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章晟道:“怎样?这片梨树林是我无意之中发现的,我近日在学画,所以每天到这里画梨花,总算昨天画出了一枝像样
的,得了一句夸奖。但我带你来,是想和你说,过了这棵树,还有那棵树,就像刚才你过了那片竹林,还有一大片梨花林等着
你。”
若月沉默不语,看着眼前的梨花,双眼亮亮的。
很久很久之后,她忽然开口道:“宋韵知和我哥哥在一起读书,所以我从小就认识他,常和他一起玩,他还说要我做他的
新娘子。我傻傻地把这话当了真,长大了也一直等着他来娶我,结果他却说他喜欢的不是我。他曾说,他为了他喜欢的人,连
月亮也可以摘下来,但那个他愿意摘月相送的人不是我。没人愿意为了我摘月亮……”
她的脸颊上两行清亮的泪水慢慢流下,却笑了起来,抬袖用力擦擦眼泪,“谢谢你带我来这里,我现在彻底想开了。嗯,
你胆敢说谎的事情,我也不再追究了。”
洛章晟笑了笑,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看着眼前如雪如云的梨花。
直到时辰不早,若月该回去的时候,她忽然向洛章晟道:“洛章晟,这个月十六,是我的生辰。”她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
红晕,“我十五傍晚在东城门那里等你,你要送礼物给我!”
洛章晟还未来得及回答,她已经快步走了。
傍晚,洛章晟又来到秋韶处学画,他提笔的时候走了神,一滴墨啪嗒滴在纸上,溅出一个漆黑的墨点。
秋韶道:“你今天心不在画上,还是不用画了。”
洛章晟收起纸笔,走到廊下,暮色渐渐浓重,一轮清月悄悄浮上天幕。
秋韶在廊下放了张矮几,和洛章晟一起席地而坐,矮几上摆了两碟果品,还有一壶洛章晟带来的花雕。
夜风熏熏,月色如银,秋韶缓缓道:“你今天神色恍惚,难道有什么事情压在心上?”
洛章晟道:“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告诉我几天后是她的生辰,让我送礼物给她。”
秋韶道:“这是件好事,想来是那位姑娘喜欢了你,才会如此暗示。”
洛章晟举起酒杯:“曾经有人对她说,会为了喜欢的人把月亮摘下来。可惜那人喜欢的人不是她。她非常希望,也有人为
了她去摘月。”
秋韶悠悠笑道:“那么你要替她把明月摘下来么?”
洛章晟愁眉苦脸道:“秋兄,你在和我说笑吧。把月亮摘下来,那只是一种说法,月亮在天上,凡人怎么可能摘得到。”
秋韶道:“怎么不能?”忽而执起酒壶,斟满酒杯,“明月,可不就在这酒杯中?”
洛章晟恍然般怔住,酒杯中清酒满溢,折出一泓比酒更醇的月光,秋韶斜倚在回廊的朱栏边悠然地望着他,月光也在他的
眼中。
四月十五,当暮色笼罩了整个京城时,洛章晟在东城门边等到了若月。
她没扮男装,穿着一身碧色的衫裙,乌发如流水,娇艳如花圃之中最明艳的牡丹。
她纤细的手指绕着胸前的一绺乌发,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喂,洛章晟,你怎么见到我就傻呆呆地站着,你有没有礼
物送给我?”
洛章晟故作郑重地将手负在身后:“当然有,送给你的礼物,我怎么敢马虎?不过,你要和我去一个地方。”
这次没走多久,洛章晟就停下脚步:“到了。”
若月四下张望,再次瞪大眼睛:“就是这里?”
此处是京城的御河边,夜已至,清亮如镜的河面上映着漫天星辉与一轮明月。洛章晟将一直藏在身后的大盒子捧到若月面
前,拆开包裹的纸,打开盒盖,若月顿时皱起眉头:“嗳,洛章晟,你为什么……送我这个东西……”
盒子内,赫然是一只翠绿的玉石雕成的大碗。
若月拧着眉看着那只玉碗:“洛章晟,你难道是怕我吃不饱饭,所以送个饭碗给我?”
