年又何尝可惜?
掌缘斩落,如刀。白发随风。
心口一悸,蓝发的君皇极轻微的震动了一下。
「君皇?」席前,冰霁君的声音带着疑问,幽冥君却轻啜美酒,似乎未曾注意。
蓝发的君皇微微一笑,「不愧是冰霁君,连这样轻微的动作也逃不出你的眼睛。」
「君皇过奖了!」冰霁君亦笑,一双精彻的眸子望在对方身上。蓝发的君皇神色已然自若,他也就不再提起方才的事。「只是不知君皇的决定究竟如何?」
“「冰霁君…」”昨日清池边,议起此事时,紫发的少年沈吟半晌。“「炎霁之兄,幽冥君之友。魔界战争时,他立于中间地位。据他自己所言,一为亲一为友,故两不相帮。但也因为如此,整个魔界战争,他是贵族中唯一毫无折损的人。表面上虽与幽冥君交好,但实是互不相让。虽与吾有杀弟之仇,但若贵族中还有人能与幽冥君相抗衡,则除冰霁君不做第二人想。」”
蓝发君皇微笑的表情不变,「吾想请冰霁君担起北境防守之责,并为将来入主人界做准备。」
北境?幽冥君的管辖之地。这是利用吾来剥夺幽冥君的兵力了。
冰霁君望了幽冥君一眼,幽冥君也正看着他。蓦地剑眉一挑,棱线分明的唇角轻扬,「北境向来是幽冥君的管辖之地,幽冥君比吾适合才是!」
「冰霁君此话差矣!」放下美酒,幽冥君微微一笑,「冰霁君骁勇善战之名,圣魔界何人不知?君皇适才任用,将来人界之战冰霁君理当为圣魔界立功,以报君皇知遇才是。」
蓝发的君皇扬起了唇角。轻扫而过的视线掠过二人,有一瞬间停在不知名的地方。「既然幽冥君也同意,那么此事就这样决定吧!」
虽然微忽其微,但君皇与方才的确有些不一样了。那令他心动之事究竟是?或许是个能用的点──近似透明的金发在两侧轻轻摆动着,幽冥君站了起来,一揖礼,「只是原来在北境的子民还请君皇体恤。」
蓝发的君皇表情依然。已看不出任何异样的深邃眼眸注视在他身上,「这是自然,北境居民向来娴熟战事,就留与冰霁君调用;幽冥君贤名远播,就回皇城与吾共商大事吧!」
很高明的方法──冰霁君精亮的眸光一闪,唇角已微有扬起。北境居民由吾调用,一来可剥夺幽冥君的兵权,而不会引起其它贵族的不满;二来短时间内吾尚难驾驭北境居民,自然不成威胁,再加上将幽冥君调回,可就近监视,君皇自可轻松对付幽冥君。只是──微扬的唇角有着欣赏的表情,更多的却是不变的自信──只是,初回魔界的人,能实际掌握的情况有限,处事虽然高明,能掌握到的是吾实力的几成?能见到的又是幽冥君实力的几成?
