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前的锦服公子生得一双桃花笑眼,顾盼间曳姿生情。月白为底,锦服外的绣纱在袖口和襦角点缀几朵嫣红,浑然初雪绽桃。
“呀!”看见我和箫隐,锦衣公子“哗”地打开随身的折扇,扇面亦是淡淡几笔的桃花。笑眼扬起,流转含情,“好可爱的孩子。”
略略倾身,我翘起嘴角,笑,“见过殿下。”
锦衣公子缓缓合上折扇,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殿下?”
“殿下身上秋芙萝的香气,是只有皇室宗亲才会拥有的皇室之香。”浅笑,我浮捋肩头散落的乌发。
“呵。”锦衣公子轻笑出声,“好生乖巧的孩子。”他伸出手来,轻轻抚摸我的脸边,“你叫什么名字?”
“……江离。”撷起窗边一束江蓠花,我浅笑,“我叫江离。”
“……江蓠花开湘水汤,伊人翘望断柔肠。好名字……”
“不知长孙殿下今日来此,真是怠慢了。”
蓦地,白色瘦长的身影出现在桌子的另一边。夏伊寒还是一样瘦得让人心疼。
“不妨,我也只是凑巧来躲个雨罢了。”
“可不能怠慢了长孙殿下。”夏伊寒翘起嘴角,浅浅地笑了,“还是请长孙殿下移驾楼上雅座罢。”将收起来的油纸伞递给掌柜,再接过掌柜递来的干毛巾擦干湿透的发,夏伊寒转身,“黝帘,你也一起来罢。”
“喂喂喂,你看到没有,夏老板笑了!”
“哎~果真是一笑倾城啊……”
“难怪有传言说他最近心情很好,看来这传言可是一点儿也不假……”
握住箫隐的手晃了晃,我拉起他跳上第一阶木头的台阶。
清脆的落地声和木头轻响声混合在一起,“咯吱咯吱”,在窗外的雨声里轻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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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黝帘,找长孙殿下所为何事?”
白袂逶迤桌面,素指柔荑,轻轻揭开茶壶的盖子,袅袅上升的雾气里,夏伊寒的脸模糊而柔和。
“黝帘?”长孙殿下蓦地出声。
“怎么?”夏伊寒捋襦坐下,抬眼看向他。
“这孩子方才可是自称江离……”
“哦?”夏伊寒看我一眼,而后轻笑,轻轻端起过水杯慢慢地给茶盘中的茶杯倾洒过水,“名字不过是令他人方便称呼自己。他自称为江离,我又何妨唤其黝帘?”
“呵。”无奈地轻笑,长孙殿下打开折扇轻轻摇了摇。
秋芙萝的香气淡淡漂浮,约卓馥郁。扇面的桃花便似迎风轻翩,亦真亦幻。
“你是……桃花扇长孙鸿仪?”箫隐蓦地出声。
“好孩子。”长孙鸿仪笑着打开折扇,“可算是认出我来了。”
夏伊寒将一杯泡好的茶放至他的面前,“他们并无江湖经验,箫隐或许曾听父辈们提起过些许,黝帘可谓真是一无所知了。”
“夏老板,你今儿可似把往年一年的话都说了呢。”长孙鸿仪忽然挑起眼,促狭地笑,“我听说夏老板昨儿便去了拂坛寺,怎么,难不成遇上红颜知己了?”
“红颜知己吗?”轻抿一口茶,夏伊寒淡笑,“算是吧。”
“噗——!”长孙鸿仪立刻将口中刚喝下的茶喷了个干净,看见夏伊寒无奈地摇头,他尴尬地咳嗽着,接过夏伊寒递来的方巾,“抱歉,失礼了。”
“无妨。”轻轻摆手,将桌上杯盘撤下换上新的,夏伊寒淡淡地道,“还是听听黝帘找你为何罢。”
“烦请长孙殿下引见圣上和国舅。”
“怎么?”
摇摇头,我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握紧了脖子上所系锦囊。
……幽梦棱晶……是什么样的力量会让他放弃那样一双美丽的眸子……所以,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他们……
“交付东西的话,拜托长孙殿下便可以了。”重新沏上一壶茶,夏伊寒缓缓抚摩我的发,“皇宫不是你可以去的地方,至少现在不是。”
“不,我要去。”手心握紧,我蹙起眉,“我答应了他的,一定……”
“唐晚词并非说一定。”夏伊寒蓦地打断,他慢慢地端起茶壶倒茶,“他说的是,‘若是无法交付,你便留着罢,权当是玩物亦可’。”
“哥哥……”
“把幽梦棱晶解下罢,脖子会难受的。”夏伊寒笑着伸手过来,慢慢掰开我握在锦囊上的手,慢慢解开锦囊的系线,那淡薄的唇角,始终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
“哥哥……”
轻轻将锦囊放在桌面,那一声轻响,好似是他嘴角噙着的那一抹笑,清脆得易碎,轻轻伸出手去便可以戳破。
海上明月,蜃中花楼。云霞湮灭,镜岚空候。
佛尘万般仿佛皆在瞬间褪化为风。
“这是什么?”取出锦囊里的幽梦棱晶,长孙鸿仪在手中把玩。
“幽梦棱晶,是一种可以带人入梦的引梦晶石。”挽起袖子,夏伊寒缓缓地抿上一口茶。
“真是如此神奇……那该如何使用?”
