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空————蒙莎
蒙莎  发于:2009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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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宝明摇头。崔堤说:“哼,你说没有,那就是有了。”唐宝明抬起眼皮看看他。崔堤一把揽住他:“好了我不问了。借肩膀给你靠一靠。”

唐宝明闭起眼睛,深呼吸几下,抬起腕表看了看,说:“你今天下午能逃课吗?”

“干什么?”

“我周末可能去不了。”

“怎么了?是不是——你妈又罚你关禁闭?”

唐宝明苦笑:“那倒无所谓了。”

“好。我们走。”

“你先下去,我回去一趟,很快的。”

崔堤不肯先走,就站在门口等。然后两个人沿楼梯一圈圈地绕下去,也不说话,只有脚步声在回响。

到了楼下,崔堤忍不住出声惊呼:“那么大个红旗——得多大的官儿呀?”唐宝明捂住他的嘴。

出了校门,唐宝明问:“去哪里?”

崔堤说:“我家。也不能说是我家——不过我也得先回家一趟。”

崔堤出来的时候,背上背画夹,肩上挂画具包,手里居然还拎了一袋零食。唐宝明接过那个白色塑料袋:“艺术家提这个不好看。”

崔堤嘿嘿两声:“想吃东西就说,不用找借口。”唐宝明也不客气,撕开一袋薯片,自己咬一片,又往崔堤嘴里放一片。路是宽宽的沥青路,散着灼灼的热气,直通到镇外的花田里去。唐宝明走了一阵,不由得疑惑:“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不是说天天都有花运出去么?”

崔堤笑:“花儿上飞机的时候你还做梦呢。”用下巴指指前面:“喏,那一排二十个大棚就是我家的。”

唐宝明顺着看过去,只看到白花花的一片塑料,反射回来的阳光极刺眼。

崔堤拉了拉画具包的带子,说:“温室里的花儿——温室里有什么好呢?风只能从通风口吹进去一点点,阳光是过滤过的,水是溶了杀虫剂和除草剂的。把花儿养得高高壮壮的,就是想花苞长出来,趁它没开,咔嚓剪去卖掉——”

“怎么突然这么多感慨?”

“我梦见……我们都变成大棚里的花儿——”

唐宝明在烈日下打了个寒颤。

“奇怪吧?我梦见我就在你旁边。我认得出你。我想喊,可是发不出声音,想拉你,可是动都不能动——”

唐宝明打断他:“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我经常会觉得闷得慌,浑身不痛快。”

目的地是二十个塑料大棚中间的一个玻璃花房。门口竖着木头牌子:华南园业展览厅。

崔堤掏钥匙开门,回头又关上。唐宝明一路跟进去,“哇”了不下十几回。地上,半空中,花房顶上,全是植物。名贵的,路边就有的,热热闹闹地长在一起。里面有人工的溪流和假山。蒲菖长在水边,菱角漂在水上;常春藤缠着瘦石,石缝里伸出簇簇兰叶;石边是丛竹,竹下还有鸢尾。每棵植物都呆在最合适的地方,整个展厅没有用一个花盆。

茂密的植物中间,散置着不少石桌木椅。

崔堤说:“这个,姐姐去年花了一个暑假设计的,现在用来招待客人。”又嘿嘿一笑:“你也见过了,我家那房子实在见不得人。”

唐宝明还是张大嘴巴,东摸摸西摸摸。崔堤一把捉住他的手:“别摸那个!很痒的。”

展厅的正中间,是个不大不小的池子。唐宝明站在上面扳着手指数:“一,二,三,四……”

崔堤说:“一共九种。本来还想种棵霸王莲的,弄不到。那,你就在那里——”

唐宝明看看自己脚下的青石板:“这里?”

崔堤点点头:“坐下,随便点儿,别看我这里,看水里你自己的影子。”

唐宝明耸耸肩:“好。今天你说了算。”说着随意坐下了,看向自己的倒影。

“脸再往左偏一点。”

“左脚再伸远点。”

“胳膊不要绷那么紧。”

“身体再往前倾一点。”

唐宝明满头大汗。崔堤终于说:“好了。保持这个姿势别动,我很快就好。”

松一口气,梦和现实毕竟有差距。

崔堤的“很快”,差不多是一个小时。中间每隔十分钟,崔堤就叫唐宝明站起来活动活动。等他扔下了笔,唐宝明跳起来,一边活动筋骨一边跑过去想看看画成什么样了。

崔堤“啪”地合起画夹:“还不行!”

“什么时候能看呢?”

