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梦成城————落花满架
落花满架  发于:2009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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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暮苔只觉得心跳声,正要夺过剑,却听到身后一声大叫:“你要做什么!”
只觉得腰际一凉,他看到颜夕手里的剑终于啷铛落地。她惊恐地看着秦暮苔的身后。
此时的秦暮苔,终于感觉到了腰间的刺痛。身上的元气如被开了口的河道,迅速喷涌。
他缓缓转身,看着身后慢慢退却摇着头的朝露,手指抚向腰际。
那柄朝露的爱剑正插在自己的身上,颜夕一把抱住了他,又哭又叫:“你干了什么!”
朝露惊恐地看着两人:“我只是看到他要杀你……”看着兄长依然平静的眼光,他飞奔向河岸边。秦暮苔心中一惊,忽然有了荒谬的念头:为什么自己的身边,总是围绕着这些没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孩子呢?

勉力提起力气,他追向朝露。一奔跑,他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脚步轻浮,雨水仿佛要把他压倒般的狂打下来。好不容易,在那个笨蛋要跳河之前秦暮苔抓住了他。
结果……
秦朝露误以为抓住自己的是颜夕,伸手便是一格,正正格在兄长的胸口。待到发现不对,朝露只看着流着血的兄长直直堕入河中。
他惊呆了,雨声中只听到他的大叫声:“大哥!”
秦暮苔虚软地闭上了眼睛:笨蛋,你有力气叫,为什么不抓住我?
可惜却已经无力训斥了。明知道落下急流的河道再加上身上大放血,只怕是死路一条,他却控制不住地闭上了眼睛。
身体落水传来了冰冷,那种寒冷迅速渗入骨中,血水似乎流得更快了。秦暮苔任手脚虚浮,临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听说死人会浮起来,希望自己浮起来时不要因石岩狰狞的河道而惨不忍睹……


 
5

草长蝶舞。
秦暮苔醒来时,看到的是阳光透过树荫一点点洒落到自己的眼中。眼睛因为不习惯突然而来的阳光,用力眨了好几下后才能正常睁开。面对着诡异的平静,他有着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事实上,他也的确不知身在何处。如果要形容,此刻的自己比较像被人抛尸野外的悲惨人士。
挣了挣想从地上爬起来,奈何全身的力气如同泥牛如海,无影无踪,就连手脚都冰凉得可怕。这是习武多年的他从没遇到过的事情。秦暮苔陡然想到了那一夜的暴雨和荒谬的事情。

他苦笑着,不勉强自己,仰躺着看着天,这个身体似乎并不是自己的,只有那些阳光看来如此亲切。
如果这次自己死去,一定是江湖中死得最冤的一人:首先是被自己的弟弟误会对女子施暴而刺伤,然后为了救自己悔恨无比想去自杀的弟弟而被推进急流里……他忍不住苦笑出声,胸腔里有着空洞的感觉,仿佛心肺都被人掏空般的空虚。

突然有惊喜的声音传来,一个少年叫着:“你醒了么?”
秦暮苔吃力地转过头,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十一二岁少女蹲到自己面前。她小心翼翼放下手里摆着的东西,那是一个粗瓷破口大碗,里面盛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黑色液体,有着古怪无比的味道。

秦暮苔注视着少女,一张普通无比的脸,还有一双粗大布满老茧的手。这个女孩是与颜夕完全不同的人。不过,应该不是江湖人士,更没有什么恶意。秦暮苔如此判断。

那少女扶起秦暮苔,欢喜说道:“我们之前还在赌你什么时候能醒来呢,没下赌注你就醒了,身体真棒。”
秦暮苔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居然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少女一边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一边端起碗凑到他面前,万分珍惜地说道:“喝吧,总算不用灌一半泼一半了。”

