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精辟啊。”我目瞪口呆的看着司远,突然发现这群小孩的思想已经不是我们可以完全估计和领会的了。道理上我是他们的导师,教他们知识和做人的道理;而另一方面,他们又是我的老师——弈啸给我上了一课,司远又给我上了一课。
“好小子,很好的想法,这样下去我恐怕要管你们叫老师了。”我喃喃自语着,一般回味司远语句中的意境。
司远淡淡的笑着。“当你发现很多事情不是我们的意志改变的了的时候,就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了。”
“比如说:我们都是男人的事实,就改变不了。”
我正在自己的意境中,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司远语气中的不同。而当我带着些许诧异,抬头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走到我的书架前,观望我厚厚的藏书。
站在书架前的……高高的身影……重叠的……
重叠的……弈啸……也常常站在那里……我有些恍惚的想。
弈啸……
“对了,弈啸搬去本班宿舍后,和你们相处的好不好?”
“还行吧,他那个人不容易深交,大家面子上都还过得去。”
“你们要多向着他一点,多帮助他一点,毕竟他受过外伤……”
“陈老师,我们毕竟都不是他的拐棍是不是,我们做好我们应该做的事情,能不能完全的好起来,还要看他自己的。”司远远远的看的我一眼,低声嘀咕道,“有时候我们私下都议论,老师你未免对他太照顾了一点,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我不禁哑然失笑。这样也可以产生嫉妒吗?那我的魅力未免太大了一点。“司远,听你的话怎么酸碱度小于7啊,啊??”
“就是怎么样?”司远冲口而出,随即又红了脸,眼睛望着另一个方向,涩涩的说,“我们全班的位置,在你的心里恐怕都不及一个弈啸吧。”
“怎么会??均分35,份份都一样。如果你司远有个什么伤什么痛的,我也一样鞍前马后的伺候着,不让你掉一斤肉少一块皮。”
“真的?老师,我昨天打球把大腿肌肉拉伤了,你快给我揉揉吧。”
“哦,是吗?是哪块肌肉啊?我看看——这里??”
“对对。^_^”
“股四头肌?”
“对对。^_^”
“去死吧,死小子。”我狠狠的在司远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这块是股四头肌吗?蒙——我——回去把解剖学好了再来骗老师!!”
上帝说,人类的七宗罪里,有一项叫——“嫉妒”。
一天,系主任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
“墨云啊,我想问你,你班上的冉弈啸同学现在怎么样啊?”
“很好啊,和同学们,和老师们都处的很好。”
“是吗?怎么我听说的,不是这么回事?”李主任慢悠悠的说。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刚才你们班上的同学来告诉我,希望他回到原来的宿舍。”
我觉得像是被麻药打了一针,很久愤怒才慢慢的抬起头来。“谁说的?为什么没有先找我?”
“墨云啊,大家都知道你照顾弈啸照顾到偏心的地步,谁敢当着你的面说啊。到我这里来都是战战兢兢的,小孩子也蛮可怜的。”
我努力平息自己的怒气。“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什么矛盾本班的同学不能调和的?”
李主任同情的看着我。“我早就告诉你不能把问题看的太简单啊。墨云,一个残疾生的生理上缺陷是必然的,而更阴暗的是他的心理问题啊。”
“他根本就没有心理问题!”
“陈老师!你这样的态度我们怎么谈下去!”李主任声音也大了,目光锐利的看着我,“难怪你的学生不敢直接找你,果然是谈到那个残疾生的问题你就不冷静——我也不说什么了,给你三天的时间,写一个报告给我。记住,要客观。如果我插手的话,到时候我就按自己的安排,把他换回原来的宿舍!”
换回去?
换回去……我定定的望着主任:“其实,您已经这么决定了,是吗?”
“让我去调查……只是为了让我服气?”
李主任用力的揉搓着手指,许久,才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也想重新的说服我自己……”
“条件是,我必须维护大多数学生的利益。”
之后,在我自认为最冷静,最平和的一个晚上,我把弈啸寝室所有的人叫到我的休息室。现在,我已经不关心是谁上系主任处告状,我想知道的是:什么原因使大家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的天气异常的沉闷,连同我的心一样。我半躺在自己的椅子上,一直望着空空的天花板,一直望着。
和弈啸一起生活真的好难啊,从来不笑,也不主动的搭理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看了就心寒。如果是他一个人在宿舍,我都不敢在宿舍呆下去,这样的宿舍还有什么意思?
