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堤摸摸自己的脑袋:“你不说我都忘了!”
老太太把唐宝明手里的碗筷拿走:“没事就好。你们玩去,别管这些了。”
崔堤抢上前,拿抹布极其麻利地抹桌子,又朝唐宝明眨眨眼睛,说:“奶奶,你说宝明也不常回来,做点事也是应该的。我们玩的时间多着呢。”说完又觉得不对劲,赶紧说:“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
唐宝明打断他:“说什么呢?奶奶别理他。”
老太太咧嘴一笑,由着他们乒乒乓乓地在水槽里洗碗。完了又叫他们伸手,每人手里倒了点洗洁精。崔堤在手心揉出泡沫来,突然抬起一只手。可还没来得及伸过去,唐宝明瞬间退到一米之外。
崔堤一只手举在半空,有些尴尬:“用得着么大反应么?我是想帮你赶蚊子!”
唐宝明举起上臂擦擦脸上,果然有个地方刺痒痒的。不知道是不是他用力擦过的缘故,脸上红了一片。
崔堤喊:“奶奶,有没有花露水?”说着向外走:“你先等等。”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双帆布鞋:“穿凉鞋不好走山路,换双鞋再走。”
唐宝明接过去,“你的?我能穿么?”
“这是去年的。”
唐宝明上下仔细看那双鞋,突然笑了:“原来是真的啊。”
崔堤愣住:“什么?”
唐宝明指指鞋底:“穿鞋磨脚后跟的,适合做艺术家。”
崔堤白他一眼,“什么破道理。”
两人终于上路。
崔堤用力踩着车子说:“以前从来没注意过,花露水其实挺香的。”
唐宝明侧身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扭头不理他。路两边都是露天的苗圃,不远处的果园里,繁茂的树冠堆成一片片绿云。道旁有新种的白夹竹桃,一串串的小花在枝头堆雪。唐宝明看着它们一棵棵地退后,有些闷了,一前一后晃着脚。
崔堤放慢了速度:“喂,别乱动,千万抓牢点,这路不好走。”唐宝明皱着眉,拽紧了后座两边的金属杆,车子偶尔颠簸一下,心脏便跟着狂跳一阵。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自己技术不好,不要怪到路头上。”
崔堤对着天喊:“看来得让你见识见识才行——”扭转着车头,在渐渐向上的水泥路上走起了S型。唐宝明在左摇右晃中大叫起来:“你——变态!”两手本能的抓住了崔堤的衣服。崔堤笑说:“这就对了,再抱牢些。不然有车从旁边过来很危险的。”
唐宝明紧紧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过了一会儿崔堤安尉地说:“也没那么危险啦,不用怕成这样。”
“谁说我怕了?”
“那你的心怎么跳的那么快?”
进山越远,路就越陡。到了大坝跟前,崔堤蹬着自行车,几乎上不去了。唐宝明手放松了:“累了吗?”
崔堤咬着牙:“我带两个小孩上来都没问题——”
唐宝明跳下后座,脚尖触地时有些疼。在原地跳跳,听到崔堤喊:“喂你干什么?”
唐宝明跨两步赶上,推起车来:“还是快点吧,你不是说路挺远的吗?”说完手上又加了把力。崔堤大叫着抗议,可因为速度突然快了几倍,停下也不是,跳车也不是。唐宝明说:“拜托你配合一下吧,就快到上面了。”
终于看到大坝那边油绿的水面,唐宝明撒开手,崔堤骑车在空地上转了几圈,松开两手握紧拳头大叫:“耶!耶!耶!……”
唐宝明迎着风站住了,看着他。崔堤喊:“喂,你到前面等等!”
唐宝明点点头,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在唐云生一起钓鱼的那块大石上坐下。之后回头,四处看了看。
崔堤过来拍拍他肩膀:“累吗?坐坐再走。”唐宝明依旧扫视着身后的一片地方,最后定了个点,站起来直走过去。崔堤不解,跟了上去。唐宝明走到那里,站定了,招手叫崔堤。崔堤上前,跟他并排站在一起。唐宝明盯着已经远了的那块大石头,没头没脑地问:“崔堤,如果你今天带了笔来,就坐在这里,你会画什么?”
崔堤一屁股在厚厚的草上坐下,笑:“你倒挺会取景的!要是我,我就画那块大石头和旁边的树丛……要是石头上有人在钓鱼什么的就更好了。”
唐宝明在他身边坐下:“好,我们坐坐再走。你的车呢?”
“放在水电站的黄老头那里。我们常来,很熟的。”说完递给唐宝明一瓶冰凉的纯净水。
“哪来的?”
崔堤白他一眼:“花钱买的。快喝吧,这里进去要用走的,挺远呢。”
山下,水上,草中一条黄泥小路。唐宝明在前,崔堤在后。此外一个人都看不见。唐宝明问:“为什么不走那边的公路?”