洛章晟正色道:“非也,它不是普通的饭碗,它的名字叫做翡翠邀月碗。”
若月神色僵硬地道:“碗就是碗,安什么好听的名字也是个饭碗。”
洛章晟噙起一抹微笑,转身走到河岸边,弯腰舀起一碗河水,捧到她面前:“你曾说过,想要有人为你把天上的月亮摘下
来。现在我用这只邀月碗,将明月邀进了碗中,不知你喜不喜欢?”
繁星下,月光中,若月的双眸璀璨如星,清朗朗地望着洛章晟,又望向他手中的那只玉碗。
一轮圆圆的明月静静地泊在其中。
月在天上,在御河的倒映的天幕里,也在他的手中。
若月静静地站着,片刻之后,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用手捂住嘴,笑得弯下了腰:“哈哈,洛章晟,你、你真是个
傻瓜!”
洛章晟被她笑得心里没了底,道:“怎么,你……你不喜欢?我可想了很长时间的。”
若月擦着笑出的眼泪道:“本来呢,你想的主意是不错的,但我看着你端着这个碗,里面还有个月亮,就像端着一碗漂着
荷包蛋的菜汤一样,一这么想我就……哈哈哈~~”
洛章晟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碗,喃喃道:“被你这么一说,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像了。”
若月再擦了擦眼角,挂着笑容,很郑重地道:“不过,洛章晟,这碗明月荷包蛋汤是我有生以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谢
谢你!”
她的视线直直地望进洛章晟的眼中,洛章晟忽然觉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踌躇了片刻才道:“其实……你就如天上的明月一
般,高高在上,相信圣上与太后,一定会为你找到最好的夫君。”
若月蓦然敛去笑意,睁大眼睛看他:“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
洛章晟捧着玉碗,躬身道:“草民无状,唐突了公主殿下。草民一开始确实不知道公主的身份,但公主曾说,与宋韵知自
小结识,宋韵知又曾陪公主的兄长读过书……”洛章晟依然恭恭敬敬地低着头,轻笑了一声,“宋韵知曾是当今圣上做太子时
的伴读,草民如果还猜不出若月姑娘就是清平公主殿下,草民的这颗头真的就连猪头都不如了。”
若月的神情僵冷,直直地盯着他:“你一口一个草民,一句一声称呼我为殿下,难道你之前带我去看梨花,与今天做的事
情,都只是草民为了逢迎殿下么?”
洛章晟再轻笑了一声:“草民并无曲意逢迎之意,公主如皎皎明月,让人忍不住仰慕。但草民只是左相的一个烂泥扶不上
墙的儿子,自知难以高攀,也从未有过高攀之意。能与公主萍水相交,草民甚感幸之,惟有清水明月为报……”
若月忽然冷笑起来:“萍水相交,清水明月为报,好,好的很!”大步上前,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玉碗,“我收下你的清水
明月!”
洛章晟慢慢抬起头,若月盯着他,再冷冷一笑,抬手将玉碗中的水狠狠泼到地上:“告诉你,你的清水明月我才不稀罕!
有多少人争着抢着要替本宫摘月亮,不缺你这一碗破荷包蛋汤!”
洛章晟默默无言地站着,若月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擦,再把手中的玉碗抬手丢进远处的草丛:“洛章晟,本宫再也
不要见到你!”
洛章晟拖着脚步离开御河边,一直一直向前走,终于,那座白墙灰瓦的宅院出现在眼前,他拍了拍门,门没有开。
许久许久之后,他背靠着门扇坐在地上,抬头看一天的星辰,明月依然皎洁,依然圆,依然亮。他望着头顶的星与月,直
到月已西沉,星星隐去,四周的景色渐渐明朗,清晨第一抹金红色的阳光斜射到他的身上。
洛章晟靠在门上,沉沉地睡着了。
睁眼的时候,又已是黄昏,太阳已落下山去,西方天边的云上还有一层浅浅的彤色,洛章晟发现自己躺在回廊上,秋韶就
在他身边不远处坐着,端着一杯茶水道:“你醒了?”
洛章晟一时还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茫然地坐起身四顾。
秋韶道:“你昨晚可已经将明月摘下,送给你想送的人?”
