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韶淡淡笑道:“倘若有一天,你真的见到了,会不会害怕,或避之不及?”
洛章晟道:“谁见到鬼,可能都会吓一跳,说完全不怕不大可能,但应该不会很害怕吧,祥王当年十个风雅的人,想必做
鬼也是个风雅的鬼,我和他又没仇。秋韶兄你怕不怕?”
秋韶往自己的杯中斟了杯茶,却没有答话。
外面雨势渐小,秋韶站起身,望向厅外。
庭院中有一株桃花开得正好,花如彤云,在细雨之中如同薄雾笼罩,恍若一幅画卷。
洛章晟也站起身,踱到秋韶身边,看向那株桃花,赞叹道:“真是好花,如诗如画。对了,说道桃花,今天我在市集上买
了一把扇子,扇面上只画了几根树杈,没叶也没花,倘若将外面的桃花收进扇面中,一定风雅至极。可惜我不擅画。
秋韶注视着他手中那把打开的折扇,片刻之后缓缓道:“你这把折扇,从何而来?”
洛章晟道:“市集上买的。”
秋韶轻叹了口气:“看来你我确实有些缘分。这把折扇,是我画的。”
洛章晟大惊:“啊?”卖扇子的小贩又是宝物又是有来历的说了一大堆,没想到画扇子的人就在眼前。“但,这把是旧扇
,至少也有好几年的岁数了,为何……”
秋韶道:“数年前,我画此扇时,画到一半,便因事搁置,后来这把扇子不知被何人取走,我还以为它早被毁掉了,没想
到竟然会流落市集,被你买到。”
捡洛章晟仍是一脸不能置信,秋韶便走到小几边,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韶字,字迹清逸,果然和扇子题诗的一
面落款处的那个韶字一模一样。
洛章晟这才咂舌道:“原来真的是秋兄你画的,果然太巧了!”将折扇送到秋韶面前,“既然这把扇子是你意外遗失的,
理应物归原主。”
秋韶接过折扇展开,望着只有树枝的那一面,神色隐隐有些寂寥,片刻之后,将折扇合上,递还给洛章晟:“这把折扇既
然已经到了你的手中,就属于你的了,你如果不嫌弃它是把没画完的扇子,就留着它吧。”
洛章晟接回折扇,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有种清冷的寂寞从扇骨蔓延到他的手上,再蔓延到心中,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方
才踌躇道:“那个……秋兄,我有个不情之请,既然这扇面你当时没有画完,现在庭院中桃花正好,不知能否请你将扇面上的
桃花补完?”
秋韶望着庭院中的桃花,轻叹道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画过桃花了,就算此时再画,心境已与当年不同,恐怕也画不好
。”转而回望洛章晟,唇边忽而浮起一丝笑意,“不过你若喜欢,我可以教你画。”
洛章晟怔了怔:“啊?当真么?”此时外面的雨已渐渐停歇,风中夹着润润的湿意与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吹入厅堂,秋韶宽
大的衣袖和袍角被风拂动,像要与门外的青草和桃花一起融入一幅水墨画卷中。洛章晟看得有一丝恍神,欣喜地抬袖道:“那
真是求之不得,不过我天生鲁钝,从小到大不知道气死了多少个教画的先生,秋兄你教我的时候别被我气到便好。”
秋韶微笑不语。
洛章晟又道:“那我可要天天过来学画了,我成天无所事事,什么时候都有空,不知秋兄你每天哪个时辰比较空闲?”