“因为走那边的公路到不了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
唐宝明决定不再问话。
路开始是直平的,然后渐渐有石头从土里出来,最后变成一条上下左右不规则弯曲的一条山路。两边的草有半个人高。
“嗤”的一声细响,唐宝明站定两秒钟,接着又往前走。崔堤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他小心翼翼地说:“唐宝明,刚才——好像有条蛇——”
唐宝明头也不回:“是呀,钻草丛里了。”
“你也看见了?你——你昨晚——”
唐宝明嗤笑:“阿昌明明走在队伍中间,如果还能有条蛇被他看见,那些走在前面的还不都被咬死了?”
“可是你——”
“不就是想玩玩嘛,何苦叫人家失望。”
崔堤低头看路:“快走快走。”
前面的水分了岔,似乎是有条河注到水库里。茫茫一片,山穷水尽。唐宝明愣住。崔堤说:“向左,上山。”
如果说脚下那条还能叫做“路”,那么左边几乎隐没在草木丛中的,只能算是很少有人走过的地方,不算路。头顶上浓密的树叶遮天蔽日,有风吹过,凉飕飕的。唐宝明摸摸歪在一旁的白底红字的锈铁牌,读上面的字:“危险禁行。”
崔堤笑说:“说明里面有好东西呀。那里面古时候就经常有人去的,后来修水库,原来的路被淹了,就再没人进去。这个——据说是几年前二中的两个语文老师探出来的。”
唐宝明很配合地给了个“原来如此”的表情:“这个我听说过。他们探完路,偷偷带了一群学生进去,结果有学生受了伤,两个都被处分了。”
崔堤很泄气:“你根本就知道!还故意找我带你来……”
唐宝明很委屈:“是你自己主动说,‘有空带你转转’的。”
崔堤不说话,拉开他,自己揪住两边的草,连拉带扯地爬上去。
唐宝明在他后面喊:“喂,我还要看看是不是真的进去了就不想出来了!”
5.出云
唐宝明爬到最上面,就看到崔堤劈开两腿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几片阔大的树叶悠闲地扇着风。唐宝明累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指指崔堤手里的水瓶。
崔堤问:“你的呢?”
唐宝明摇摇头。
崔堤闪到一边,站直,故意咕隆咕隆往喉咙里倒了几口水,说:“爽啊……爽死了……”
唐宝明还在朝他伸手。崔堤把水瓶往怀里一藏:“你一肚子坏水,怎么会口渴。不给你。起来走了。不然迷路了不关我事。”
唐宝明耷拉着脑袋站起来,认命地跟在后面。这边下山的“路”没有上山的陡,却是沿着一边山坡斜着向前延伸的。唐宝明眼看着山下就是一道清透的水,越发觉得喉咙冒烟。崔堤回头看看他,最后摇摇头,把水瓶抛了过去。唐宝明接了,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又盖好了扔回去。崔堤接住,另一手捏捏唐宝明的脸:“你说怎么我就是硬不起心肠来收拾你呢?”
唐宝明朝他摆摆手,说:“客气,客气。”
再往下走几步,突然柳暗花明,一条石板路从水里冒出来,向上延伸。长条石板的缝隙间,长满杂草。唐宝明忘了激动,脱掉鞋子就踩到淹没在水中的石阶上。崔堤拉住他:“快上来,滑得很!”
唐宝明回头笑笑,一屁股在上面的台阶上坐下,两脚仍泡在水里,突然张开双臂大声唱:“沧海笑……滔滔两岸潮……”
崔堤笑他:“真是疯了……”
唐宝明喊:“下来泡泡脚再走啦!咦,那个,水里面那个是什么?”
崔堤呆呆地:“古代修的亭子。”
唐宝明看得出神,说:“还真像水底的龙宫。”
崔堤也学他的样子,坐下,泡脚。一股凉意从脚底爬满全身,脑子也慢慢的清醒了。看着唐宝明说:“你跟唐老师一样,永远都看不出来你在想什么。真恐怖。”
唐宝明甩了一串水珠到他身上:“看不出来就别看。”
沿着石板路上山,又变成唐宝明在前面,崔堤在后面。
唐宝明故意光着脚走上去。害得他每踩下去一步,崔堤头皮就是一炸。走了才十几个台阶,崔堤吼道:“唐宝明!穿了鞋再走!”
唐宝明回头:“为什么?石板上很干净啊。”
崔堤冲到他跟前,再说一遍:“穿鞋!”
