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出书版)中 BY 风维
  发于:2009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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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崇优也不挽留,立起身来,陪阳洙出了房门,一直目送那些隐在暗处的侍卫们尾随着皇帝消失了身影,才返身回到床上,慢慢躺下。但被阳洙这样一搅闹,他本应有的睡意早已荡然无存,明明跟睛已经困涩,头脑却异常清晰,思绪飘来飘去一会儿想想这个,一会儿想想那个,尘封久远的场景与最近发生的事情搅在一起,轮番在脑海里翻来翻去,让人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已坠入迷蒙梦境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应崇优陡然惊醒,在枕上弹跳而起,看看窗外天色已泛白,自觉额上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不记得自己是梦见了什么,被吓成这个样子。
  "喝口温茶,静一静吧。"伴着温和的嗓音,一杯微微冒着热气的草药茶递到唇边。
  应崇优用手掌压住起伏的胸口,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喘息,用询问的目光看了床边人一眼。
  "我说了早上过来接你。因为怕你一个人提前走,所以来得又太早了一些。"杨晨微笑着解释了一句,示意他接住茶碗,柔声问道:"做恶梦了?"
  "没有。"应崇优不知怎么的,有些不想在他面前显露出虚弱的样子,并不喝茶,径自起身穿衣,用冷水洗漱,振作了一下精神。
  杨晨也不多问,笑微微地回到桌旁坐下,招手道:"我带了些你最爱吃的白萝糕来,尝尝看。"
  应崇优系好腰带,整理了发髻,回头看一眼,不忍再次拂了他的好意,便坐下捡起一块咬了一口,却是绵甜微酸,十分适口,不知不觉竟连吃了两块。
  "陛下......知不知道你喜欢吃这个?"杨晨在一旁看着他吃,很随意地问道。
  应崇优眉尖一挑,有些警觉地瞟了一眼,"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杨晨忙道,"我胡乱问的。这个口味还可以吗?如果喜欢,我下次多做一些。"
  "这是你自己做的?"
  "是啊,外面卖的白萝糕都太甜,我一尝就知道你不喜欢,所以只好自己做了。"
  应崇优垂下眼帘,端起茶碗喝着,默然不语。
  "再吃一点?"
  "不用了。"应崇优看看墙角的沙漏,立起身来,"时间不早了,我们上山吧。"
  杨晨本来还想再说什么,但看看师弟的表情,又咽了回去。
  "好,上山吧。"


  第十四章
  重熙十六年七月二十,阳洙与平城朝廷的中枢重臣们,再次召开了专门商讨进攻菖仙关以及改制王师的军务会议。
  在前四次军务会议上,魏王联合其他诸侯,以祖宗成例绝不可变为由,连续否决皇帝的改制提案,但这一次阳洙显然是志在必得,利齿如刀毫不相让,以王师目前的败绩为例,将现行军制的弊端丝丝缕缕分析得头头是道,驳得诸侯是无话可说。魏王知道阳洙改制的决心已不容更改,群臣的意见也渐趋统一,纵然掌控住了军务会议,也迟早阻挡不住这股大势,再加上在会议前的早朝上,自己的世子因施行灭城毒计被人当众告上朝堂,惹得皇帝大发雷霆。一口一个"此恶行为天下人不齿",骂得儿子狗血淋头,全靠着自己一张老脸才保住儿子无恙,羞愧之下更是无力再多加争辩,只让青益、元武两侯闹腾了一阵子,就无奈地妥协了。
  虽然改制之事阳洙遂了心愿,但在另一个议题上他似乎就没有那么顺利了。近几个月来,他曾凭借君主至高的权威,屡次否决过魏王与其他几位大州府君要求求焰翎军出战的提议,但这次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在经过长达三个时辰的辩论与商议后,年轻的皇帝最终也无奈地妥协,同意在改制王师的前提下,以焰翔军为主力,在三个月内组织一次大规模的攻城战。
  ***
  与往常一样,在这漫长的会议过程中,无权参加的文臣武将们都聚集在外殿朝房内,一面小声地互相交谈着,一面焦急地等待最后的结果。
  已升任二品威烈将军的应霖在与同僚们寒喧完毕后,奇怪地发现有两个本应该在这里的人居然踪影不见。
  "见到崇优在哪里吗?"应霖在几间朝房内找了一遍后,拉住郑嶙问道。
  "没有,他根本没来......也许是跟皇上告过假了吧?"
