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清崎低低的问,喑哑之音,轻似薄烟。
修长的指探入衣内,陌生的触感,冰凉的指尖。
仿佛那一个夜晚,黑暗的阁楼,明灭的火把,破碎的珠玉……
光阴流转,一时,交错相叠。
眼前的,是商御城在明灭的火光里,贪婪而丑陋的嘴脸。
身上的最后一件衣服被褪去,裸露的身子曝露在春寒的空气里,耳边是重叠的低喃。
“……小妍,小妍,小妍,小妍……”
徒劳地扭曲着身子,徒劳地挣扎。
惊惧于一霎时溢满双眼,那声压抑许久,尖锐而凄厉的呼叫,恍然如回到从前,破咽而出。
“不——!!!”
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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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料峭,纸糊的窗喳喳地轻响,仿佛贪婪而多嘴的八哥儿。
破碎的喘息慢慢地平静,脑中逐渐清明。
慢慢移开遮在眼上的手臂,眼前的模糊慢慢聚起,慢慢清晰。
想缓缓支起身子,下身犹如撕裂一般火烧火燎的痛却令到双臂顿时失力,重又重重摔回去。
“……呜……咳咳……”
撞击而来的剧烈咳嗽之下,便是全身如拆开重组般,直痛到四肢百骸深处里去。
一次,两次,三次……连着三次的受伤,这破败的身子,不知究竟还能撑到何时……
悄悄握紧,再张开手。
天魔戒华光溢彩,流水浅波。
什么都没有了,这一次,真真是失去得彻底,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了。
无所谓了罢……真的……无所谓了……
……报仇……然后……就可以结束了……
“……江……公子?”
蓦地有人声传来,带着焦急与少许的犹豫。
抬眼看去,便是尹断踟蹰在门外,似在犹豫是否该进来。
尹断么……或许……
看一眼几案上的小笼,唇角稍稍扬起。
便,作一回恶人罢。
“尹公子。”努力调整好声音,我轻唤,“进来帮我穿衣服,我动不了。”
一语方毕,尹断便即时推门而入,“有黄蝶……你……”
声音蓦地滞住。
轻扬嘴角,我努力让自己笑得好看,“别问,好吗,我不想说。”
呵,心下却是冷笑,这副样子,怕是任谁见了都知道曾发生了什么罢。
“……能坐起来吗?”
我摇头,“……好像……不行……”
轻叹气,尹断在榻边坐下,小心地扶我倚在他的身边。然后取来衣裳,慢慢地,一件一件地替我穿上。
一时死静,沉寂无言。
仿佛幽冥国度,曼珠沙华层层而绽,妖娆起舞。
穿好衣裳,我取来榻边案几上雕花镂空小笼,“黄蝶,这便是。”
镂空的小笼,雕花交缠,繁复冗乱。
笼中的黄色蝴蝶恍若雏菊,翩翩翻舞,轻盈玲珑。
尹断竟是一时怔然,只看着那小笼,秀气的眉慢慢蹙起,厌厌的,怔怔的,恨恨的。
覆手在笼上,打断他的视线,我巧笑,“尹公子知晓如何种蝶吗?”
绷起嘴角,尹断的声音刻意地压抑着,恨恨的,却又淡淡的,“只需让蝶进入体内便可。”
“进入体内……”慢慢打开小笼,取出黄蝶,然后在尹断不解的目光里倾身,骤然放入他的口中,再以双手捂住,死死地捂住,不让他张开。
蓦地睁大眼睛,费力之下却是挣扎不开,尹断恼怒之下便是指尖运劲,一片青色琉璃利片便连着尖锐指尖狠狠刺入我的心口。
当下便气血上涌,心脏剧痛之下“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来。
好狠!
下手时竟是一丝力道皆未留下,完全十成十的满力!
“你!”已吞下黄蝶的尹断暴跳如雷,掩于袖中的手再出,指间便已是五片青行灯。
青色流光,寂然肃杀。
“……对不起……”努力咽下冲喉欲出的腥甜,努力让自己笑得乖巧无害,“……我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我需要一个能保护自己的人……因为……我有一件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谁信你啊!”尹断怒吼,扬起手便将指间青行灯尽数发出。
“叮”“叮”“叮”“叮”“叮”
堪堪五声响过,恍若高山流水,琴玉合鸣。
碧色纱衣御风轻舞,乌发绾髻巧如流云。
丝线低鸣,抱琴而立,一时恍然翩翩若仙。
“尹公子,幸会。”
尹断眉心蹙起,仔细打量着面前人,“你是谁?”
