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什么。”
禄龄忙忙收起手,念着应该有什么被他们忘记,走出老远一拍脑袋忽然想起:“巧巧,不对啊,李益大哥还躺在那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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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说历难方见真感情,巧巧亦不例外。
禄龄今日的表现极佳,自当能赢得女孩子家十二万分的好感。
因而今日入夜时分,巧巧特特烧了好几壶水,又摘了一篮新鲜的花瓣,在柴房里摆好澡盆兑好热汤,折腾了半个多时辰,直到皮肤都快要起皱才从里头出来。
夜深闻犬吠,外头自有入夜的静谧,邻居们都已睡下。
巧巧很紧张,抱着着换洗下来的衣裳往卧房走的途中连手都在颤抖。
她心中知晓女儿家的一生,最重要的日子不过是两个,一为及笄,二便是成婚洞房日。
那日成婚夜便不说了,但这几日禄龄不知为何总显疲累,夜夜自外面回来便倒头大睡,半夜又是辗转难眠地似有心事。巧巧是知礼贴心的姑娘,虽心中并不了解他的想法,却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该自己主动去问,若是他愿意说,自有一天会向自己敞开心扉。
然而今日,她觉得时机已到。
推门而入时只见禄龄正手捏一支笔埋首在桌边写着什么,巧巧放下手边的东西走了过去:“禄龄,你在干什么?”
“嗯?”禄龄自烛光下抬起脸,因专注而渗出的小汗珠密密地排在额头上,微微闪出细亮的光。
“这是……账本?你娘让你算账么?”巧巧凑过去看。
“其实我不会,还在学,”禄龄对她笑着眨了眨眼,伸出五根手指道,“我以前刚学算术时是用手指来算的,直至遇到略大的数值我就傻眼了,后来阿朝姐姐怎么教我都不肯学,我娘那时气得直骂我是‘空脑壳’。”
“那后来呢,你怎么又会学了?”巧巧掏出绢子,挽袖轻轻地放上禄龄的额角。
“我娘说得没错,我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永远靠着她,总有一些事情是要自己学着担负的,”禄龄自她手中接过帕子,随意道了声“谢”,又吐吐舌头继续道,“青楼里头总归是非多,等我爹哪天回来了,我一定不会再让她在外面抛头露面地辛苦。”
“那你爹呢,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有人说他两年前曾回来过,”禄龄微有些怔忪,随即又自案前埋下首去继续手间的事情,“可我一点也不知道……或者知道,只是忘了。”
“忘了?”
“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俯首传来的声音微有些沉闷,仿似一提及此便会让禄龄阴郁了心情,“可又想不起那都是些什么,很好笑吧?”
“禄龄,”巧巧无心听他说这些,满脑子都是其它,一时连手心都出了汗,“这么晚了,你不睡么?”
“你先睡吧,我还要再忙一会儿,”禄龄抬首看了看她,笑着道,“记得盖好被子。”
巧巧急了:“这些事情不妨明天再做。”
“为什么?”禄龄觉得奇怪,“当天的事情不是应该当天完成么?”
“可是……可是……”巧巧气得一跺脚,甩手道,“随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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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醒来时太阳未见升起,天地一片地朦胧。
也不知是如何养成的习惯,禄龄近年来的睡眠总是极浅,不辨情节的梦却是一个接一个地做,每每醒来总是满额的汗水,如此状态在近日尤其的明显,几乎每晚不能安然入睡。
抬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禄龄掀被正想起床,手腕忽然被人拽住。
“禄龄?”迷迷糊糊的声音。
“啊,巧巧?”禄龄连忙转身趴在床沿,缓下动作轻声问,“你醒了?”
“天都还没亮呢,你娘那么早就要你去帮忙么?”巧巧揉了揉眼睛坐起来。
“你再睡一会吧,再睡一会儿。”禄龄连忙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安了回去,“我这两天总睡不安稳,翻来覆去的晚上定然会吵着你,看你这两天精神也不怎么好,我想……从今夜起还是搬到书房去睡好了。”
“搬到书房去?”巧巧的声音蓦地清晰起来。
“是啊,这样不好么?”禄龄笑着伸出双臂往两旁划张开来,“老大一张床,都给你一个人躺。”
“你……”巧巧倏然坐了起来,灰蒙的光景间分辨不出她此刻含了怎样的表情。
“我去洗漱。”禄龄别过头站了起来,再不说其它的话,一径出了房门。
也不知是在逃避些什么。
春日里总有一股微薄的凉意,特别是清晨。
曙光屡屡地照落进来,逐渐点暖了整片微含湿意的空间。
路过长廊时无意抬头望天,禄龄忽地笑了起来。
有多久没有看过日出了呢?仿佛很久以前就对它有着特殊的感情。
禄龄驻足凝视,那屋檐砖瓦的尽头天边竟似起了炉灶,半颗橙黄的红日恰是一颗香喷喷的蛋黄,晨雾似炊烟,若加上“呲啦啦”的声音,今日一早会否就有了一餐美味的菜肴?