  "那......杨晨呢?"
  "也没注意,好像早朝时就没来......"
  "奇怪了,这种场合,他们俩怎么会不来?"应霖不解地挠了挠头皮。
  "是不是皇上把他们俩都带进议政厅了?"郑嶙想了想道。
  "怎么会?"应霖摇摇头,"杨晨我不知道,但崇优是多懂规矩的人啊,就算皇上要带,他也不肯跟进去的。"
  "说的也是,应学士一向清守自持,做事情丝毫不逾矩,有时候我们还觉得他认真得过分了呢。"郑嶙笑了笑,"倒是杨大人,行事潇洒不羁,面对魏王爷也是锋芒毕露,将来必是一代名臣。他们两个真是师兄弟吗?性格怎么差那么多?"
  "亲兄弟还有天差地别的呢,"应霖由于知道杨晨与应崇优的那段过往恩怨,心里一直疼惜堂弟的情伤,所以看杨晨不太顺眼,"杨晨算是什么东西,以后别拿来跟我们家崇优比啊。"
  "好,好,"郑嶙忍着笑道,"瞧瞧这个当大哥的,真厉害。"
  这时其他几个平时交往较近的文武官员走了过来,大家忙互相见礼,自然就换了话题。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议政殿的大门还是紧紧关着,只有内侍们进去送过一次茶点,此外半点消息也没有。
  几位将军们交换着眼神,都面带笑意。
  "皇上真厉害,焰翎军这次出战明明是他早就定好的事情,竟然还能对着这些府侯大人们撑这么久。"郑嶙低声道,"接下来我们要是不好好表现一次,还真对不住皇上这份儿耐力。"
  "我的劲早鼓足了,就等着皇上下旨呢!"参将姜大明仰头刚笑了一声,突然停住,"他们怎么才来?应学士那是什么脸色啊?"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应崇优与杨晨两个人,一前一后同时进了朝房,前后只隔着一小步。
  "崇优,你怎么才来啊?"应霖忙迎了上去。
  "有点事耽搁了。陛下呢?"
  "还没出来。"
  "还没出来!?"应祟优有些吃惊,"快三个时辰了吧?"
  "嗯,"应霖嘴角挂起微笑,"几个老人家一定快累瘫了。"
  "那就等一会儿吧。"应崇优转身找了个椅子坐下,问道:"有点饿了,有没有吃的?"
  "有,有,"应霖立即跑到对面茶几上,端来一盘梅花糕和盒子酥,"你没吃早点吗?"
  "吃过,上了趟山,又饿了。"
  "你上山去干什么?"
  应崇优没说话,咬了一口梅花糕,嚼了几下,艰难地咽下去。
  "来,喝杯水吧......"杨晨递了碗新茶过来,轻声道,"你就不要再担心了,魏聿平只丢了几只死鼠畜尸进去,马上就捞了起来,我们又花了这半天的功夫把所有水源都以避瘴之药清理了一遍,不会有事的。"
  "如果不是你拦着我,他一只也丢不进去!那毕竟是数万人的饮水之源啊,万一有什么闪失还得了!"
  "不让他丢怎么抓现行呢?再说李校尉随后的动作也很快,不会出意外的。我当时要不抓着你,让你就这样跳出去,魏聿平一定以为就是你跟皇上告的密,他还不恨死你啊?"
