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辩认,尚需片刻。”
秦暮苔的心一抖,却不知道是该喜或者忧。
那来报的将士又打马而去,秦暮苔伏在地上,闭上了眼。
只听得耳边又是皇帝的声音:“秦暮苔,起来吧。”
秦暮苔百感交集,最终哑着喉咙说道:“草民冲撞了圣驾,求皇上恕罪。”
“我们只不过是私访,原就没让人清道,何来冲撞之说。你们且起吧。”传说中的皇帝言络淡淡道。
秦暮苔终于起身,口中只觉得一阵血腥,那是跪下时自己咬破的。
秦朝露还是一脸的疑惑,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言络看向秦暮苔,打量了许久淡笑道:“早听闻朝晴暮雨的秦家公子一表人才,今日得见,果然是人中俊杰。”
秦暮苔不知该如何作答,最后只垂手答道:“草民一介莽夫,能达天听,惶恐惶恐。”
那燕阳已经退步下去,离言络有两步开外,见其神色,依然对秦暮苔二人戒备谨慎。秦暮苔想到以前诸事,许多曾经疑虑的事情终于连成一线。
原来如此。
早知道自己是他人局中之棋,可这悲哀从不像这一刻这么深。
或许所有的人,都是面前之人的棋子罢了。
言络的声音又再响起:“我听闻你曾与漠地的斛律芮义结金兰,为何见到刚才之事,竟一点反应也没有?”
秦暮苔心中一恸:为什么设了局的人,总是把所有人当成是傻瓜呢?
可是,依然要回答:“草民已知斛律芮曾诛方兴百姓,既然燕阳燕大侠在此,想必皇上也已经得知此事,屠城想必是为此。”
话才刚落,言络身边就有人跳了出来:“大胆,你一介武夫怎敢……”后面尚未说完,便被言络挥退。想必是秦暮苔“屠城”二字用得实在大逆不道。
那言络却似不以为意,大笑了起来:“果然未看错你,秦暮苔,你总算是个聪明人。”
秦暮苔苦笑:是否正是如此,你越是得意?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出于你的算计。如今想来,方兴诸人之所以流落北疆,起因便是因为就近的官吏不肯收留。可这流民关系国家民生,又有哪个官胆敢不留?
从那时起,流民便已经成为言络的算计了吧。先是以此挑起北疆诸势力的明争暗斗,然后果如言络所愿,屠杀渐起。
此刻想来,即使当时斛律芮不操了那把屠刀,只怕面前这个一国之主也会命人下手,一切的一切,只为了嫁祸北疆最大的几股势力。
好一个皇帝,好一个言络,不用出手,只要最后闲闲收手,便已是人家的家破人亡,城之将倾。
斛律芮啊斛律芮,你可知,从头到尾,你也不过是人家局中之棋,你可知自那灾民踏上北疆之土,便是你将亡之日?
秦暮苔努力压抑着自己,不要大笑出声。
这个世界已经疯狂,如果自己懵懵懂懂,那该多好?
言络的笑声又起:“此刻是在外面,一切便宜行事,秦暮苔你也不必如此多礼。我一直羡慕你们江湖儿女的任侠,所以不必畏惧惊恐,你便当我也不过是个寻常人便是。”
秦暮苔闭了闭眼,终于答道:“是。”
忍不住回头看向漠城。那夕阳已将逝,那个曾经的城池也已死。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寂静,甚至听不到犬吠之声。
秦暮苔眼前一黑,第一次直面一个可能:原来强大如斛律芮者,也会死么?
之后言络问了些什么,秦暮苔已不记得,最后只余了朝露为他辩解,这向来在状况外的二弟许是隐约明白此刻甚是凶险,所以一直小心回答,只说之前大哥是被斛律芮所救,昨夜已经决裂。
秦朝露只隐约知道大概,却也明白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撇清事外。秦暮苔却只想大喊:何必何必!那人又怎会不知道整件事?现在来问,也不过就是惺惺作态!
这些人的心机,一个个都深沉至此,你我枉自伤心愤怒,世人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草芥。
然而,他终于未敢这样说。
因为秦暮苔突然想到另一件事,不寒而栗。
言络下一个要对付的,是谁,是什么势力呢?