“傻瓜。”
记忆里仿佛真的曾说过那样的话,却有人在身旁轻执了他的手,笑起来的眉眼似一轮弯月,宠溺的声音柔柔轻轻地回荡在耳边:“蛋黄是甜的,龄儿也是甜的,太阳却不甜。”
谁?是谁?
禄龄猛地转身回望,长廊边上一片萧萧空茫,不见任何温暖的人事。
暖阳游游荡荡地终于升起,橙光细细碎碎地洒了禄龄一头一脸,天色逐渐变得明亮。
第四章
“禄宝贝,你又走神,这是二锅头啊!”阿朝伸手戳了戳禄龄的脑袋,“你怎么回事,想害我在赵大人面前丢面子么。”
“咦?你不是要二锅头么?”禄龄低头茫然地闭上单只眼睛往手中托盘里的长颈瓷壶里头瞧了瞧。
“我要的是女儿红,”阿朝气得不轻,“你娘怎么能让你到这里来帮忙,以前只是小迷糊,现在反倒犯了大迷糊了,看你这两天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晚上都在干什么?”
此言一出引得座上的人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坐于上首的长须中年男子一身青紫官服,带头故作潇洒地一摸胡子,揽过阿朝的肩膀笑道:“我可听说禄小公子前些时日刚刚成亲,娶了一位温柔可人的娇妻。年轻人又是新婚,晚上干了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众人又是一通大笑。
禄龄起先不能明了,想了想才知道他说的是哪门子的事情,一下“噌”地涨红了脸,急急摆了摆手道:“阿朝姐姐,真对不起,我马上就下楼去一壶女儿红上来。”
阿朝闻言斜眼担忧地瞧了瞧他,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压低了声音道:“好了好了,跟你娘说换一个人上来招呼,瞧你,眼睛边上一圈的黑,赶紧回家去好好睡一觉,改明我帮你找个机会去和巧巧说说。”
“和巧巧说什么?”禄龄又是一脸地糊涂,也不知整屋子的人都在竖着耳朵听他们对话。
这下真的是笑点十足,那上首的赵大人再也耐不住,“哈哈”大笑得就差没跌下凳子:“阿朝姑娘,你们这禄小公子生得细皮嫩肉,性格又是比小丫头们还要有趣,以前怎么都藏着不让我们瞧见呢?”
阿朝敷衍地对他笑了笑,转而回头朝禄龄一瞪眼:“还不快走?”
禄龄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哦哦”地应着转身退出了屋子。
临出去前刚欲关门,禄龄想了想又忍不住折返回来,在屋外探进一个头来红着脸道:“阿朝姐姐……其实我和巧巧昨夜什么也没有干。”
整屋子的人还犹自沉浸在方才的欢笑之中,乍然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来,齐齐“哄”地一声再次笑开了去,嘴边直嚷嚷着“此地无银三百两”之类。
阿朝见状脸色一变,一时被这禄龄气得忍不住就差没把手中的酒杯朝着门口丢出去:“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胡话,还不赶紧给我下楼去!”
禄龄这才晓得自己又做错了事,嘴上“哦哦”的连声应着退开一步,转身反手引门而关。
反背着手靠着门边,禄龄终于朝着半空舒了一口气。隔着那扇门依旧还能听见自屋里传出的笑闹声。
转眼往楼下看,长廊之外便是“上仙院”的大堂,那里人潮最是拥挤,进进出出都是各色各样的客人,娘亲正忙碌着招呼张罗,一派吵吵嚷嚷的景。
再抬起眼来看外头的天,蔚蓝蔚蓝的,连一丝云也瞧不见,恰有一只风筝摇曳着飘在半空。
到底怎么了呢,分明置身在这尘埃之中,周遭的一点情一个景却又离自己那样地很远,仿似一整颗心都已经不在原位。
下楼时欲和娘亲打声招呼便回家睡觉去,恰巧见着她空闲地在桌边坐着,禄龄犹豫了一番走上前去。
“娘。”
“嗯?”七娘单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背对着他道,“不是叫你去帮忙,怎么下来了?”
“我有些不舒服。”禄龄微微低下眼,伸手帮着娘亲锤背。
“哪里不舒服?”七娘连忙转过身子,抬眼仔细瞧了瞧禄龄的脸,“脸色那么差,这两天没睡好?”
“娘,我想问你……”禄龄犹豫了一下,搬了把凳子跨腿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想问什么?”七娘笑了笑,继续端茶喝。
“这几天我总是在想,有些事情……我好像不太记得,就好比十四岁那年……”
“噗——”禄龄话未说完,七娘猛地自嘴中喷出一口茶来,继而被呛得红了脸。
“娘你没事吧?”禄龄连忙站起来帮她顺气,“怎么那么不小心呢?”
