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贼?”禄龄一愣,
“你怎知一定就是,这官家的通缉令那么多,一个月能贴出两三百张来,找来画师画出的人像又都长得一样,你若是安上谁说不定都觉得像。”
“可是……”
“你要说他是贼,我还说他是颜如玉呢。”禄龄不再计较,弯腰又要将其扶起。
“颜……颜如玉?!”柒巧巧越发显得害怕,牙齿都开始打起了颤,“禄龄你不要吓我,那可是大恶人呀,还是、还是趁着人没醒赶快把他丢出去吧。”
“跟你开玩笑呢,你看我都不怕,”禄龄挥了挥手,“何况人都说颜如玉早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可我听江湖传言说……”
禄龄不知为何心下就是不愿与她多谈这个话题,于是跪下来伸手拨了拨那男子额前的乱发,让其露出一整张的脸。
月白的光华自天外透了进来,衬得那一张脸更显温润。
“说他是飞贼也就罢了,可是你看看他的样子,哪一点像是颜如玉?”
柒巧巧噤了声,犹豫着将双手捏在胸前凑近了瞧。
传闻颜如玉长相极丑,满头满脸的疮疤,几乎惨不忍睹,这人那么好看,应该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若不是颜如玉,柒巧巧也就能稍稍地放下心来,她临过门前曾被爹爹教导过:在家随父,出门从夫。
现在她已经是禄龄的媳妇了,自得什么都听他的。
只是再怎么想还是不能完全安心,柒巧巧俯身将拖在地上的喜服尾摆拾了起来,在腿腹处打了个大结,转身一步一步地挪出了门外:“那……你若真要救他,我这就去给你找药盒子。”
“嗯,快点。”禄龄嘴上应着,一边低头架起对方的手臂,一路将其往床边拖了过去。
好容易将这么大一个人安置好,禄龄的额前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抬手擦了擦汗,回头却不见巧巧回来,他又竖耳仔细地听了听,只觉四周安安静静地不闻人声,心中猜测着一定是娘亲领着阿朝把一众做客的人都哄在了外头,只巴望着他能和新娘子好好地洞个房。
仍未见巧巧归来,禄龄叹了一口气在床沿边上坐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回头看看犹自闭目躺在床上的男子,那身上还未止住的污浊血渍早已经把原本纯色的棉被弄得一塌糊涂,根本就不能睡人了。
禄龄耸耸肩自嘲地笑出了声,想着自己真是大晚上吃饱撑着又发神经了,要是给娘看见所谓的“洞房”里现在竟然是这副样子,大约是要被气得昏倒。
只是那张安然阖眼的脸好似有着魔力,只一眼扫过便教禄龄移不开视线,仿佛该是见过了成千上百遍,却又显得如此地陌生,即使在脑海中再怎么搜索也寻不到有用的信息。
“咳……”躺在床上的人突然发出了呛咳声。
禄龄吓了一跳,连忙蹲下来凑过去问:“这位……大侠,你醒了么?”
“大侠”这个称呼喊出来前禄龄还在心底里琢磨了好久,都是男人,“公子”来“公子”去地显得过于矫情,叫“大哥”就自认矮了人家一截,思来想去还是“大侠”合适一点,既合礼数又显得豪气。
正为这个有创意的称呼沾沾自喜,那人已缓慢睁开了眼睛,哑着声音道:“你还是那么地有趣。”
哪里有趣?“还是”?
禄龄呆了一呆:“莫非你……认得我?”
此言一出,那双半闭着的眼睛突地大睁开来,迅速而又精准地逮着了禄龄的视线,带着如方才初见时一般地诧异与惊奇:“你……”他胡乱挣扎着欲坐起。
“喂喂,不要动啊,扯着伤口很难愈合。”禄龄连忙站起来伸手拦住他。
望着禄龄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那人忽然怔住了,随即抬眼环顾四周。
红烛,喜字,大红帏帘……满目的红,最后视线停滞在禄龄那一身的红色喜服上。
“是我在做梦,”他细声自语,继而颤抖着抬手抚上禄龄的衣绦,“还是……你真的成亲了?