51
言络只听了几句便不再理会他们兄弟二人,只遥遥看着那些余烟,半敛着目,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朝露朝兄长看去,不知此刻自己二人是该退下还是怎的。山野之民面对着帝王,是没来由的心慌和无措。偏生自己的大哥却杵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呆愣愣的竟似几分魂魄不在此地。
如此手足无措了半晌,直到夕阳只余了一点余影,才看到那死城之中有影影绰绰的人行来,为首一人看来眼熟,秦暮苔的眼睛张大了:那分明是斛律芮的某个手下。
那汉子想必也未曾想到竟会遇到秦暮苔,故而先是错愕,然后是尴尬地低下了头了。秦暮苔不再看他,低下头去,心中莫名一阵凄凉。
那人若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知会如何想。竭力保护的人当中却还有满心希望他能早日灭亡的人,他的心中会是如何的苦涩呢。
不知为何,在想到这些事情时,秦暮苔第一次用着斛律芮的心思看待。
汉子向言络行礼,秦暮苔回过神时,是自己的弟弟小小地扯着自己意欲后退。这才省悟过来,无论是之前或是此刻,以自己二人的身份都不宜站在皇帝的身边听着这些禀报的话语。虽不情愿,秦暮苔依然后退了。
秦家两兄弟站在暮色昏沉之中,心思迥异,悲伤、惊讶、无措,种种情绪如同那黑夜的来临,无可抗拒。
秦暮苔不由自主地想听清不远处人们的声音,他知道那汉子此次来报的消息十有八九是关于斛律芮的生或死。然而,他偏又不能上前探听。那个帝王虽一直若贵胄公子,但是所谓帝王,又怎么会真的淡定无害?
之前是关心则乱,而当理智来临时,许多事情无可奈何。
过不多时,秦暮苔忽听得有人唤自己的名,抬头看时,正是那言络。只迟疑了一下,秦暮苔上前。
言络的眼看着秦暮苔,秦暮苔不自觉地低下了头,那人的眼如同深深潭子的水一般,虽然看来澄澈,却是看不到底。模糊地想道,所谓的草民本就不该正视君王。
言络看了他许久,才慢慢说道:“听说你与斛律芮曾是结拜兄弟?”
秦暮苔因为他句中的“曾是”而愣了一下,方才回答道:“正是。”
“那么,依你所见,那斛律芮若是此次未死,又会躲到哪里呢?”言络的声音听不出高低起伏,也听不出欢喜或者愤怒,却让秦暮苔再度一愣:这个问题,到底是因为斛律芮真的未死,还是想要询问漠城其他幸存者的下落?
不管如何,心底某处还是稍稍安慰了些许。他回答道:“草民不知。”
言络竟也不再追问,只遥遥地转身背对着漠城,正对着无际星空,忽道:“这里的风真大。”
秦暮苔不明白他的话的用意,只有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言络方才道:“听闻你曾与方兴诸人有过一面之缘,而你偏又与这斛律芮关系甚好,秦暮苔,你打算如何自处?”话虽淡淡,里面的森冷之意却让秦暮苔心中一凉。
虽然此地远离京城,可这帝王为何竟如此清楚此间事宜……到底,斛律芮守的这个城,是金城汤池,还是四处漏风的沙之城堡?
秦暮苔最后只能答到:“凡事但求无愧于心,虽难,却也只能如是。”
言络淡淡一笑,未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下去。周围的人似乎对帝王相加于秦暮苔的“分外关心”而感到奇怪,那燕阳便看了秦暮苔好几眼。
正当秦暮苔揣测那位高者的意图时,又听得言络淡淡的声音:“你即在漠城居住过,便引我一路,去看看这座死城吧。”
秦暮苔的手一颤。
为什么,居上位者可以把那些屠杀和鲜血,说得如此淡定呢?