秋韶道:“我白天不大方便,傍晚太阳落山后你过来吧。”
洛章晟满口答应,又连连道谢,与秋韶再闲聊些诗书趣闻,一直到暮色深重,方才告辞离去。
走了很远后,洛章晟又回首望了望那座宅院,白墙墨瓦隐在长草与老树中,在暮色里看来竟有种画里人家的虚浮感,洛章
晟忍不住摸摸袖中的扇子,今天遇见这把扇子,倒是引出了一段奇遇。
洛章晟踏着夜色回到家中,还好他爹左相大人去别家赴宴,不在府中,洛章晟趁机溜回房,在灯下又打开那把扇子看了两
三遍。更衣时又想起了那个被宋韵知始乱终弃,趴在自己怀中痛哭的少女,今天一天,奇遇甚多,福祸参半。
第二天大早,洛章晟就溜出家门,在市集中闲逛,想买些画画用的笔墨颜料。另外,既然秋韶肯教自己学画,总要送点拜
师礼才是,不知送什么比较好。
他在街上寻觅古玩店,打算挑一块古砚送给秋韶,刚走到一家古玩店铺的门前,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喂,洛章晟。”
在这市集中,有谁会这样连名带姓毫不客气地叫自己?洛章晟诧异地回身,看见昨天那位扮成小书生的少女站在不远处,
黑黑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的亮,她依然穿着男装,打扮成小书生模样,两道清澈的目光在洛章晟脸上一扫:“喂,洛章晟,是
我喊你呢。”
洛章晟愣了愣,快步走上前去,含着客气的微笑道:“啊,是昨天的这位姑……公子。请问找在下有什么事情么?”
少女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扬起漂亮的蛾眉:“好巧啊,竟然今天又碰见了你。我本来就打算和你道歉来着,昨天……昨天
我喝多了酒,吓到你了吧,我的婢女对你也不是很客气,不好意思。”
洛章晟继续客气地笑道:“没关系没关系。”
少女的眼睛眨了眨,忽然敛回笑容,压低声音道:“嗯,我问你,昨天我……我喝多了之后,有和你说过什么事情吗?”
洛章晟急忙道:“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就算有,在下也早就忘记了!”
少女道:“没有就好,听着,你要是漏出了什么口风,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洛章晟赔笑赔的脸都酸了,心道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如此凶悍,难怪宋韵知不肯要你,他再拱了拱手道:“如果没有
别的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少女却歪头又看了看他:“我看你想进这家古玩店,难道你打算买古董?”
洛章晟只得道:“是,打算买块砚台送给一个朋友。”
少女忽然一拍手,笑道:“真巧,我最会挑砚台了。这样吧,我昨天欠了你人情,今天便帮你挑块好砚,就此两清了吧!
”不等洛章晟回话,便率先大步向古玩店中去。
洛章晟在心中叫苦不迭,我真的没有要你还我人情啊!但这个少女看起来很不好对付,洛章晟只好跟在她身后进了古玩店
。
女人买东西果然比男人精明了千百倍,少女进了店,店主见她身后的洛章晟衣衫华美仪表不俗,态度异常殷勤,捧出了数
块砚台让他们挑选。少女满脸随便地挑挑拣拣,对每块砚台评头论足,说这个石头的纹理不好,那个缺了一角,另一个花纹不
够精致,再一个年代太近,算不上古砚。洛章晟站在她身边,眼看店主的脸色一点点地黑下来,恐怕如果不是看洛章晟一副阔
绰公子的模样不敢得罪,早就拿扫帚将他两人赶出去了。挑拣了半天之后,少女叹口气,摇头道:“唉,都很平常啊,没办法
,矬子里挑将军,随便选一个好了。”随手拿起一块砚台,“那么就它吧,老板,多少钱?”
洛章晟见她举起那块古砚时,心中的不耐烦刹那间化成了钦佩,这块砚台呈胭脂红色,形如暖云,没有繁复的花纹,却十
分古雅。少女和店主左磨右泡,最终谈妥了一个极其合算的价钱,在洛章晟敬佩的目光中他扬起嘴角一勾手指:“付钱吧。”
捧着装砚台的盒子出了店门,少女洋洋得意地向洛章晟道:“如何?”
洛章晟真心实意地拱手:“佩服佩服!”
少女笑道:“哈,我告诉你吧,我其实从一开始就看上这块砚台了,但如果看起来很想要,那店主肯定会漫天要价。放在
兵书上讲,我刚才所做的,就叫做有所图却似无所图,乱敌之心,方取其地。”
洛章晟点头道:“高人。”
少女扬起嘴角道:“怎么谢我?”
洛章晟只好道:“前方有酒楼,不知高人可否赏光?”