“入寝前含于口中。”
“要是不小心吞了……”
“便会拥有分辨妖类的金眼。”夏伊寒浅笑,“吞一颗有一只,吞两颗便会双眼皆是。长孙殿下不妨试上一试。”
“不必了。”轻叹一口气,长孙鸿仪将幽梦棱晶装入锦囊,“二哥的东西一向很扎手,我还是早些儿给他送去才是……先告辞了。”他站起身,准备离去。
“长孙殿下。”夏伊寒蓦唤,“是圣上和国舅爷两人,莫要偏私才是。”
“……知道了。”长孙鸿仪应声,转身离开。
不大的雅座里一下子便只剩了我们三人。
夏伊寒将杯中剩下的大半杯茶水倒去,重新倒上一杯,端起来,在唇边轻抿。
素指绕水柔,红唇嫣如色。佳人俏似画,妍抹来京客。
“黝帘,你很聪明,知晓不该将姓名如实告知与他。”夏伊寒慢慢放下茶杯,“长孙殿下是一个奉尊中庸之道的人,事不关己,他从不在乎他人生死。”
“可我听说,桃花扇长孙鸿仪是武林公认的君子,每年的天下武斗会亦是由他主持。”箫隐不解。
夏伊寒挑起一只眼,反问,“何谓君子?”
“为老至尊,为幼至孝,为友至纯,为夫至爱。安分守己,谦温有礼。此为君之大者。”
“安分守己,谦温有礼。不伤他人,亦不救他人。”
“……不伤他人,亦不救他人……”箫隐喃喃地重复,眼神慢慢悲哀,“君子不该以天下为己任,拯救苍生吗?”
“此为侠而非君子。”夏伊寒缓缓地道,“世人皆有生存之法,有善必有恶,有仙道则必有妖魔。阴阳相生,天地共荣。为侠为君子,皆在一念之间。”
“嘻。”伸出手去轻轻戳着箫隐绷起的脸,我笑,“那隐哥哥一定是做侠者了。”
“侠?”夏伊寒竟似冷笑般,嘴角翘起,“为何?”
好冷。
那样的眼神,真似洞悉尘世般冰冷。
下意识地握紧了箫隐的手,他亦同感般地反握了来。
良久无言,尘埃仿佛亦被冻结。
“若要拯救苍生,为侠可救一时,却不可救一世。”良久,夏伊寒慢慢地道。
“哥哥……”我轻唤,不解地看向他。
没有应答,夏伊寒只是垂睫看向杯中水面的倒影,浓密的睫毛下似两湾沉寂的秋水。
而后抬首,他轻笑,“花封已解,一切皆随缘罢。”
那样的笑容,又是那样的笑容。
湮没红尘,碾碎俗语,仿佛跨越了千年万年的等待与寂寞。
仿佛在下一个转身处他便会消失,杳无踪迹。
“哥哥!”我蓦唤。
“嗯?”夏伊寒抬首,看向我。
然而真的唤出来了,又该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摇头,我翘起嘴角,露出最甜美的笑,“哥哥,我累了。”
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我的发,夏伊寒柔声道,“累了便去歇息罢,此处便是你的家。”
“恩!”乖巧地点头,我拉起箫隐的手,“哥哥再见。”
这个人,这个谴倦了世间,跨越了红尘寂寞的人,他的伤,他的痛,他的爱,又岂是我等凡夫可过问?
哥哥又如何,温言软语又如何,疼爱相助又如何,终不过那眸中一抹淡漠,一抹寒意。
他是恨这世间的罢。
恨这世间,又岂会不恨这世间的凡骨?