秦暮苔看着那破口正对着自己的嘴,不悦地偏了偏头,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这是什么?”
女孩看了一下碗:“这个么?这个是草药啊,你没见过么?”
秦暮苔看了看液体,里面还能看到一些可疑茎叶,女孩有些不悦地皱起眉,“怎么了?睡着的时候还乖乖的,醒来就这么别扭。”
秦暮苔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自己这一把年纪还被人说是“乖乖的”,应该如何反应。但见女孩不悦,他居然还真是乖乖的就着对方的手把药喝了下去:如这少女所说,之前的他也是由她照顾,此时便不必疑心了。他虽未学过岐黄之术,但为人细心善查细节,倒也是大胆地喝下这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喝完了,少女才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胸口:“这样才好!我每次喂你药都要大半天,现在就好了!”说完居然起身就要走,秦暮苔连忙叫住少女:“请问姑娘……”
对方转过脸来:“你这人真是斯文。”她先是如此说道,然后站定,“你要问什么直接问好了,什么请不请的。”
“我怎么在这里?”秦暮苔已经看清自己的确是躺在一片树荫下,身上的衣服已经不是之前穿着的袍子,如果没有弄错,似乎之前所有的佩件都已经不见了。
这……他到底是无辜落水还是被打劫了?

6
少女无辜地眨了眨眼:“应该问你才是吧。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爹爹找到你时,你就只剩了里衣。是不是那外套值钱,被人扒走了啊?”
秦暮苔愣了愣,然后问道:“原来不是你找到我的么?”
“不是,是我爹爹。”
“那能不能请他过来一趟?”秦暮苔问道。
“那得等一下,这几天他忙得厉害。河堤垮了,我们全城都逃了出来。对了,你等会儿要好好谢谢我爹。要不是他力排众议,你这个病人就会被扔下了。”
秦暮苔听出了言下之意,有些头皮发麻,小心翼翼问道:“河堤垮了?哪里的河堤?请问这儿离晏城远么?”
少女好奇地蹲到他的身边:“你是晏城人么?这儿离晏城十万八千里呢。你落水那天水很急,我爹爹估计你漂出很远。若你是晏城人的话,那我们那儿已经是方兴了。然后方兴的河堤眼见着要塌,我们全城人都撤离方兴五十余里了。”

秦暮苔的脸有些白。
彼时,晏城乃在晴阳河上游,晴阳河自南向北而流,横跨数个州县,下游至北境而末。而方兴,正是在北境边界。这里与晏城风俗已经完全不同,再加上临近游牧一族,民风剽悍,也就是晏城人常说的“蛮子”,有名的荒芜之地。晏城中人与方兴人已是互不来往,何况是北疆,这里根本是晏城人绝迹之处。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泡,居然就泡到了这里。
少女没理会秦暮苔看起来难看的脸色,继续说道:“我爹说了,估计是你看起来非富即贵,应该有人帮你的伤口做过简单的包扎。后来见你没醒又嫌你累赘,所以又弃了你。我们在河岸边发现你时,你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经不见了,又泡了那么长时间,能活下来也算是你命大。”

秦暮苔苦笑:“是么?”
“怎么?好像你倒是不乐意能活下来似的。”少女皱了皱眉头,“等下,我去叫声爹爹。这两天病人太多,听说过段时间没准会起疫病,官吏跟大夫们都忙着布药治救呢。”

秦暮苔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所有的一切听起来都那么诡异,偏偏又顺理成章地让他哭笑不得。他早早揭开自己的伤口,包扎的布甚至只是粗布,那些血块的颜色让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发臭。

他呻吟了一声:好吧,没准现在自己只是一条死鱼吧……
诡异的受伤以及此刻出乎意料的处境让秦暮苔觉得自己如再世为人,原本世家子弟的一些想法念头居然都不在了。此刻的他,想的是这阳光真是不错。
从十二岁始,他经历大小苦战逾百场,中间有一半是生死未卜毫无胜算的斗智斗勇之役。不过多数都是挑战或是与长辈“切磋”,倒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落得被弟弟误伤至如此惨重的地步。

这样想着望着天的秦暮苔运息,除了身体的重伤,武功倒并不损。不过这具残破的身体只怕并不容自己做出任何一些武林高手应该做出的职责,别说上天入地,只怕攀墙爬树暂时都不可能了……