洛章晟起身走到秋韶身边,自己拿了个茶盅倒了杯茶水喝,良久道:“送了,不过她本来就是天上的明月,我也从没想高
攀过。”
秋韶看了看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又终究没说。洛章晟将折扇放在桌边,秋韶随手拿过,洛章晟叹道:“她,她是公主。
”
秋韶挑眉道:“哦?”
洛章晟低声喃喃道:“她是皇宫之中的金枝玉叶,哪里是我这种人攀折得起的。”
秋韶浮起一抹沉思之色:“皇宫之中,金枝玉叶……”他望向廊外,像自言自语般道:“皇宫中,御花园中的白芍药,这
个时节应该开得正好,倘若能折一枝供在桌上,对月赏花,应十分惬意……”话语之中,似有悠然向往之意。
洛章晟迷惘地抬头看他,无奈笑道:“可惜我今生还不知道能否有缘进皇宫,倘若有机会,我一定替你折一枝芍药回来。
”
秋韶扶着扇子笑了笑。
等到天将黑透,洛章晟即将起身告辞时秋韶忽然道:“你到这宅院中来,已一月有余了吧。”
洛章晟乍听此话,有些讶然:“是。”
秋韶含笑道:“这些时日,你学画的进境甚大,此时已不怎么用得着我教了。”
洛章晟怔了怔,立刻道:“秋兄,你不会是嫌我聒噪,不肯让我过来了吧。就算不学画,我还能帮秋兄你整理庭院,或者
陪你说说话,天长日久,只当解闷也行。”
秋韶却不答话,洛章晟蓦然觉得有些心慌,又道:“秋兄,秋韶,我这个人脸皮很厚,就算你不肯让我过来,我也会天天
到这个宅子边蹲着。我其实有个绰号,叫鬼见愁,不那么容易甩得掉。”
秋韶像是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这么一说。”
洛章晟长舒一口气,站起身,秋韶仍拿着染香扇把玩:“这把扇子,今天就留着这里,你下次过来时再取走吧。”
洛章晟再怔了怔,看着秋韶在月色下有些朦胧的身影,忙点头道:“当然好。”
洛章晟拖着步子回到家中,刚绕进后门,就被家仆截住,说相爷找少爷半天了,正在书房中,让少爷一回府立刻过去。
老爹传唤一定没有好事,洛章晟一步三挪地到了书房,硬着头皮进门。果然,他爹一看到他,立刻胡子根根竖起,一拍桌
子,大声斥责:“小畜生,成天在外东游西荡,不务正业,居然彻夜不归!昨天一夜,今日一天,你去了哪里鬼混!”
洛章晟简洁地低声回道:“四处转转。”
洛左相一口气堵在喉咙口,额上青筋暴跳,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后,方才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小畜生你给我听着,平时你去哪里鬼混不要紧,从今晚起给我安分守己地呆在家
里收拾齐整。明天进宫后,御宴之上,圣上面前,你胆敢再丢脸,老夫一定在祖宗牌位前把你的腿打断!”
洛章晟猛抬头,瞪大了眼:“御宴?”