  应霖听了这几句,大概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正想劝两句,议政厅内的金钟玉磬突然脆生生地连响三声,厅外廊下跪着的侍监们立即爬起身小跑着上前打开殿门。
  朝房内的众臣也跟着骚动起来,纷纷整理衣冠,一个个拥到正殿大堂前按品级站好,恭敬地垂首候着。
  未几时,阳洙穿着一身正式的冠服出现,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仪态高贵地到正中龙椅上落坐,魏王率着几位地位贵重的勋爵和府君们行礼告谢后,也按惯例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待群臣朝拜完毕,阳洙抬了抬右手,正容道:"诸卿,今日军务会议,朕与诸位府侯已商议完毕,对于菖仙关之战,大致已定下主要方略,现告知诸位臣工。"说罢,以眼神向魏王示意。
  魏王领旨起身,立于阶前,大声道:"由军务诸侯提议,经陛下圣裁恩准,计于十月寒日之前,全力攻陷菖仙关,攻城主力为皇属焰翎军,其余王师各军亦应加紧战备,以待调用。"
  对于这个决议,大家都早有所料,并不意外,一齐恭声道:"遵旨!"
  阳洙微笑一下,向魏王点了点头,等他走回自己位置上,方缓缓道:"此次会议,还商定了另一件事,想同时听听诸卿的看法。目前王师辖下有大小十四州,这十四支州军虽级别持平,但兵力差异太大,编制混乱,且所擅所长,均不相同,比如济州军善水战,平城军善平原步战,元武军以攻城见长,青益军的骑兵又是天下无双,各军平日由参将们训练,战时却由府君指挥,相互之间缺乏配合。故而朕与军务诸侯商定,自即日起,军政分离,各州军由军务府重新整顿编制,按兵力均衡合并,不再有州军之名,统称为王师,分为焰翎、平城、济州、青益四大部,由朕、魏王、元武侯、青州侯各统率一部,各府君仍负责原郡政务,不再兼领军事。诸卿可有异议?"
  对于重编王师这件事,各方博弈拉锯的时间不短,所以大家也都想到了今天可能是决定性的一天。可一旦这件颠覆先朝成例的改制之举正式由皇帝宣布出来时,众人心中的震撼还是不可避免,一时之间满庭静寂,大家的表情都很激动,只有几个被剥夺了兵权的府君稍有不满,但也在阳洙冷冷扫视过来的目光下噤口不言。
  片刻沉默后,魏王清了清嗓子,道:"此举其实并不合我朝祖制,只是战时所需,除此并无佳途,故而我们几个老臣子,也只好愧对历代先皇,行此权益之策,但江山平定之后,恐怕还会另有商议。"
  阳洙淡淡一笑,道:"魏王说的不错,要壮大王师,这是最佳选择,待天下太平之后,朕也许还会有新的想法。目前当务之急,还是要君臣合力,上下齐心,先突破菖仙天险,继而荡平逆贼,中兴我大渊王朝,诸卿以为如何?"
  被皇帝这样一问,大家自然连声称是,纷纷表露忠心,在此气氛之下,几大府侯也不好多说别的,附和着点了点头。
  "诸位爱卿如此为国为民,朕心甚慰,"阳洙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今日议题沉重,几位君侯也着实辛苦了。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奏议,就散朝吧。"说着将视线缓缓向下扫了一圈,在看到应崇优余怒未息的脸时,微微愣了一下。
  被阳洙耐力奇佳的拖着讨论了三个时辰,几位老臣的确已身体倦乏,见殿堂上无人再出班,便一起站了起身,率群臣再次行礼,等阳洙离开后,一齐慢慢退出。
  转回到后殿的阳洙,立即召来掌笔大太监高成,吩咐道:"去请应学士到西配殿来一趟。"
  高成一向以腿脚灵快着称,飞奔出侧门时,刚好拦住了正在上轿的应崇优,宣了皇帝的口谕。
  杨晨一见高成就知道是皇帝召见,急忙几步赶过来叮嘱道:"小优,事情已经处理完了,皇上正在兴头上,你可别埋怨他......"