仿佛难以置信,又仿佛有万般的怆然。
禄龄怔愣着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由得他用那双沾染了血迹的手自衣绦上挪开,又轻缓地摩挲在了自己的脸上。
对方苍白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毫不伪装的悲伤。
那熟悉的感觉随之如同汹涌的海啸般一波一波地侵袭禄龄的心口,几乎要将他吞噬。
“你是谁?我……”因心中千转万回而根本不曾防备,禄龄还想说些什么,那双手忽然急速地转移。
坐于床上的男子神色骤变,禄龄只觉喉间一紧,一只手已经迅即地抬手扣上了禄龄的脖子,继而“咚”地一声狠狠将他推到了床柱边上。
“唔——”禄龄疼痛难忍,惊慌地挥动着手欲将他推开,挣扎间几次触及对方的伤口,却丝毫不见他有所松劲。
“慕容简,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跟我开这种玩笑。”清然的声音,盛怒的脸,对方的话语间近乎咬牙切齿。
“咳咳,”那扣在喉间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收紧,竟一丝不见手下留情,禄龄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一张脸涨得通红,伸出手来无力地掰弄着对方的手指,“我、我不知道谁是慕容简……咳……你快住手……”
可那声音已然断续着不能成调,呼吸渐渐变得困难,禄龄胡乱挥舞着手却还有心思想些别的。
可惜人的一生只能活那么一次,不然可以参与评选“禄龄下地狱之死得最乌龙”奖。
好心救了别人,不但不能造浮屠,还要被活活地掐死,现在可算明白,其实佛祖的话也不可信。
又是“呯”地一声脆响,屋内的两人同时闻声转过视线,一人是警觉,一人是欣喜。
只见得屋外一身红装的巧巧惊惶立于满地的狼藉前,眼睛瞪得大大,双手捂着嘴巴,显然已被吓呆。
“救……救命!”禄龄朝着巧巧虚弱地伸出一只手。
呼吸变得越发困难,眼中冒出了混乱的金星。
巧巧不为所动,连个反应也没有。
难道真的要死?禄龄近乎绝望,黑暗一片一片地挤压。
再不让他松手就真的要被掐死了,禄龄唯得断断续续地求饶:“你快住手,我是……禄龄……”
对方闻言一震,突地松开了手。
“咳咳……”终得以解脱,禄龄踉跄着飞快站了起来,扶着墙连连地往后退。
“禄龄,”巧巧慌忙过来扶住他,“你没事吧。”
“没、没事……”禄龄抚着脖子摆了摆手。
“我去报官。”巧巧转身欲走。
“别去!”禄龄急忙拉住她,转头看了看犹自坐在床沿盯着自己的手发怔的人,摸了摸脖子,“他大约……是认错了人。”
禄龄亦不能明白为何要这般自作主张地为他辩护。
“可是他要杀你啊!”
巧巧满目的惊诧,仿佛万般地不可思议,只一味地颤动着身子指着那人道:“这种不明身份的人你要把他留在这里干什么?
禄龄一时语塞,再转眼时却完全地愣住了。
屋内亮亮堂堂,到处是一片刺目的红,而那个原本坐在床中的人,却正如他出现时一般忽然消失得不见了踪影。
禄龄几乎不能相信,瞪大了眼睛跌跌撞撞地奔至床边。
脖子上剧烈的痛感还在,床被间凌乱的痕迹犹有留存,鲜艳的血迹点点滴滴地延伸至屋外,一路隐匿在无尽的黑夜之中。
“人走了?”巧巧见状地跟上来问。
“大概吧……”禄龄只觉心中沉坠,不知被何物压挤得难受。
“我、我现在就去告诉娘。”巧巧说着转身就想出去。
“不要了!”禄龄下意识地喊住她。
“为什么不要?”巧巧回头。
“我是说,”禄龄闪了闪眼神,“她今天已经够忙累的了,莫要再给她添麻烦……”
夜已至深,除却屋内桌前的灯烛再也不见一丝的光暖。
接下来的安静里便是恍恍惚惚着,仿佛刚刚才过去的事却已经模糊了情节,禄龄伸手抚上右边曾被那人抚上的脸,缓缓摸着床沿坐了下来。
那是谁,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分明该是彼此熟悉的,却为何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呢?
想来想去想得脑中一抽一抽地疼。
禄龄呆呆地滑坐在地上,恍恍惚惚间有什么东西正搁着屁股。
禄龄转身站起来伸出手去摸。
是半块润色的羊脂玉佩。
半身闭目端坐的观音像,于烛光下隐约可见其眼角一丝杂色的瑕疵,似不经意间落下的泪珠,隐隐透出哀伤之味。
第三章
往后数日皆是一如既往地平静,禄龄亦未再碰见什么奇怪的人事。
那日从“上仙院”帮忙回来,路过家门外的巷子口,听见里头有人正在吵嚷着什么。
转过去便瞧见一帮小痞子摇摇晃晃地在巷子里堵住了一个姑娘。
瞧着那群痞子平均年纪约摸二十来岁,穿着皆是怪模怪样,衣带松松垮垮地耷拉着,面料却是极好,大约都是些平日不干正事的富家子弟。
打头一个尤为嚣张,手握一把扇子,上来就将扇柄挑上了对面姑娘家的下巴,嘴里挑着吐出不干不净的话:“小娘子,要和大爷们耍耍么?”
话语一落禄龄立刻掐着脖子悄悄一声干呕。
连用词都这样让人觉得粗俗,说他们是痞子那简直是丢了痞子的脸。
“诸位公子,请不要挡着路好么……”姑娘家畏畏缩缩地开口。
禄龄闻声大吃一惊,方才只因是背对着所以并未瞧出这姑娘到底是谁,现下算是清楚了——那声音,不是巧巧的么?
那些痞子才不管巧巧说了什么,只见她羞羞涩涩的样子,姿态越发嚣张,上前一伸臂膀就将瘦弱的巧巧揽进了怀里,继而展露出极度猥琐的笑容:“大爷们绝不挡小娘子的路,只要小娘子乖乖地和大爷们走……”
禄龄勃然大怒,做什么不好竟来调戏你们禄爷爷的媳妇,简直就是活腻了。
如此想着一卷袖子正要冲上去,却听见斜刺里传来一声颇具侠胆的呼喝:“住手!”