这样子的话,如何才能回到晏城呢?
他闭了闭眼,另一个念头再上心头:那傻小子看到自己落水,会不会再跳一次呢?
额头上青筋渐起:朝露此人虽直率,多数时候却鲁莽了些。这几年在江湖中历练也算多,居然毫不见长进。
这次要是有命回去,必让他跪到祖宗面前三天三夜,好好反省反省……
罢罢罢,即来之,则安之,看看有什么方法能联系到秦家吧。
这样想时,有人从那树后转身而来,笑道:“你总算是醒了。”

7
来人是个短须的温文男子,四十多岁样子,看来有诗书气质,只是脸容憔悴,秦暮苔明白,这大约就是少女的父亲了。
他有气无力地拱了拱手:“有劳了。秦某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不必不必,医者救命治病乃是本份,公子何必这么多礼。”
秦暮苔笑了,这人的女儿虽然乡土气甚浓,自身倒似个知书达礼的乡绅,“在下秦暮苔,敢问救命恩人高姓大名?”他索性也酸来酸去,实在是命大福大居然没变成被石头硌伤的死鱼一条,到底还是高兴的。虽然不知道前路几何,这些小问题倒是可以容后再说。

“不敢不敢,鄙姓陈,陈金水。”这位陈大夫恭恭谨谨说道。说着,对方为秦暮苔把了把脉,一边切脉一边问道,“敢问公子贵姓?为何会陷入如此危险境地?公子所伤,乃是兵刃,伤处虽不算致命,但入体太深,又在水里浸泡太久,再加上并没有及时得到治疗,陈某只怕这伤好起来麻烦。”

这几句话虽然不出秦暮苔所料,但对方态度不卑不亢,看起来倒不似自己想像中的普通蒙古大夫:“说来话长,我这伤是遭人误伤。那时因是在河道边上,我被人伤后就落入水中。之后的事情我倒确实不知道。”秦暮苔答道。

陈金水看了他一眼:“是么?如此说来,公子还算是幸运的。”又看了看伤口,歉意说道,“本来若是平时,公子能得到更好的救治,但是此刻……”
“没关系,我听您家小姐说了,如今正是水患之时,缺医少药,陈大夫还帮我救治,实在感谢。”秦暮苔虚弱地说,“对了,不知道陈大夫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联系得到晏城。”

对方皱起了眉头,眼光让秦暮苔心中一紧:“此时么?只怕是没什么办法。本来这里已经是偏远之地,公子想必也知道交通素来不便。何况如今……”他叹了口气。
“如今?是指水患么?”
“不光如此,老实说,公子难道不为自己身处荒野而觉得奇怪么?”
秦暮苔考虑着言辞,他为人素来谨慎,见那陈金水脸上露出难言之色,便不动声色问道:“是啊,我倒是没有细想。”
“实不相瞒,我们逆水而逃,现在已近燕族领地。方圆数里,虽没有水患,却是杳无人烟之地。县官早向陈州中求援,但是对方迟迟不来消息。如今我们这里粮食快要断绝,还不知道怎么办。公子你已经昏迷了三天,我们也已经逃了三天,如今都已经精疲力竭,却不见退路,也不知道下一刻将栖身何处。你的伤……唉,不是陈某不争取,不少人是怕你好不过来,再染了他人疾病。现时人心惶惶,还不如这里清静。给你取用的伤药,已经是我沿路寻到的药草,用来很是草率。好在公子身体强健,倒也是挨过来了。”

秦暮苔沉默了下来。
眼下这个情况,似乎比误推入水更加紧急。

醒来不多时,秦暮苔才明白“粮食断绝”的真正意义。随着精神的清醒,肚子很快饿了起来。结果挨到傍晚那后来得知叫做小晴的少女才端来一碗菜粥。比那破烂碗更可怕的是里面的东西。粥里也不知道放的是什么野菜,粗粗糙糙入喉如鱼骨哽人,而叫做米粒的东西只有少少几粒,颜色青绿,看来可怖。

秦暮苔看着那一碗粥,问道:“这米是?”
“你不会还嫌吧?这里是北疆,很多人光只捡了条命出来,有粮的几户都是富人,早早就离开了,哪会跟我们穷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流浪。”
“不是,当然不是。”秦暮苔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虽说他平日里对女子少有假以颜色时,但面对这个粗鲁的小晴,倒是格外礼让三分。许是念在她好歹是救命恩人的面上。