  应崇优嗯了一声,也不多言,跟着高成来到西配殿,一进门,就看见阳洙神采飞扬地在批阅奏章,显然心情大好。
  "陛下,应学士到。"
  "来了,快坐,"阳洙眉开眼笑地看着应崇优,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坐这里。"
  应崇优依言坐下,微微欠身道:"陛下今日得遂心愿,臣在此恭喜了。"
  "可朕看不出你欢喜的样子啊?"阳洙侧了侧头,挑眉道,"反倒像是在生气......谁敢惹你不高兴?"
  "臣没有生气......"
  "哈,虽然你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但朕还是能察觉出来。你今天早朝没来,去哪里了?"
  "臣去了魏少侯所去之地。"
  阳洙一怔,有些心虚地躲闪了一下他的眼神,"魏聿平此举实在令人气愤,难怪夫子生气,不过朕已经斥责过他了,太河水源幸好也无事。"
  "是,托陛下洪福,应该是没有事的。"应崇优冷冷道。
  "又不是朕让他做这种事的,干嘛对朕摆脸色啊?"阳洙自知有些理亏,怕被责怪,反而先发起脾气来,将手中的奏本朝桌案上用力一扔,发出重重的声响。
  "臣不敢。"
  "看你绷着脸的样子,还说不敢,"阳洙气呼呼地道,"没错,朕是有意纵容了魏少侯,但朕也是在确保无事的前提下才这么做的,他自己想出这条毒计,难道不许朕顺水推舟给他一个教训?"
  "陛下的圣意,臣虽不能全窥,但也可以理解一二。只是希望陛下日后在做此类决定时,不要再拿百姓的安康为赌注。"
  "你什么意思?朕什么时候拿百姓的安康为赌注了?"阳洙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三师兄不是通晓医术吗?他说数量少,只丢下去一会儿就捞上来不会有事的,所以朕才决定......"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应崇优冷静地道,"但事关水源,不容疏忽。陛下如此强势,即使不借助少侯此事,也未必不能达到目的。可是陛下的子民们要孱弱得多,一旦稍有差池,他们将遭受的是灭顶之灾,孰轻孰重,请陛下深思。"
  阳洙毕竟是少年心性,本来一团高兴,被当头一瓢冷水泼下来,心绪全无,怒道:"你这话的意思,是要向朕兴师问罪了?"
  "臣不敢。"
  "不敢不敢,你都教训朕这么久了,还有什么不敢的?没错,朕就是故意的,朕就是没把那几万子民放在心上,你能怎么样?"
  应崇优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寒意渐生,站起身来行了个礼,木然道:"臣无话可说。臣告退了......"
  "想走就走好了,朕也不想看见你!"阳洙一赌气,将面前堆着的折本用力一推,摆在案边的青花瓷茶盅被碰跌在地,摔成几片,侍立的太监们哆哆嗦嗦过来捡拾,被他一脚踢开。
  应崇优叹一口气,脸色苍白,慢慢退了出去。
  阳洙胸口一起一伏,气呼呼地坐了良久,这才红着眼睛瞪了高成一眼。
  高成最是机灵,立即跑到门外张望了一会儿,这才回身叩头道:"陛下......应学士真的走了......都出了宫门了......"
  "朕什么时候问你这个了!?"阳洙嘴硬地喝骂一句,"他爱走不走,朕才没有功夫听他唠叨,去,把郑嶙、应霖几个二品将军......还有杨晨......统统都叫来,朕要商讨军务!"
  高成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个"是"字,蜷着身子出去了。
  不到一盅茶的功夫,几个臣子都奉诏前来,一看见方才还满面春风的皇帝此时怒冲冲的样子,大家都有些吃惊。不过也只有杨晨,能够大略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跟一个正在生气的皇帝商讨军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他还没有到蛮不讲理的程度,但诸多找碴挑剔是在所难免的,还不到一个时辰,几个臣子就已经被折腾得冒起冷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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