又是酒楼最好的雅阁,又一桌酒菜,又一次对面而坐。
待送菜的小伙计退下后,洛章晟道:“不过今天,请姑娘不要再喝那么多了。”
少女哼了一声道:“你放心,”装作无所谓地夹了一筷菜,“我昨天是因为太伤心了,才多喝了两杯,今天已经想通了,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洛章晟跟着点头道:“正是正是,想通了便好,对了,一直还没问姑娘你的尊姓芳名。”
少女极其爽快地回答:“姓什么我不方便说,我叫若月。你叫我若月就行。”眼角的余光瞄见洛章晟放在桌角的扇子,双
眼一亮道,“你这把折扇看起来有趣,我能否看看?”
洛章晟自然双手奉上。
若月接过扇子,打开一看,顿时惊奇道:“咦?你这把扇子竟然是把染香扇,从哪里弄到的?”
洛章晟却没有听说过这个名称,疑惑道:“染香扇?”
若月诧异地挑眉道:“怎么你不知道吗?染香扇是十几年前很风行的一种折扇,因为它是用上好的沉香木做扇骨,天然有
香气,扇面用的绫绢必须是江南扬州特产的,书写扇面的墨也必须是徽州的香墨,另外你看,它的扇骨和扇面的样式都与一般
的折扇有些不同。听说染香扇十几年前在皇宫里也很风行,可惜后来便很少有人用了,我也只见过几把而已。没想到现在还有
人在用。”
洛章晟道:“这把扇是我无意中得到的,乃是我一个新结识的朋友所画。扇面还没有画完。”再次敬佩地打量若月,“没
想到你居然懂这么多。”
若月不屑得撇嘴,而后道:“当然啊,当年我六叔就极喜欢染香扇,听说他题了很多扇面来着,可惜,可惜他过世得早。
我三哥曾得了六叔不少教诲,后来三哥又教了我。对了,砍价的本事也是六叔先交给三哥,三哥带我出来玩的时候又教给我的
,因为当年很多扇子都是六叔亲自做的,他常常亲自到市集上买材料,久而久之就懂得如何将兵家之术用于砍价之中。”
若月提起她的六叔和兄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洛章晟在一旁听得十分钦佩,原来她的一家都是高人。
酒足饭饱后,若月透过窗子看了看天:“哎呀,时辰不早,我要回去了。如果被发现我又溜出来玩就惨了。”噌地站起身
,向洛章晟说了声告辞,匆匆离去。走了几步,忽而停下,转身向洛章晟道:“喂,洛章晟,和你说话还挺有意思的,等我下
次出来玩是,再来找你。”对着洛章晟眨眨眼,粲然一笑。
洛章晟忽然觉得手足有些无措,心蓦然多跳了几跳,期期艾艾道:“好。”
若月笑着转回身,走了。
洛章晟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来,摸摸胸口,咕咚咕咚的,似乎比平时跳得快了些。
傍晚,太阳刚落山,洛章晟就迫不及待地带着新买的大包小包画笔宣纸颜料出了城门,赶到秋韶的小院。
院门依然轻轻一推就开了,洛章晟跨进门槛,看见秋韶正站在那棵桃花树下,有两只没回巢的蜜蜂在他身边追逐盘绕,他
侧身向洛章晟微微一笑:“你过来了。”一刹那间,洛章晟竟有了种眼前的人立刻便会化成一道青烟随风而去的错觉。
进了昨天饮茶的厅堂内,洛章晟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取出那方古砚送与秋韶,秋韶拿着古砚端详了一下,忽而笑道:“
替你挑这块砚台的,是位姑娘吧。”
洛章晟诧异道:“秋兄,你如何知道这块砚台不是我挑的?”
秋韶斜望他一眼,端着那方古砚道:“这方砚颜色明亮,乃女子喜欢的颜色,且形状如云,雕着蔷薇花纹,男子挑砚,大
多爱沉色,花纹也多选苍松翠柏之类,这方砚旖旎明丽,故而我猜是位姑娘帮你选的。”
洛章晟惊叹道:“秋兄你真是神了。居然这也能猜中。昨日我总有奇遇,今天又遇到高人。”
秋韶噙着笑,又反复看了看那方砚台,道:“能与你一同选砚,难道那位姑娘是你的心上人?”