“我叫伊昔。”挽琴慢慢走来,伊昔笑得温婉,“或者,你应该唤我一声姑姑。”
“你说什么?!”
“我是小嘤的姑姑,自然便是你的。”轻轻替我擦去唇角的血,伊昔小心地让我倚在她的肩边,声音淡淡的,却是不看尹断一眼,“青行灯尹断,我可以告诉你,小嘤很尊敬我这个姑姑,我说的话要做的事她从来都只会相助而不会反对。我现在要救小妍,你要违背小嘤的意愿吗?”
“呵。”尹断却是冷笑,“你凭什么证明你是小嘤的姑姑?小嘤的姑姑语嬍早在十二年前便已离开语家,你……”
蓦地冷笑,伊昔伸手,食中二指交替在弦上掠过,恍如流水浅波,却又暗藏惊涛骇浪。
霎时,尹断便捂住胸口蹲下,似是忍了又忍,费了很大的劲气方将那一股子涌上的血气咽下。
“……惊梦……”
伊昔乜斜他,“怎么,想要再试试这语家女系独传的惊梦吗?”
尹断垂头,声音闷闷的,“晚辈失礼。”
蹙眉看着心口那处血肉模糊的伤,伊昔的声音黯黯的,有少许沙哑,“去照顾小嘤罢……”
尹断的唇角绷起,良久,方才低低地开口,“晚辈告退。”
伴着门轻轻掩上的声音,伊昔原本冷峻的脸色即刻垮下,心疼地慌忙将我紧紧拥入怀里。
“傻孩子,你这是作什么……”
“……呜……”蓦地被抱起,全身上下顿时无处不痛,仿佛便连骨头都在嘎吱作响。
“怎么……”伊昔慌忙松开,欲要解开衣服查看。
“别!”连忙伸出手去想阻止,却为时已晚。
整个裸露在外的胸口,青青紫紫,除了那处青行灯刺出的伤口,便都是咬痕,吻痕,掐痕……
“不要看。”取来衣服匆忙掩上,低头避开伊昔惊愕的目光,声音喃喃的,“……不要看,难看死了……”
四年,时隔四年,逃出湘居,逃出雪谷,逃至这里……可是……竟又让他遭遇如此对待……
是谁?是谁!
纤细的指尖蓦地攥紧了手中的琴弦,似要深嵌血肉。
“小妍。”骤然沉声,“告诉我,是谁?”
“不,”我摇头,“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想说……”转眸,摆出一个讨好的笑,“伊昔,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就我和你两个人?”
“小妍,你……”伊昔的眉心深深地蹙起,“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小妍!!”蓦地一声怒斥,伊昔用力扳过我的身子,仔细地看着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艰难地站起身,逃开她的质问的目光,“我……我想出去走走。”
“站住。”手臂却蓦地被扯住,伊昔的声音有着浓浓的焦急,“没有回答出我的问题之前,哪里也不许去。”
“不。”慢慢地摇头,我转身,“伊昔,我不想说,真的不想说,不要逼我,好吗?”
“……小妍……”伊昔的目光怔怔地,竟似哀求一般。
“……我会告诉你的,可是,不是现在,好吗?”
慢慢拂开她的手,我转身。
“好。”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一如芳草,淡然有香,“不论何时,不论何事,我一定都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恩,谢谢……”
握紧手心,逃也似的离开。
说什么?能说什么?
隐哥哥为了我被逼成亲,小崎迫我服下媚药强奸了我?
不,不能说。
说出来,就是承认了。承认了,就会伤心,就会难受,就会很疼很疼。
疼得,喘不过气来,疼得,好想从此不在这世上。
所以,不说,哪怕只有一会儿。
不说出来一会儿,不伤心一会儿,不难受一会儿,不疼一会儿。
一会儿,就一会儿……
好不好?
伊昔,好不好?