吾拭目以待。
正对着蓝发的君皇,精亮的双眸没有刻意转动。广阔的视界里,冰霁君依然可以望见另一位拥着微笑表情的人。
浅浅勾扬在白晰脸庞上的笑容总是邪美的令人眩目,仿若对这样的处置心悦诚服。幽冥君顿首为礼,「多谢君皇。」
二人一起告退。
望着相继离去的二人,蓝发的君皇褪去了脸上的笑容。──其实,不过是要找个理由除去这些人罢了!那种一挥手就辨得到的事,连想都觉得无趣。
心悸的感觉还在。胸口就像哽着什么,那种既躁且闷,无以名之的感觉让他很想大吼大叫,尽情抒发一番。
但他只是站着。深红的眼眸望着前方,什么都看到,也什么都没看到。
眉间的刻痕由浅渐深,渐渐凝成了一道难以平复的深沟。吸气吐气都很深,却怎么也排不出霸着胸口的那种烦躁的感觉。
他知道他来了。
皇城的警备看似松散,实则严密。
进入此处不过一刻,除了来去巡回的兵士之外,梵天已然发现几处暗哨。
侧身隐于假山造石之后,他尽量调和自己的吸呼和心跳,不动时就倚着山壁,让自己能在沉重的压力下稍做休息。清澈的眼眸望着前方,访查下一个藏身处的同时,他让自己的心境保持在接近无心的状态。圣魔界的气息虽与自身功力相斥,然空明澄静的心境能纳万物生息于胸中,却是无论何处都相同的。
于是他能避过或明或暗的巡哨,逐步向着皇城内部前进。
「你觉得如何?」离开议事殿一段距离,冰霁君问道。
唇角勾扬的动作轻微,动听的嗓音听不出一丝不悦,「君皇既然决定,有能者本该当仁不让。」微微一笑,幽冥君望向对方,「只是冰霁君的度量令吾刮目相看。」
「哦?」随意的一声,却听不出是真不明白或是明知故问。
「能放下兄弟之仇,与圣魔界共同对外,自然令吾佩服。」
对望了一眼,冰霁君慢慢的笑了,「为圣魔界能一同对外,甘心献出自己经营百年以上的基业,幽冥君的度量同样令吾佩服…谁!」
远路行来,本已疲惫,梵天相异于圣魔界的气息只稍露一丝,冰霁君立时察觉,左腕一翻,掌心一道严霜般冷冽的气劲已然脱手。
来人是高手!气未至,破空之声已响,梵天心头一凝,身形立动,冰气击中大石的同时他已然退开数步,却不料冰气碎石,点点飞屑如蝗,如同千百暗器同时自各个方位袭来,避既不及,他顺手攀下一旁的树枝,反手回弹的瞬间贯入真气,枝叶荡回原处带起的风势便将满天银雨同时阻落。
「好功夫!」冰霁君一笑,纵身跃过枝头,左手掌气裂空,向梵天当头劈下,右手却是食中双指合并,指气在梵天身周画下一圆。
指气如剑,身周顿若利剑合围;当头掌力雄浑,挡既无力,碍于身周利刃之气,避又不能。眉心一凝,梵天双手一托,以柔劲将刚猛的掌力托在掌心。眼光一扫,身形略弯,顺势向旁送出,刚猛的掌力便替他化解了身周合围的指剑之气。
这一对掌,电光石火间迅疾仿如白驹过隙,却让两人都吃了一惊。
柔劲化气,借力使力,原该是不动用自身一分力道的方法。梵天却在接掌之初,就觉胸口一震。自知己身功力已弱,柔劲不足以尽化掌力,本想立时将掌力送出,却在目光一扫之际,惊见阵法奥妙,只得强自撑持。
时间虽短,梵天已感吃力。待寻得指剑阵眼,合掌托出凝聚掌心的外来真气,二力冲激旋起的迸散气流又震及内腑,胸口一窒,一口甜血已在喉中。
他吞了回去。
冰霁君心中也是一惊。君皇之下,魔界武功分列一二的冰炎双君,在动用冰炎并流时,是从来也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的。
指气如冰,掌力似炎,二气同使,对手必定身受其一,眼前清瘦的人影却以炎攻冰,全然化解了开去。
他自然注意到人影在接下炎力时身形轻微一震的情形。在这样的情形下,掌心的炎力居然还能准确寻出冰力所系的阵眼,让强大的炎力对上所有冰力的集合点,使冰炎相当,一举便让双力尽去,来人的智能与敏锐的观察力令人惊叹。
有意思的对手。眼中精光一闪,冰霁君反而沉下心来。
尘沙略散,及腰的白发飘飞,缓落肩背,隐约可见暖黄的身影凝立当中。冰霁君却没有再向前一步。
没有特别的动作,看似自然而然站立的身形,却是处在最完美的戒备状态。只要敌手一动,这样随意站立的身体就可以随之而动,无论来自何处的攻击都能轻易化去。