老爹大人洛左相说,今天傍晚时分,宫中突然派人来相府传旨,曰皇上明日巳时在御花园内宴请新科三甲与一干王公重臣
子弟,命洛章晟进宫赴宴。因为无官职者不能进宫面圣,皇上还特意赐了个从九品的中书从应侍的小官衔给洛章晟。
洛左相激动地含着老泪颤抖着胡子说:“真是皇恩浩荡啊——”继而再接再厉地叮嘱洛章晟在御宴上一定要好好表现,反
复不断地恐吓他如果在御宴上丢脸就在祖宗牌位前打断他的胳膊腿或身上其他一切可以打断的部位。
洛章晟敷衍地听着,在心中嘀咕,皇上让自己和一些王公重臣家的年轻子弟陪新状元、新榜眼、新探花吃御宴,其实是有
意拿这些人来衬托新科状元榜眼探花多么的年少有为,多么的才华横溢吧。唉,本来宋韵知等人就已经够春风得意春花烂漫了
,居然还不放过像我等这样在秋风中萎顿的枯草。
御宴设在御花园的万寿阁前,众人叩拜完圣上后入席。
洛章晟被安排在末席末尾,离皇帝老远,皇上似乎在与宋状元等人谈些什么,他也没留神去听去看,反而兴致勃勃地打量
御花园中的景色。
他孩童时曾进过御花园,但当时的景致早忘得一干二净,如今重新看来,觉得十分新奇,心中暗暗赞叹,到底是皇帝家的
园子,一花一木乃至一根草看起来都比一般的珍贵,而且似乎都大有讲究。
不远处的一块假山石下,有一丛雪白,洛章晟眯着眼睛望了望,不知那是否就是……他身边坐的礼部尚书的公子忽然悄悄
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洛章晟慌忙敛回神,听见上首的宋韵知正声音中含着笑意道:“……章晟兴许是见御花园中景致太好,一时走了神,请圣
上莫怪。”
洛章晟方才知道刚才大概是皇上说了什么话自己没听到,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伏倒在地道:“微臣曾听闻,御花园
中此时节有白芍药盛开,国色天香,今日蒙圣上隆恩得赴御宴,忍不住寻觅之,御前失仪,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上首远远飘来了一句圣音:“并非大错,无需惶恐。”
洛章晟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少顷之后,皇上出了一题,命在座的诸人各以春日景色为题,作画一幅,夺魁者可折御花园中
的鲜花一枝。
洛章晟心道,果然,招自己这些人进宫,就是为了衬托宋状元等三人才学高远的。但,如果夺魁的话,可折鲜花一枝……
洛章晟的目光忍不住又飘向假山石下的那丛白,不觉想起那晚秋韶有些寂寥的神情,他的胸中忽而油然起了一股奋发之意。
内侍们捧着纸砚笔墨与颜料,陈铺于一张张小几上,洛章晟站在最末的案几旁,抚平画纸,挽袖研磨。
跟着秋韶学了那么久的画,他还是只有梨花画得最好,他提笔沾墨,想起一首写梨花的旧诗,“闲洒阶边草,轻随箔外风
。黄莺弄不足,衔入未央宫。”梨花最轻盈,最随意,闲洒入草,轻随和风,斜勾一两枝花枝,随手点几点花瓣足矣,或者再
添一只衔花而去的黄莺,便是暖春之中,一处风景。
众人的画作完成后,都由内侍呈到皇帝面前,有皇帝御览,评定高低。
少顷之后,洛章晟远远地听见皇上开了御口:“众卿之画都甚好,各有千秋。但洛章晟所画的梨花图,似乎别有一番清淡
之趣。”
洛章晟听见这几句,心中擂鼓一样狂跳起来,又听见皇上道:“这幅梨花图,画得花是花,枝是枝,除了花和花枝之外,
居然还有一只鸟,也画得活灵活现,让朕甚是欣喜。且又迎合唐人诗中之意。虽与宋卿等人的画作相较,笔工仍嫌粗糙,但胜
在纯朴别致。今日画作中,以这幅梨花图为胜吧。”
洛章晟几乎不能置信,直到身边的礼部尚书家公子又偷偷推了他一把,这才慌忙伏身谢恩。
只听见皇上又道:“洛卿既夺魁首,如若觉得一枝鲜花之赏简薄,朕也可以另赐你珍玩字画,或者金银封赏。”
洛章晟急忙叩首道:“多谢圣上,微臣只愿折一枝御花园中的白芍药足矣。”
洛章晟稀里糊涂以梨花图在御宴上夺魁,捧着白芍药回了家。洛左相像一棵开了花的老桃树,喜得直哆嗦,将白芍药供进
了一只鎏金大花瓶中,洛章晟费了半天口舌,才哄得老头子松口,将白芍药捧进自己房中。
洛左相又教导儿子:“今天在御宴上,你虽然做得稍微像个样儿,但比之宋家的儿子,还是差了很多。从今之后要努力上
进,不许再四处鬼混,蹉跎年华。明日乃祥王殿下的忌日,圣上下旨做场大法会,五台山的几位高僧也已到了,为父即刻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