漫天的梅花飞舞,淡香沁心。
痛得麻木的身子重重摔落,下身顿如裂开一般,血腥弥漫。
雪色的梅花,血色的梅花。
怔然伸出手,怔然地拨开那满满层层浸透着鲜血的梅花,蓦地恍如发了疯一般,拼命地挖着,想挖出什么来。
细碎的沙石悄然嵌入血肉,一霎时已鲜血淋漓。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约好了的,我们约好了的,三个人,一起约好了的……
“……不离前后,常伴左右。刻子铭心,生死相随。相与成契,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啊,算上我一个罢。我啊,也想保护小妍……”
错了吗?是我错了吗?
我不该出去,不该离开,不该任性的逃避。
如果,如果我不曾离开的话,哪怕是一点点,仅有的,仅剩的一点点,我也要死死的攥在手心,死死的守护着。
那温暖,那唯一的,只属于我的,唯一的幸福……
我只是,只是可怜的,小心翼翼的祈求着上苍,无欲无求,无感无爱,只是小心翼翼的祈求着上苍……
我只是想要那一点点的幸福,那一点点的温暖。
为什么,连这样小小的要求,小小的祈愿,也不被允许……
天,便如此不容我么……
初春的时候,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满树的梅花,霏霏扬扬,细雪一般地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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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莲香溪域雪苏合小姐成婚,新郎是家中门客,名箫冢隐。
那一日,朋宾满座,胜景非常,一派张红结绿的热闹。
只,各人自有各人心事,那一股子心底最深处的寂寥,又有几人能知。
冷泉。
“……你倒是会抉择,红蝶红蝶,是明知得不到心便退而得其身么。将黄蝶留下,便是助其得一力手。呵……”钥牙冷笑,“可惜你一番苦心,他心中却早已装不下别人。”
“……且遑论用何法,我已经得到他了,为何还有成亲之事?!”
“……亲事是夫人所定,又与我何干?”
“但是你所提!”
“亦是你所愿。”
“你!”
“哗啦”水响。
恍然间,瘦弱身影慢慢没入水下。
“……小……妍……”
“哼。”钥牙冷笑,漠然转身掠上数枝,“小少主,你似乎不该在这里质问于我。”
不急它想,雪清崎纵身跃入水中。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啊,箫冢隐的婚宴……他断然不会去的……
所以,便独自一人来了这里么?
泉水冰凉,直入心骨,寒沁周身。
瘦弱的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乌墨的长发晕染浮散,仿佛水草一般圈起。
白的肤,墨的眸,红的唇。
好似蛰居水下的妖精,却漠然了无生气。
小心地靠近,小心地伸出手臂。
想将他拥入怀里,想将他狠狠地揉进自己的怀里。
挼君入怀,直入血肉。
浅波无纹,凡物若尘。
骤然,那双紧闭的眸子倏然睁开。
是恨?是厌恶?
眉心的赤色鸢尾嫣红如血,在如此水底亦深而不化,仿佛烙红的仇意。
雪清崎怔然,伸出的手臂便顿住。
乌墨的发晕晕冉冉,交相纠缠。
一霎时恍若惊涛骇浪,无数锋利的墨色丝弦四散而出,竟不知从何而出,亦不知往何而去。
水浪惊天!
蓦然激起的泉水恍若暴雨,四散急急落下,冷泉一时几近干涸。
浸透的衣裳,湿漉漉的发不断滴落着水珠。
掩在袖中垂下的手臂,指间晶亮的曜石指戒,无数墨色的丝弦从中穿引而出,游弋若蛇。
慢慢抬起眼,淡淡地看来一眼,淡淡地开口。
“滚。”
狠狠地怔愣,心下忽然狠狠地疼,脆弱而狠狠地疼。
怔怔地开口,却只是发出徒劳的呼唤。
“……小……妍……”
“滚——!!!”
蓦地厉声呼喊,指尖在湿漉漉的袖中扣紧。
一霎时周像剧变,漫天滑落的水珠,漫天飞舞的破碎枝叶。
旋转,纠缠,相撞,却总是堪堪在他面前无声褪去。
细碎尘沙,湮灭不了伤逝。
喧嚣的风声水声里,只有他轻不可闻的话语,蹙起的眉心,细不可见的殇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