唐宝明坐下,慢悠悠地把鞋子套上,小声说:“哈,原来你这么关心我。”
崔堤两手抱胸,鼻尖直指天上:“哼,我是怕你被什么刺到割到了赖我背你回去。”
回过头来,唐宝明根本就没在看他,早趴到路边研究刻在石头上的字去了。
最后一段路走得极轻松,远处的水声越来越大,两个人也越走越快。上了一个矮矮的山口,就看到一块大石头。
唐宝明轻轻读上面的字:“出云。”
崔堤大声说:“后面还有首诗哩,出云潭上白云生……”
唐宝明绕到石头后面,仔细看那首诗。那一面背阴,刻的字上面都长满了苔藓,只有“云生”两个字是干干净净的,像是被人用指甲一遍遍地划过。唐宝明莫名其妙地笑了。崔堤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转身进去,眼前是一片绿得发黑的潭水。一挂纤长的飞瀑从对面山崖上飞流直下,在空中扬起一阵阵水雾,唐宝明只觉得周身的温度骤降,身上仿佛也蒙了一层水。潭的周围都是极陡的山峰,要来此处,果真只有身后一条路。
唐宝明又脱了鞋,下了水——近出口的地方,潭边水浅处底下是一片鹅卵石,阳光折射在水底,变成一条条的金线。随便走几步,有小鱼游过来一下下地啄他的脚趾。突然听到右边“嘭”的一声巨响,水花溅到他裤脚上。往那边看看,只见对面的平台上,原本穿在崔堤身上的衣物胡乱堆在一起。
唐宝明看着他从水里冒出来,喊道:“那里那么高——”
崔堤像掉在水里的小动物一样甩甩脑袋,两条金灿灿的胳膊打起一片水花:“人家跳水还跳十米呢!喂,这里的水绝对干净哦,你要不要下来?”
唐宝明说:“好啊!”转身就想去爬那个高台。
崔堤大叫:“从那边下来就好啦。”
唐宝明看看那个台子,点点头,脱掉外衣扔在岸上,往水深处走去。
崔堤游过来,说:“那个也脱掉。难道你想穿湿的回去?”
唐宝明的脸刷地红了,想了想说:“你先背过去。”
崔堤骂了一声,回头划远了:“哼,我们这里谁没看过谁?”结果还是忍不住偷看一眼,讥笑说:“哟,还是小鬼一个……”
唐宝明红着脸坐到水里去。崔堤说:“这里水流不急,你可以学学怎么划水。就这样——”说着在不远处示范给他看。
唐宝明瞎蹬着腿,说:“我只看到你的胳膊在乱动。”
“你会不会潜水?到下面看看我的脚不就行了?”
唐宝明吸口气潜下去。不久浮上来,转过身去,歪歪扭扭地在水深至颈的地方扑腾,慢慢地就会了。
崔堤掉头,游走,很失望地:“天才儿童?学得还真快,还以为要我手把手教哩。”说完爬到瀑布旁边的石头上,仰天躺着晒太阳,又说:“要是路好走,我非天天来不可。”
唐宝明说:“要是路好走,你还敢这样晒太阳?”
“也对哦。上来晒晒吧,你身上太白了,很没力气的样子。”
唐宝明看看他,突然上岸,穿衣服,大步走了,头也不回。
6.家中
再回到镇上,天已全黑。老太太做好了晚饭等着,唐宝明多吃了一碗饭,老太太就不计较他晚回来的事。老太太照例吃过晚饭再坐半个小时就睡下,临睡前跟他说:“你爸的箱子里好像还有些书没拿走,你要是闷了就拿来看看。”
唐宝明答应了,回去光明正大地翻唐云生的东西。书果然有几本,全都灰头土脸。唐宝明逐一翻翻,没什么兴趣看下去。但是……唐云生教的不是英语吗?怎么大学的课本却和陈媛媛的一模一样?
有些泄气地躺倒,瞥见床头书桌的抽屉上挂着把小锁。唐宝明爬过去,两根手指拈起那锁头仔细看了看,想起来:唐云生可没有随手带一大串钥匙的习惯……书箱里没有,衣箱是空的;随手掀起身下的竹席,就着昏黄的灯光看到小小一把钥匙躺在那里。唐宝明手有些抖,试了几次才把那锁打开。闭了口气,缓缓拉开抽屉,只见一个像框躺在里面——空的像框,玻璃后面是已经长了霉斑的白纸。
唐宝明一秒钟都没犹豫,伸手把那个普通的木头像框拿了起来。唐云生没理由把一个空像框藏得这么严实——唐宝明不甘心地翻来覆去仔细查看,还是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唐宝明想了想,拧开像框背后的旋钮,把里面的“白纸”拿了出来。凑到灯下一看,果然是张照片——特地反着放在里面的。上面一行小字,唐宝明看了,抱着膝盖坐了半宿。
这回再回家去,理由就是现成的了。陈媛媛在吃早饭的时间打电话给老太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老太太本着为唐宝明好的立场下逐客令。又说:“吃了早饭我带你等车去,再晚些就太热了。”唐宝明坐在车上,不禁佩服他老妈远在省城还能掌控全局;这边看着镇头渐渐远了的那栋俗艳的三层小楼,又不禁佩服老太太居然能预先想到他会想干什么。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千万不要惹女人。
但是唐云生不是女人。唐宝明憋着口气冲上楼梯去,到了六楼已经大汗淋漓。自己掏钥匙打开门,就看到唐云生好好地在里面坐着,气定神闲,冷气开得足令环保人士发指。唐宝明一看到他,顿时泄气,先前想好的一大堆问题全吞落肚里。结果还是唐云生先把原则性的问题讲清楚:“小明,记得我们是一道回来的。”于是唐宝明也不禁佩服他:大白天的教小孩子说谎,脸不红心不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