您说大家都是同学,谁没开过玩笑。弈啸长得那么好我们说说笑话也是寻常的,可他说翻脸就翻脸,搞得大家都好没意思。这样谁还敢跟他说话?
他的那个义肢,有时候放在床头,我们男生大大咧咧的,进出难免碰到,也不是故意的,道歉不就行了——算了,也不知道他记不记恨,反正好几天都那么阴着,寒得你只想逃出寝室……
女生追他,他不满意就把人家赶出去,害的女生连我们寝室一起骂,我们招谁惹谁了?将来谁还敢来我们寝室?
避开他,怕打击他;跟他说话,怕刺激他。太累了……
而且,听说他偷东西……
我疲惫的回过头,苦笑着说:“偷东西,怎么可能?”
“哎,只要他在宿舍,我们都只好出去,谁也不敢和他共处一室,他的机会很多啊,而且,确实有人说丢东西了。”
“偷东西……”我将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不要看到,不要听到是不是比较好?
是连偷东西这样的谣言都可以传出来,还有什么难听的话没有在各个角落里流传?
是谁比较天真比较固执?是谁在一厢情愿的认为一切努力就会好好的?
“偷东西——”
司远把头望向一边,冷冷的说,“是啊,我们都在传这件事。”
“怎么可能,他经常到我这里来,偷东西的机会多了。怎么没见我这里少什么。”
“是吗?还经常来……怎么我们都没有碰到过?”司远面露古怪,定定的说,“是因为你说的,你要工作,不让我们来的时候他来对吗?”
我哑然,随后默默的点点头。
司远看了我很久,才一字一句的说:“知道吗?这一点也很伤我们的心。”
“这关弈啸什么事?”
司远顿了很久,才慢慢说:“陈老师,你太小看你自己的魅力了,你毕竟是老师,老师的不公平对待,下面的谣言还会少吗?嫉妒还会少吗?”
我坐在那里动弹不得——全身都寒了。
是我的缘故吗?
我仿佛又在作画,画中的弈啸无助的,忧伤的,软弱的,仿佛轻轻一敲就破碎的美丽。而另一个弈啸在我身后指着画说:“你故意把我想象成这个样子,希望博得大家的同情,其实呢,不过是增加我的烦恼罢了!”
“它长得太高了。”又仿佛是他的声音,在冷冷的空气中说话。
“老师,我看,他在寝室也不会快乐。不如还是把他送回原来的寝室吧。”司远闷闷的说。
“这算什么?是东西吗?换过来又换过去,弈啸怎么想,算被班上同学赶出来了?”
我心里一阵酸楚,眼泪都几乎涌了出来。我无法想象自己作出这样的决定,也无法想象李主任亲自向他下达这样的命令。这算是暴风雨吗?他要断哪一个枝桠来承受这样的背弃???!!!
我抬起手,想掩住眼底的湿意。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力。
“如果是你,司远,你遭遇这样的事情。你会怎么处理?”
“……也许分开好些吧……毕竟……一个人不开心,总比六个人都不开心好……”
“那弈啸的感觉我们都不要管了?”
“……”
“……你的心里……大概只有弈啸一个人……”
司远走到门口,手在触到门锁的一瞬间停留。“陈老师,你这里,真的没有丢过任何东西吗?”
“……对啊,绝对没丢过,说弈啸偷东西,我是死也不信的。”
“是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空荡荡的。
司远打开门,一股冷空气吹了进来。“也许,你根本就不认为那是你的东西。”
12
三天的时间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
也许在我的记忆里这三天长如三年。
最后一天我递交了我的调查报告。非常客观。非常中肯。我详细的描述了有关弈啸生活和人际交往上的问题,也仔细的分析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包括——我的原因。
在报告的最后,我写下了我对此事处理的意见。
“同意将冉弈啸同学调离宿舍。”
同意将冉弈啸同学调离宿舍。
同意将冉弈啸同学调离宿舍。
同意将冉弈啸同学调离宿舍。
同意……
李主任叹了口气。
“真的这样决定了?”