慢慢地随着言络走进这个才只离别了一日的城池,秦暮苔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不知是该悲伤或者愤怒。结果到最后,竟然只如一个陌生人般远远看着这片似乎仍留存着死者哀嚎的土地。
照理,他应该觉得释然:毕竟正是这些死去的人们夺走了他的同胞们的生命;他也可以恨:即使曾发生了那么令人心寒的事情,斛律芮毕竟救过自己的性命,并且……还有那么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历程。
然而到最后,他只能漠然看着这片土地。
仿佛这片土地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
鼻端是异样的味道,那是尸体被烧毁后的气味,秦暮苔每走一步都觉得像在梦里。走进这样的屠杀之城,他居然没有呕吐。每一步,仿佛都踏在嚎哭的灵魂身上。
言络走在他的前面,燕阳等人则护卫在他们的皇帝陛下周围。不知道为何,从后面看去,那个帝王的背影居然有些寂寥。这场屠杀因他而起,他却偏偏比任何一个人看来都要寂寞,都要……怜惜。
行了几步,秦暮苔禁不住停下了脚步,那处已经化为残垣断壁的地方,正是自己曾经待过的地方,那本是斛律芮的庄园。
剩下的半截土墙已经被火熏黑了,隐隐还有些余热。秦暮苔伸出手去扶住那半截墙,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颤抖着。
身体虚弱地靠到了墙上,秦暮苔低垂下眼,不知道自己该哀悼些什么。
呆立了许久,感觉着那墙的温度慢慢地一点点褪去,直到变成死冷,秦暮苔才能听到冷风的声音。那些冷风一点点把他剩余的理智吹去。
有人咳了一下,秦暮苔能听清是弟弟的声音。转过头时看到了朝露担心的眼睛。朝四周看时,朝露轻声说道:“他们已经走了……”秦暮苔疲倦了眉眼,浅浅挥了挥手,“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朝露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我过一个时辰再来找你。”说完,快步离开。
待到众人离开,秦暮苔才发现原来这个地方只剩下了自己一人,颓然坐到了地上,那些灰烬的味道传到了鼻端。仿佛直到这一刻,全身才终于活了起来。
从地上爬了起来,秦暮苔狂奔出这一座城池。
一路狂奔,猛然看到远处的缓丘处有个孤独的身影。秦暮苔先是一愣,然后是狂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欢喜,自己也不敢想到底在期盼着什么,他只是向那个身影奔了过去。
将要到时,他猛然停下了脚步。
那人似乎也看清了他,远远也能看到那人的笑容,淡而冰冷:“我道你还在那座城里。”平静的语调一如遇上了熟人,其实,却是一国的君王,万民的主宰。
秦暮苔收了步子,如同被人从至高的云端抛下,扔进了至冷的水里,痛入心肺。他敛了表情,慢慢地行了一礼:“皇上。”
言络的眼淡淡地扫着他,然后又望向了漠城的方向。秦暮苔屏息,这才发现,偌大的荒漠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心觉不妥,秦暮苔张口欲言,便听得言络又道:“你也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秦暮苔依言又是一礼,方才退了两步。那孤独的身影却是一动不动。
刚屠伐了一个城池,这人的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
52
直到退到缓丘之下,秦暮苔却忍不住再度停下了步子,眼望的方向还是那个漠城。那片已经被半遮住的死城。
呆呆发了一会儿傻,秦暮苔突然心中一惊。
随着渐急的冷风,有股杀意袭来。
秦暮苔一怔之后,立刻向言络所站的方向奔去。虽刚才一时恍神,未能听得身周动静,但是这不容错认的浓烈杀意让他有些心惊,想到刚才独自站立着的身影,秦暮苔隐有不祥之感。
刚奔上前几步便听得拳掌相交之声。
此刻的秦暮苔,心中却泛起另一个荒谬的念头:这来袭的人,到底是谁?心中隐有些惶恐,不敢再往下想,只是径直冲了过去。
言络此刻的样子看来狼狈,然而秦暮苔却未来得及注意到他。他的第一眼望去的便是偷袭者,看一眼后便安下了心。
不是他。
即使那人蒙着黑巾,单看身形也不是他。
如果真是那人,自己会不会帮着那人弑君呢?