但他却注意到尘沙中显得苍白的脸色,与几乎染成血红的暖黄衫袖。
失了体力,再完美的戒备也只是装饰罢了!冰霁君微微一笑,就在尘沙将散时,一声大喝,左掌推出的同时,身形如风向前探去,右手指爪如勾,已是擒拿之势。
是声东击西之计。梵天身形略移,侧身避过掌力,左足一退,左腕下沉,掌缘就要切在向前探来的擒拿手上,不意向前探来的右手突然增加速度,在他还来不及收掌反切的瞬间里,已然扣住他腕上的脉门。
梵天一惊,心却更沉,就在脉门被扣,对方掌力将发未发之际,右手食中二指并出,直取对方双眼。
这本是攻敌之必救,岂料冰霁君不避不退,右手劲力倏然吐出,由梵天左手经脉钻入,瞬发的冲力立时便让梵天气息一窒,「啊!」的一声微噫,即将刺入冰霁君双眼的双指顿时无力再进,随着向后疾退的身体,一起远离冰霁君。
冰霁君亦觉吃惊。虽然自己的判断并无错误,对方的确疲惫,论速度绝不是自己的对手,但方才贯入对方体内的真气原本只想让他无力软倒,先擒再问,却不意真气入体,才发觉对方体内之气与圣魔界全然相异,自己的真气绝不能在他体内顺利运行;而顷刻之间,对方双指已在眼前,权衡利害之下,只得内劲迸发,先将对手震开。
梵天本已伤重,再受方才一掌,体内气血已然汹涌不息,喉间腥甜不断,他却没有时间休息。
被冰霁君一掌推出,行踪已露,大批魔族兵士立时团团围了过来。欲提掌相对,散乱的内息却难以集中,强行运气的结果反而催得内息如焚,几乎忍不住要呕出鲜血。内力不继,梵天只能先行闪避,疲惫的身体却又如千斤重石,刀光剑网下,几次躲闪只堪堪避过,几乎要折在蜂拥而来的兵士之下。
滞态一显,险象频生。几番行进跃止,梵天已渐感体力难支,他深知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就是不折于兵刃之手,也会力竭而亡。心思一动,梵天侧身避过一击,手腕翻转间,一转一带,将一人手中的利剑夺了过来。
一剑在手,守势立成。梵天避开以剑格剑的硬架招式,只以剑尖轻点对手腕上要穴,几招过后,他不再左闪右避,只立于原处,手中翻飞的利剑一时间却也迫得无人能近三尺。
冰霁君远远看着,心中已有几分敬意。方才一番交手,他已知对方身受重伤,单凭内力绝非自己对手,但他却能以四两拨千斤之法避开自己两次攻击;如今虽然疲惫如斯,体力几尽,出手间依然进退有度。──是绝顶高手才有的泱泱大度。
若能与这样的高手互相切磋,倒是一大乐事。只可惜今日是在皇城遇上此事,自然不能等到争战之声传入君皇耳中再由君皇来解决。心思既定,冰霁君一声呼喝,斥退魔族精兵,纵身跃入战围。
身后突传风声,梵天已不及转身应敌,听风辨形,一剑斜后刺出,对上的正是对手足胫要穴。
唉,可惜了!若你内力稍强,速度稍快,吾就非避不可了!冰霁君身在半空,身形一转,手掌反而比足尖更快迎上剑锋,双手合围,内力一发,强大真气顺着剑身而下,梵天一惊,撤剑已然不及,倏发的掌力触手震心,顿时胸口一窒,喉头一甜,利剑已然脱手。
未待梵天转身,冰霁君双手一转,落地时右手提剑,内力一送,利剑已然向前飞出,只待对方回身一避,左手掌力就要跟着送出。
明知剑后有掌,梵天仍不得不侧身避过正对自己后心的飞剑。回身提气,内力已竭,足下欲动,更是千斤枷锁,寸步难行。对方真力一带,脚步一个不稳,掌力已迎面而来。
啊!吾命休矣!海殇君──
突然的心痛猛袭而来,生死一线,脑中倏然浮起的依然是深红眼眸里的另一种意味。生已无望,心却依然不舍,哽在喉头的已不知是腥甜还是苦涩,梵天终于再也忍不住,鲜血溢出唇角,滴落黄沙。
冰霁君再也没有想过,他居然会在下手杀人的时候突然想撤手?但却的确发生了。身前的人回首,迎上的掌风正巧拂散他在剧烈争战时散乱在面上的白发。清丽的容颜映入眼中时,那种不舍与心碎的表情──冰霁君只觉得心口突然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一时间居然忘了自己正在做的事。等他想到自己的掌力能将眼前之人击毙时,距离既近,欲收已是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