“嗯。”
“为了——所谓的——大——多——数——人的利益——”
我的脸上一定有很冷的表情。让李主任并没有因为我这句话发作起来。
李主任低下头又一次很仔细的看了我的报告,手指轻轻的敲着桌子,显示着她的内心也是十分的挣扎。我不说话。
我只是不想说话。
我呆呆的看着主任身后的墙,其实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决定让我也非常难受。”李主任靠在沙发上,默默的取下老花镜,“弈啸是个好学生,成绩也是班上第一。老师们都很关心他,这两天听说他遇到问题,好多老师都来我这里求情——哎……人心都是肉长得……”
是吗?
是的。我感觉到了。
只是,这样的同情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上,不过是声声软弱的叹息和点点无用的安慰而已。
无用的……
“这样吧。”李主任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有老师提议,让弈啸来系楼值班室住宿,可以避开尴尬的人际交往,又可以勤工俭学,你意下如何?”
疼痛使我的神志麻痹,很久,我才慢慢的反应过来李主任话中的含义——
我的目光一寸一寸的下移——终于落在了李主任的脸上。
等等——她刚才说了什么?
来系楼值班室住宿?这么说——
“您……说了什么……您……您的安排是……”我突然语无伦次起来。
“我是说——我作主让弈啸住到系楼值班室来,这样方便好多啊。你住系楼,可以照顾他;远离了宿舍,就可以创造距离,让他去缓解班级矛盾。”
住——系——楼——我——的——楼——下——
突然之间,李主任那张更年期的脸就可爱了起来。
“真的……真的可以这样安排吗?李主任,您不会说着玩的吧……啊!对不起!我知道您的心肠是最好的人是最公平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您……我……我替弈啸感激您的恩情……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我……我对您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好了好了,少拍马屁了你。”李主任不禁“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她又连忙收起笑容,低头回避了我的目光。
“傻孩子,高兴的事,哭什么……”
哪有?我这么高兴……
然而……手指茫然的抚过脸颊,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泪水竟沾湿了面颊?
心底某一个柔软的地方轻轻的被触碰了,我知道这并不遵从我的意志,我在悲怜着弈啸的命运,点点滴滴的,尽在别人的掌控中……
因此替他流下泪来——因为我知道高傲的弈啸,是断断不肯为自己的命运哭泣的……
峰回路转。
一场风波就这样悄悄的平息下来。我一再的告诫班上的同学,谁都不许再提弈啸换寝室的原因,不是因为我这样的命令过,而是为他们心中起码的尊重。我的目光诚恳的扫过全场,希望找到我所希望看到的良知。事实上我也找到了,他们没有让我失望。男生们不约而同的低下头,司远静静的把目光投向窗外。
“陈老师,您放心吧。我们其实也很后悔的——”
“对不起——”
“我们会尽量的照顾他的……”
我点点头,感觉异样的情绪又在心头翻滚。我低下头稳定了一下心情,正好听见司远幽幽道:“不知道这个美丽的玻璃匣子可以保护他多久?又可以认真的欺骗他多久?”
我再次认真的看着司远,他也毫不示弱的看着我。我知道他说的某些东西是事实,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
“你也说过,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起始点,树就是树,属性不能改变。”司远的目光轻轻的闪动着,他忍住没有打断我的话。“但我们可以尝试去改变一个环境。把一棵树放在沙漠里是一定会死的,但如果是一片森林呢?那个美丽的玻璃匣子,我想我会一直保留下去。保留到,我认为我找到了这一片森林——我希望我已经找到了——”
如果可以,我想造一片森林来保护我们彼此。在那之前,我需要这样的玻璃匣子,简单的给他安全。
也是给你们安全。
这就是我当老师的初衷。以及,最终的愿望。
“这个是最后一件了吗?你的东西这么少?”我把帮忙的同学们都哄走后,关上门对弈啸说。
“嗯——我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也只有书才是我的宝贝。”弈啸忙着收拾那个小小的书架,快乐的把书一本一本插进去。
“不过也太少了一点。”我左右环视了一下,“缺什么就到我那里去拿吧。这下咱们可近了,你可以随时上我那里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