幸好不是那人,所以,秦暮苔选择了“救驾”。
那黑巾蒙面者见得是他,眼光一闪,手下一缓。
这时秦暮苔才注意到,原来那帝王也算了得,竟然也懂武艺,虽然并不是什么了得的招式,难得也算有模有样。正是如此才能在黑衣人手下逃了性命,只是背上胸前都是伤口,一袭衣上尽是血。见到秦暮苔来到,他看来依然与“狼狈”二字无关,只是惨白着脸退到了后侧。
秦暮苔拔剑而上,那黑衣人未去顾他,招招仍向他身后的言络攻去,竟未顾自己的生死。
然而即使如此,言络毕竟还是得以脱身,他从怀里掏出一物,烟花升腾而起。
黑衣人眼神一闪,秦暮苔心念一动,果见他之后的招式多半是些虚招。他知黑衣人多半是想走,不知为何,竟也不愿留下那人,一时间只见剑光如雪掌拳生风,但却只不过是些花腔而已。
黑衣人忽然大喝一声,一招“双虹贯日”直奔秦暮苔头顶两侧太阳穴,呼呼风声听来骇人。秦暮苔抽身疾退,那黑衣人未待招式变老便向后退去。临去时看了秦暮苔一眼,眼中之意未知深浅,却让秦暮苔眼神一黯:他想到了一个人。
停剑而立,秦暮苔这才注意到四方都有人赶来。那黑衣人若慢一刻也会沦为翁中之鳖。
刚有人看清场中二人,秦暮苔便被人用剑指住。那些护卫们一脸警惕地看着他,顺便把那个帝王护到了最后端。
秦暮苔淡淡看了一眼众人,心中却是一个念头:这许多纷争,到底自己该何去何从?
随波逐流的棋子,若是没有喜恶爱憎,该有多好?
待人到齐,叫着“皇上”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人人都听来有些诚惶诚恐。想必是害怕因此而获罪,秦暮苔却依然心不在焉,直到听到帝王的声音:“蠢才,没看到秦大侠救了我么?”
那些直指的剑尖顿时换了方向,秦暮苔闻言抬目,正对着的是君王莫测高深的眼睛。
53
随后的言络一行人便要离去,临去时竟邀了秦暮苔兄弟二人一并前往。那个君王以无比江湖的口气说是谢谢秦暮苔的相救,接下去的相邀也显得一如平常。若是漠视他的身份,他看来只不过是江湖中偶遇的另一个殷勤过客。此举让他身周的人脸色更为难看。当然,之前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便是了。
秦暮苔只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此举让朝露大为诧异。不管这位帝王所行何事,朝廷与武林始终是两条道路。
然而兄长的神情让他未再多问:秦暮苔的眼睛如此阴郁,让他竟有些惊骇。
自来到这北疆,他便再也没法了解到兄长的内心。一切似乎都在短短时间内变化了。
已是月上中天,一行人终于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人倦马疲之时。秦暮苔向言络提出求见时,对方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似乎早知道他会有此举。
秦朝露还是有些呆愣愣,完全不明白兄长为何会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
燕赵等人也同时露出了茫然。言络漠视周围人担心的眼,只说了一声:“过半个时辰你来找我吧。”说完便扬长而去。
秦暮苔不理会众人揣测的眼光,径直去了为自己安排的居室,朝露紧跟着兄长,喃喃却一时竟找不到话来询问。待到室内只剩下两人,才看到秦暮苔的微笑。
不知为何,烛火下秦暮苔的笑容竟让朝露有些怆然。他隐约明白大约是有些事要发生,却完全不明白将会发生什么。
张口欲言,却终于不发一声。
秦暮苔慢慢地环视了一圈室内,却很有些心不在焉,过了很久之后,突然说道:“这次回去,要记得韬光养晦。你的脾气就是有时太过冲动,经过这次,也算是小得了些教训。不过其他几个人尚欠磨炼,你要多加看顾。”
朝露一把拽住了大哥的袖子:“大哥你在说什么?”
秦暮苔依然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是刚刚才想通的。如今的皇上安定了国内,周边的疆土也将不日而治,很快就要轮到我们这些草莽的江湖人士了。你之前在武林大会上的所闻,不过是个引子。日后这样的事想必会越来越多。记得,莫去理会那些事,秦家不在意在江湖中的名望或者排位,只需将朝晴暮雨传承下去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