洛章晟连忙道:“不是不是,只是萍水相逢偶尔遇到而已。”
秋韶笑道:“萍水相逢,亦是一种缘分,说不定正是三生已定,方才能蓦然相逢。”
洛章晟郑重地说:“当真不是,偶尔遇到而已。”秋韶扬眉看了看他,没再说什么。
在临窗的一张案几上铺好画纸,备好笔砚墨与颜料,洛章晟挽袖提笔,开始学画。秋韶从着墨调色开始一点点相授,洛章
晟虚心聆听。就这样他每天傍晚过来,天黑透才走,秋韶日日耐心教导,五六天之后,秋韶终于忍不住抛笔长叹:“我以前以
为世上没有六色不分的傻子,如今总算见识到了!”
洛章晟从画纸上抬起头来嘿嘿笑道:“我早说了,我从小到大气死过无数个教画的先生这话不是吹牛的。那什么桃红和粉
红,松绿和祖母绿,月白和浅蓝我总分不清。唉,可能我没有学画的命。”
秋韶按住额头,良久之后道:“没关系,六色不分……你就不用勉强了……只学水墨山水……也是一样的……”
洛章晟每天学画学得手腕酸痛,天黑透再回家,他爹左相大人每每暴跳如雷,质问他到哪里鬼混了,洛章晟只装聋作哑。
左相大人被他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叹烂泥扶不上墙。
这天上午,洛章晟又踱步在某条街上,昨天他在秋韶那里学画,居然画了一枝还算有模有样的梨花,十分欣喜。秋韶也不
禁悦然一笑,淡淡道:“原来就算是朽木,雕一雕也能成块好材料。”
洛章晟回想起自己画的那枝梨花与秋韶的笑意,觉得轻飘飘的,浑身有种莫名的惬意,他沿街看卖字画的摊上悬挂的画幅
,揣摩品评其的画技,正忘我时,身边又传来清脆的一声:“洛章晟。”
洛章晟猛地回神,看见若月正站在身边,对他灿烂地笑:“怎么,这阵子没见,原来你迷上作画了?”
“喔,原来你最近真的在学画。”茶楼中,若月听洛章晟大略说完近况,喝了一口香茶,“我知道你这次科试中名落孙山
,但是你居然没有泄气,还这么用功地学画,实乃孺子可教!”她似模似样地点头,还伸手越过桌子拍拍洛章晟的肩。
洛章晟含笑道:“还好还好,过奖过奖,因为在下一向是个勤学上进的人。”
若月捧着茶杯撇嘴道:“哈,夸你两句你就找不到北了,自夸自卖,没羞。”
洛章晟转而问她:“对了,最近不见,你近况如何?”
若月道:“还好,以前的烦心事早就全部都忘掉了,这阵子还算很开心。我皇……我三哥说的对,人不能吊死在一棵歪脖
树上。”
洛章晟随口附和道:“是,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像宋韵知那种人,忘了就忘了吧……”话说出口,方才醒悟到错了。
若月竖着柳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良久之后道:“那天你说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忘了,果然是胡扯。”
洛章晟僵僵地扯动面皮笑了笑,若月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洛章晟沉默地看着她,片刻之后从怀中掏出一把钱扔在桌上,起身走到若月身边,一把握住她的胳膊。
若月诧异地道:“干什么?”
洛章晟神色平静地道:“带你去一个地方。”
穿过几条热闹的街道,绕进曲折的小巷,四周越来越清冷,若月有点心慌,皱眉道:“喂,你到底要带我到哪里?”
出了城门,穿过一丛竹林,洛章晟停下脚步:“到了。”抬手指向竹林中小径的尽头,“你走过去看看。”
若月慢慢走过去,踏出竹林后,她呆住了。
眼前的不远处,有一大片梨树林,梨花如雪一般绚烂地开着,层层堆砌,像天上的云朵落入了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