所以,所以,便这样罢,便这样,被他相助,被他所救……
却,切不可走入他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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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漆的木门关上之后,小小的雅座便一下子暗下。
桌子上袅袅上升的雾气渐渐幻化为一个绝色的白发少年的模样。懒懒地伏在桌上,夏伊寒伸出手指,一下一下戳着那虚无缥缈的雾气,看着它们被扰乱后再一次次地合起。
“……唐晚词,好生多事的畜生……罢了,横竖是命不久矣……”
嘴角噙上一抹淡淡的笑,轻呼一口气,那雾气幻化而成的少年便于瞬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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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
箫隐练了半天的功,浑身是汗腥味儿,一早儿便被我捏着鼻子赶去沐浴了。
独自伏在榻上下棋,冷不防便有人开门。
“隐哥哥!”丢下手中的棋子,我坐起身,而后看见门前站的是绯红色的身影,“红罗哥哥,进来怎么都不敲门?”
“这整座楼都是我的,我爱去哪儿便去哪儿。”夏红罗嬉笑着走过来,将手中的酒坛顺势便重重放在桌上的棋盘上,一时间黑白棋子便滑得到处都是。
“来来来。”他将我拽至桌前,“反正也是闲着,陪哥哥我好好喝上一杯!”
“呵呵。”挣脱他拽着我的手,我尴尬地笑,“红罗哥哥,我不会喝酒的……啊!你干什么!”
“原来真的是男的。”夏红罗没事儿人似的收回那只犯罪的手,还在鼻子下面抹了抹,“真神奇,连那种地方都是香的。”
……流氓!!
脸上一时滚烫,我站起身,“我去看看隐哥哥……啊!”
扯开束发的红绳,将我的手和他的缚在一起,夏红罗才满意地将我从他的怀里放开。
“我要你陪你就得陪,乍多废话!”
……好冲的酒气。我蹙起眉,来这里之前他便喝了酒吗……
“不许你皱眉!”夏红罗蓦地伸出手来狠狠地揉着我的眉心,“皱眉就不好看了!”
“疼……”我不由地低唤。
夏红罗便突地放开手,差点儿便让我直接摔在地上,亏的他将我们的手缚在一起。
转过身去取了碗来倒酒,夏红罗低声嘟囔,“没事儿别乱叫啊,叫得那么……”
说话间他便已将酒倒好,推了一碗过来,“诺!喝了!”
那哪儿是碗啊?正常人会用那么大的碗咩?
皱起眉,我将碗推了回去,“红罗哥哥,我真的不能……啊……呜……”
辛辣的液体被强行灌入口中,一时咽不下便直呛入鼻,呼吸在瞬间阻塞,痛苦不堪。
伸出手去,我拼命挣扎着想要推开。
夏红罗却笑着,硬是变本加厉地将整整一碗酒给灌了下来。
“看看,还说不能喝,这一碗不是很轻松么。”
“……呜……咳咳!咳!”伏在桌上拼命地咳嗽,我恨恨地瞪他。
真想抽这个流氓一耳刮子!
而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只是被他伸手格下了。
“叮当!”两臂相撞的同时,一个小小的黑色的东西从我的袖口落下。
天魔戒!
一定是刚才挣扎的时候被这个流氓扯开了。
弯下腰,我慌忙去捡,却仍是被夏红罗抢了先。
“天魔戒?”仔细端详着黑色玉石的链戒,夏红罗瞥向我,“天魔戒怎么会在你手上?”
我瞪他,“还给我!”
将天魔戒套在指尖把玩,夏红罗嬉笑,“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这会儿夏红罗一定已经死了几万万次了。
“……友人相赠。”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凭什么说不可能?!”
“哎呀哎呀生气了。”夏红罗托腮,伸出另一只手来戳我的嘴角,被我一口咬住,于是怪叫一声收回手去,“天魔戒里蕴藏着神功皠魄的修炼之法,谁会那么傻,将它拱手送人?”
“你骗我!”
“我何需欺骗你?”
“那便证明给我看。”
“可以。”夏红罗取来酒坛,在碗中倒上满满一碗酒,“天魔乱,置酒安。亦即是说,须将天魔戒,”他看我一眼,松开手,“放入酒中。”
“叮。”一声轻响,天魔戒沉入碗底。
酒香弥漫。
片刻之后,淡淡的篆体字浮现在水面,竟可随水面逐荡,俨然水面的一部分。
字曰:
浮云 浮生若梦,云移魂驰
沫雨 飒飒晓风,咄咄沫雨
碧绀 连壁成色,为绀之棺
冬河 冬阳暖雾,冰河暗瀑
红泪 晚来天雪,相偎红泪
火胧 飞火流星,千秋尽胧
寒泽 寒泽倾身,心念皠魄
敛昏 敛昏之晨,悄然肃杀
风华升华 万物死伏,风华升华
“似乎只是楔子,听说这字是每过一个时辰便会变化的……”
夏红罗的声音已经遥远,脑中想起的,是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