“过一个星期应该可以了。”

“一个星期?”唐宝明透过头顶的玻璃,看看正在慢慢积累起来的乌云。

“糟了,该回去了!”崔堤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在水池子里洗洗手,又从包里翻出来一个长方形的大塑料袋套在画夹上:“走,快走。”

闷雷滚滚,两人才走到半道上,大雨盆泼瓢倾地下来。顶着斜打的雨点回到崔堤家,两个人身上都已经没一处干的。崔堤把东西都扔在楼下客厅,拉开自己房里卫生间的门,把唐宝明推了进去:“湿衣服脱掉,冲一冲,我给你找干的。”说完狠命打了个喷嚏。

唐宝明说:“先收拾好你自己吧!”

嘴上说得轻松,身上却冷得直哆嗦。门又被推开,一条干毛巾横空飞进来。唐宝明接住,擦掉身上的水珠,笑说:“看什么看?又不是没见过。”

可是崔堤的眼神,绝对和从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唐宝明身上一紧,把毛巾扔回去:“先进来冲冲吧!”

崔堤别过脸,小心翼翼地与唐宝明交换位置,咬着牙:“床头蓝色那件——我没穿过——”

唐宝明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崔堤磨蹭了许久出来,唐宝明坐在床沿上,扬扬手笑问他:“是不是真的啊?上面好像有你的味道。”

黑云压得整个天地如世界末日将至一样沉暗,一道闪电正好将窗户圈起的天空撕成两半,瞬间把这个朦胧暧昧的房间照了个透亮。

直到崔堤走到唐宝明跟前时,雷声才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隆隆响起。

唐宝明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全黏糊了,咬牙拉过一条薄毯盖在身上:“好累,借你的地方睡会儿。”

——脑子里全是崔堤,梦里的和眼前的。

崔堤倾过身子,正想帮他拉好毯子,又停住了,说:“不然——先把头发吹干吧,这样会感冒的。”

唐宝明扬起脸看他:“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崔堤两手在身侧紧紧握着拳头:“没事,你睡吧。”

说完转个身要走。

唐宝明嘴唇动了动,朝那个方向伸出手,终于忍住了没叫他。

9.完结

唐宝明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的。坐起来四周看了看,外面天已经全黑了,房里也没有开灯。崔堤床头的书桌上,夜光表的指针指着八点十三分。摸黑起来,凭着记忆找到卫生间,草草冲了个澡。出来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在地上摸到自己的湿衣服,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来。还好,开机看看,还好没被淋坏。

只有一条未读短信,问他:“小明:事情办完了吗?”

唐宝明回复:“请叫人来接我。我在崔堤家。爸爸知道怎么走。”

找崔堤的衣服穿上,光着脚下楼去。走到楼梯口就看到崔堤在楼下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前面。唐宝明看不到他对面的人,只听到一把年轻的女声:“见鬼!你不是一直说要去巴黎吗?还有,陈建中就在巴黎——”

崔堤吼:“你让我再想想!”

“有什么好想的?你跟我去,我好歹还能看着你,过两年我回来了,谁照顾你去?”

“我又不是小孩子!喂,是不是你一个人害怕了要拉我陪你?”

“我——我会害怕?你说,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才没有!”

“哦?那是不是有——”

唐宝明悄无声息地下楼,站在崔堤身后轻轻咳了一声,说:“崔迪你好啊!”

崔迪愣住,眼睛睁得几乎掉出来:“唐宝明!”几乎是扑过来的,一把把唐宝明拉了过去,捏紧他两边脸颊,大叫:“天哪!小鬼你长这么大了!”再左右看看,又说:“天哪小鬼你长这么漂亮了!”

崔堤跳起来拉开她的手:“姐你干吗?”崔迪这才放了唐宝明:“咳——我上高中那会儿他才上小学,那么一点点高,别提多可爱了——小鬼,再捏一下,看看手感是不是和当年一样好——”

唐宝明笑嘻嘻地也不躲开,崔堤发狠在崔迪手上打了几下:“不许动!”

崔迪看看唐宝明身上明显大了一号的崔堤的衣服,吃了一惊:“你们——怪不得!”

气氛突然安静得诡异。崔迪有些泄气:“爸爸明天就回来了,你自己跟他说吧。我说——”她看看唐宝明,“你就是留下来,明年上了大学,照样要分开。”说完自己蹬蹬蹬上楼去了,走到一半突然又回头坏笑对唐宝明说:“不过……以后不许直接喊我的名字了哦,要喊姐姐,知不知道?”

崔堤瘫着身子坐下,撇撇嘴:“她——刚到家的。”

唐宝明说:“你去巴黎吧。我下个学期无论如何是不会上一中了。”

“为什么?!”

唐宝明斜靠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两手枕在脑后:“你听我说——”

崔堤合作地偏过一只耳朵,一只手做喇叭状拢在后面。

“你、认真点。你听我说,以前,我外公还在我们市里的时候,就经常有人到我家来,那时候我还小,我妈也不避开我……那些人前脚一走,我妈后脚就到银行去。后来外公调到省城,舅舅的生意也越来越大,找我妈的人就更多了。但是,这个月我发觉几乎没什么人来,我妈一直忙着跑领事馆——”

崔堤愣住:“你们家——”

唐宝明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光:“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会遇到你——对不起,我、我太任性了。可是我忍不住——对不起——”

崔堤紧紧抱住他:“别乱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们——我们是互相喜欢的,对不对?”