想要英雄救美居然还被人抢了先去。禄龄怒气更盛,转脸仔细一瞧,却发现是隔壁李婆婆家的幼子李益。
别瞧李婆婆一把年纪满脸皱纹的模样,老来却当真是生了个响当当的俊儿子。
李家公子不但有一身壮实的肌肉,还有一脸粗黑的胡子,总体模样相当之俊逸潇洒。
曾听说现在的姑娘家就喜欢这样的长相,这让怎么样瞧都微显稚气的禄龄私下里不知嫉妒过他几次。
正想着些有的没的,那方救美大戏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巧巧满眼泪花地躲到了李家公子身后,怯怯的模样分外地讨人怜。
禄龄心下微有些不爽,今日让那李家公子在巧巧面前出了风头实非他所愿,奈何那李家公子动作实在太快,才不一会儿两方竟然动起了手。
小痞子之所以敢出来做小痞子,没有一点身手做保他们是绝对不会如此嚣张的,这一点禄龄清楚得很。
所以,当那位瞧来健壮实际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李公子被打头那位痞子抬腿狠狠踩在脚下时,禄龄当下内心里竟隐隐觉得有些性灾乐祸。也不知是打了什么样的算盘,只悄悄站在一旁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才拍拍衣襟跳了出来。
“都给我住手!”禄龄大声道。
殴斗中的众人闻声停手转过脸来。
“不准欺负他们!”禄龄又是一声大喝,叉着腰底气十足。
众人见着他居然理也不理,回过身继续动手暴打。
没多久下来,躺在地上的李公子已经落魄成了包子脸。
倒是巧巧站在一旁颇为不知所措,乍然见着禄龄,立即一脸欣喜地提裙奔了过来:“禄龄!”
这一声呼终于成功将痞子们的视线转移。
见那小娘子跟着别人跑了,他们自不乐意,也不管脚下躺着的那个人了,齐齐卷着袖子围了上来。
“不错啊,小子,这年头莫非都兴当大侠?你是打哪来的?”
痞子头头一脸涎笑,抬手欲要去摸禄龄的脑袋,被禄龄狠狠一掌拍开。
痞子头头大怒,即刻一挥手道:“给我打!”
禄龄大抵没有想到那群痞子动起手来竟然那么干脆利落,犹记得以前听说书的时候,大侠之间的对决展开前总是有很多无关紧要的对话,诸如“有礼有礼承让承让”一类。他当是今日亦会如此,因而本就未做好同他们打架的准备,只用拖延时间的方法以便做好周全的打算带巧巧逃脱。
目下见着那一个两个三个锤子大的拳头当头就要落下,禄龄显然很是心虚,李家公子那么强壮的人都被挨了打,自己又不会武功能行么?却也一时寻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法。
“哈啊——”拳头挥来的呼喝声,虎虎生风。
“啊哟!”禄龄未有防备,右脸硬接了一拳,嘴角立刻漾出一圈的青紫。
慌忙捂脸着退后一步,禄龄气得几乎要跳起来:“你打哪里不好,为什么要打我的脸?!”
“哟,小娃娃,”带头的那位痞子嚣张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你那么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不打这里,难道要我们学着你娘打你的屁股?”
“啊哈哈……”痞子们笑得猖狂。
大约是觉得在女孩子面前失了面子,禄龄格外地愤怒,终于二话不说扑了上去。
打架有分很多种,而痞子们最常用的便是原始斗殴法,拳头特别的厉害。
巧巧在一边瞧着心下很是焦急,这么多人打禄龄一个,这下定然要吃大亏了,可要怎么办才好?
谁知再次抬眼去看却发现自己愁得多余,那禄龄身小灵活,却也未见真让他们占了什么便宜。加之手中招法一下一下地使出,竟都是有模有样的真功夫。
巧巧大吃一惊。
为何自己不曾知晓,她的相公居然还会武功?况这招式她女儿家从未见过,只用一指便挑下了全场,虽则奇诡,却真真是大快人心。
待到漫天飞扬的灰尘重新落于地面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虽然脸上嘴角都挂了彩这让禄龄觉得很是郁闷,但总算是将那群痞子们好好教训了一场,成功让他们屁滚尿流地跑了。
禄龄心满意足地拍拍手转身:“巧巧,跟我回家去!”
巧巧很欢喜,凑过来挽着禄龄的胳膊一味地傻笑;禄龄亦很欢喜,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那么厉害的功夫。
只是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自己竟然能用一根手指头就能将那么多人都放倒?
这是否足够夸张?
禄龄低首看了看自己的食指,不见有任何的不同,依旧是深浅不一的两条纹路。于是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上头还留有早上吃的酥饼的香味。
禄龄疑惑了,慢慢停下了行走脚步。怎么不记得以前有学过这样的功夫?
“禄龄?”不见身边有人跟上,巧巧回过头来寻找,“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