“那种事情……咳咳……以后不要再来问我。”七娘埋头抚着胸口朝禄龄摆了摆手。
“什么事情?”禄龄停下手。
“那时你就这么忽然地不见了,我自然也很焦急。还好后来你回来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老提我心里难受,提着我就会想起你爹。那个没良心的,也爱跟我闹失踪,都闹了十六年了还死性不改,这次说什么我也不要再等他了。”七娘说着竟抹起了眼泪,“你说我这一生怎么就那么悲惨……”
禄龄深知她这一说又会喋喋不休没个完,连忙抬手抚了抚她的背:“娘娘……哎呀好了好了我不问了。”
“知道体会娘的心就好,”七娘叹了口气站起来,仿佛刚冒出的眼泪立刻又都收了回去,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摸了摸禄龄的头发,“早点回去休息吧,晚上睡饱了第二天才有力气么,改明我会找巧巧好好谈谈。”
怎么又要找巧巧谈?
禄龄只觉背脊泛出一阵凉意,方才闹出的笑话还在脑海里回荡着,他于是红着脸忙忙地摆手拒绝道:“不、不用了,这不怨巧巧。”
“不怨巧巧怨谁?”七娘的神色忽然复杂起来,顿了顿掩嘴笑道,“如此……也非是不可,娘只盼着能早日抱上孙子。”
禄龄哪会不知她说的是什么,这下真就成了个番茄脸,随便道了个别就忙不迭地就朝门外奔了出去。
刚出了门,却看见巧巧正站在门口踮脚往这边瞧,见着禄龄立刻笑着奔了过来:“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今天事情多么?”
“你怎么来了?”禄龄疑惑地抬眼看了看天色,时候尚早,也未及他平日归家的时间。
“我呆在家里无聊嘛,”巧巧又笑,拉过禄龄的手道,“今天心情怎么样?要不我们一起街上逛逛?我听说东市新开了一家瓷器铺子,我们一起去那挑一套茶具好不好?”
“巧巧……”禄龄只觉得别扭,转而无声地挣出了被握着的一只手,“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你心情不好么?”巧巧看了看自己的手,微有些失望。
“没有呀,”禄龄连忙笑了笑,“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小笼包子?”
“那是你喜欢吃的东西。”巧巧底下头去。
“哦,那你喜欢吃什么?”禄龄摸了摸脑袋问。
“……”巧巧预言又止,神色微露了异样, “算了,你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嗯。”禄龄点点头笑了起来,朝她摆了摆手,“那我走了。”
巧巧眼中弱光一闪,顿了顿又跟上几步唤他:“禄龄!”
“啊?”禄龄连忙回过头来,“还有事?”
“没……”
禄龄仔细瞧了瞧她,没觉出异样来,于是犹豫一番转了回去。
巧巧正立于原处盯着脚尖怔愣着,晃眼只觉得肩膀微地一沉,再抬起头时脸上已落下了一个软绵绵湿润润的吻。
当街路口,过堂的风吹得耳边鬓发随风乱舞,擦过脸颊时巧巧已经红起了脸,只觉周遭有异样的眼光传来,却都带了宽慰包容的笑意。
才回过神来,禄龄已经迅速地背起手笑着退开几步:“一会见。”
说罢头也不回转身疾步地离开。
独留巧巧一人怔立街旁。
却是无人能够知晓,在另一方当街路口的拐角,有人微微地侧过身去隐了身形,不经意间露出的修长手指紧捏出泛白的骨节,其上忽有水珠滴落,圆圆点点地在手背上盛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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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傍晚,禄龄捧着一堆东西欢欢喜喜地回到家时却发现出事了。
一堆人推推搡搡地从巷子里头一路挤到了巷子口,末端的人挤着前面的人,较矮的人又在后面不停地踮脚往前头张望,仿佛都在看什么热闹。
禄龄吓了一跳,连忙举高手中的东西埋头欲往里面挤,嘴里嚷着“让道让道”却没有人听,歪歪扭扭地本就站不稳,反倒是被挡在前边看热闹的王大妈一屁股顶了回来。
“天哪!”禄龄后退几步狠狠跌在了地上,东西“哗啦”地散了一地。
“真是只爱凑热闹的老母鸡。”禄龄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地撑手站起来拍了拍弄脏的衣角,继而又蹲了下去拾拣自己掉下的东西,“整日不见得干好事,爱贪小便宜不说,寻着热闹就要往前凑,我看她再不积点德,迟早……”
“你嘟嘟囔囔地在说谁呢?”眼前突然出现一只小风筝。
认出这是自己丢的,禄龄连忙伸手接过,道了声谢继续低头捡东西。
“都十六岁了,还喜欢这么小孩子的东西?”温柔的声音里带了微微的笑意。
禄龄闻言停了手,忽地抬起头来。
“怎么了,还记得我么?”眼前之人一身月白色的轻装,蹲在身侧歪着脑袋看他,散于耳后的长发一如夜色般地黑,清润透亮的眼睛里皆是温和的笑意,全然不似禄龄在成婚那日所见地那般寂冷。
“你你你你……”禄龄结结巴巴地伸出一只手指着他,一边惊恐地退后,却是脚下一滑又跌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