唐宝明不说话。崔堤只觉得胸口的衣服突然就湿了一片,那一片热热的水,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起来。

崔堤搂紧了唐宝明:“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唐宝明苦笑:“我能怎么打算?”

崔堤当然明白,他的命运从来都不在自己手里。

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跟着有人敲门。

唐宝明深吸一口气:“你好好画,出名了我就能找到你。”

敲门声越来越急,唐宝明自己去开了门,一个穿制服的人撑了把黑伞在外面等着。崔堤追上来:“这就走?你要去哪里?我——”

唐宝明回过头,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转身上了红旗车的后座。

崔堤追着跑了几步,停了下来。崔迪撑了伞出来拖着他回去了,又拿一条干毛巾胡乱擦他头发上的水。崔堤眼里渐渐恢复了点神智,如梦初醒。扯掉崔迪手里的毛巾,小声问:“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你还记不记得?”

崔迪说:“怎么不记得。”

“说说看?”

“有天我去医务室买药,陈媛媛叫住我,叫我陪他一会儿,她要回家拿点东西。他大概在发烧,躺在那里吊盐水。他看到我,小声说,崔迪。我那时候居然激动得要死,那小鬼记得我的名字耶。于是我问他,你是不是半夜踢被子了?他摇头。我又问,是不是踢完球就去洗冷水澡了?他摇头。我说,嘿嘿,那一定是吃太多冰棍了。他还是摇头,说,不是我的错。我那时候不过是没话找话,可是他那个很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一辈子都记得。”

“不是他的错。不是。”

所有人都沉默着。客厅里堆着一堆箱子,最上面的是唐宝明的书包。

唐宝明朝坐在正中间的人走过去,叫道:“外公。”

他外公拉住他的手,点点头:“回来就好。”说着看看前面茶几上的两份文件,“你爸妈——”

陈媛媛打断他:“我们已经说好了,你跟我走。”

唐宝明看看唐云生,他平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上演的是一套无聊的肥皂剧。唐宝明有些着急,喊道:“爸——”

唐云生扭头避开他。

唐宝明低头微笑:“呵,我还以为我可以自己选。”

陈媛媛大声呵斥:“你还想留下来?做一个逃犯的儿子?”

唐宝明问:“那么,妈妈那个‘叔叔’是不是要一起走?”

他外公脸色一变,然而又和蔼地拍拍他:“去看看,你妈有没有落下什么,咱们这就要走了。”

唐宝明瞪一眼唐云生,进了自己的房间,趴倒在床上。陈媛媛显然只给他收拾了些换洗的衣服,其他的东西几乎都没动过。他从枕头旁摸出MP3,正想把耳塞塞上,突然听到他外公说:

“云生,以后……就靠你自己了。这些年你对媛媛,我没话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现在也没有人再提,你换个环境,会好的。”

唐云生的口气极其冷淡:“谢谢您这些年的照顾。”

恩怨两清。

陈媛媛喊:“小明!好了没?”

唐宝明又磨蹭了几分钟才爬起来。唐云生看着他一日之间憔悴下去,还是拉住了安慰几句。但是他的眼睛似乎失去了焦距,精神有些恍惚,不知道听进去了没。

人走屋空。客厅太空,自己的卧室面目可憎。唐云生踱进唐宝明小小的房间,书,笔,架上的电动车,桌上的闹钟……每样东西都拿起来看了看。

桌上放着一张纸,写着两行字:

“爸爸,如果我是许宝明,我会希望你幸福。

徐叔叔真的很在乎你。”

没有署名。

唐云生这天第一次展眉笑了,又怔怔地流下泪来。突然门铃一阵乱响,开门出去一看,居然是浑身湿得落汤鸡一样的徐东亭。他声音还有些哆嗦:“我一直在下面等着……看到你没走……”

唐云生拉他进去:“进来吧。”

大人们都有些凄惶。唐宝明站在一大家子人中间,两手插在裤袋里,脸上的表情安静淡定,反而更像个游客。上了飞机,身子往后一靠,塞上耳塞,就像给一层冰冻住了。旁边的座位上是个中年人,不住地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饮料。唐宝明只觉得他那张圆脸像极了火锅里煮得过了头的虾丸,看一眼都倒胃口。

中年人看他不买账,又换个话题:“看看这孩子,遇事不乱,将来一定是做大事的。”又凑过来说:“小明在听什么呢?让叔叔也听听。”不由分说抢了一个耳塞过去:“咦,你听的什么乱七——嗯,有点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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