喝完粥,秦暮苔说道:“小晴,你们扎营在何处?”
小晴撇了撇嘴:“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文绉绉?”说着就要扶秦暮苔。他愣着看着女孩毫不在乎地扶起自己。秦暮苔二十六岁的生涯里,只怕被女子这般亲近的,五根手指就能数出来。小晴之前全部是母亲、祖母辈。那小晴见他脸色,忽然笑了:“你这人这副神气,倒是好看了几分。之前的你啊,就跟棺材脸似的。”她一边笑着一边说,“好了好了,我又不是要吃了你。你既然醒了,我扶你到我们营帐那边吧。”

秦暮苔这才会意。

所谓的营地是在不过几十丈外的空地上。饶是如此短的距离,秦暮苔居然走了好一会儿。这才体味到什么叫做虎落平阳。
等到了空地,几个人要死不活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悻悻低下头去。傍晚夕阳死气沉沉地映着三三两两躺在空地上的人们身上,一片衰败。而中间架着的大铁锅下余烬未灭,里面已经全空了。有几个孩子敲着铁锅哭叫着,他们的父母也只任孩子打滚着哭泣,并不理睬。

秦暮苔叹了口气,小晴轻声说道:“听说县令实在熬不过,大概会入北疆燕族,看看有什么办法。也不知道有没有救。”秦暮苔转头看了她一眼。
所谓的燕族是北疆游牧一族,离方兴距离倒是不远。数十年前中原的居民对于燕人的剽悍体味甚深。那时燕刚从黄沙漫野之处渐渐迁至现在居所,曾发生大小四十余起入方兴及附近城市抢劫之事。彼时中原正是政权更迭,中央政权也无力应对强悍的骑兵们。直到两族随着民间的交往而慢慢生出彼此互存之态,已经是陈建立之后的事情了。

此刻,向陈的州官求援而不得,反向外族人求告,且流亡至此才三天……秦暮苔皱了皱眉头:方兴的情况真有那么糟么?
他与小晴慢慢走到现时属于陈家的“家”,陈小晴七岁的弟弟小雨正在玩泥巴,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皱眉看着秦暮苔的小孩最后评论道“你真丑”后,被姐姐痛拧了一下,才哭哭啼啼答道,“去看胡大娘了。”

小晴皱眉跺脚:“那还有什么好看的?眼看没几天命了,再去也没什么用。”这话听来泼辣,秦暮苔忍不住又看了少女一眼,见那少女话虽说得凉薄,却流下泪来。他默然,才明白在乡野中,生死并不如在晏城中那般遮遮掩掩,而伤心和怜惜也并不是那么体面。

正想至此,就听到不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泣,小晴反倒不哭了,跑出帐外张望,小雨扯了扯秦暮苔的衣角:“你会不会捏猫猫?”
陈金水进来,一脸疲惫地拉开小雨:“小雨乖,哥哥有病呢,你自己玩去。”
小晴给父亲递了块看来脏兮兮的布巾,小心翼翼问道:“胡大娘她?”
陈金水一边抹着脸,一边默默点头。
小晴的手抖了抖,然后说道:“当初还是秦大哥的伤重,胡大娘也只不过是被木板砸了下头而已……”说罢,她几乎恨恨地瞪了一眼秦暮苔。
秦暮苔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看着少女倔强无比的泪水。
陈金水斥道:“说什么呢!”向秦暮苔说了声抱歉后直接就躺到了黄泥地上,看来实在是累得慌了。过了一会儿才叹道,“如果再没有药材,死的人只怕更多……”
三人默然,只余下小雨抽着鼻涕的声音。天色慢慢笼下来,秦暮苔忽然感觉到再度窒息。若是换成三天前,面对这样的情形自己有什么办法呢?
而现在,他也只不过像个死人般坐在当地而已……
所谓的命里无常,便是如此……
帐外有人轻声说着话,陈金水已经沉沉睡去,打得呼噜震天响。小晴坐在帐里一角,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只有秦暮苔,耳目还好并未受伤势影响。
“赶快叫胡家人把尸体埋了,再不济,就抛水里吧。这天快热了,人命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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