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昆仑制造
第一章 很久以后初次见面
寂夜,月细如钩。
春夏交替的季节,晚间依旧飘着几丝凉意。
大多数的喧嚣都已沉睡,可总有些眼睛睁开着忍耐疲倦。
蜷缩在光线不及的垃圾箱房后,他不知道打了几个哈欠。眼皮沉重若铅,红肿的眼睛布满了蛛网似的血丝,干裂的唇上牙印斑斑,双手指甲更是被啃得一片狼藉。这样一副脸上刻满了痛苦的纹路、虚弱地喘息着浑身颤抖的样貌,若是被旧识看见,定然不能置信——昔日那个以彪悍狠毒著称的“黑六”陆向阳,竟然像垂死的老狗一样衰弱。
仅一件单衣裹身,夜风吹得人发冷。但是陆向阳没有一点取暖的意思,微些寒意可以让他保持清醒。每一次意志迷浑了,他就会拚命用痛觉刺激大脑。
因为他不能睡。
睡着了,会做梦。
不是噩梦,是美梦,非常美丽非常深刻的梦境,即使醒来都清晰得如同现实。
梦里的陆向阳出生名门,含着金钥匙长大。
梦里的陆向阳天纵奇才,事业生活从来顺风顺水。
梦里的陆向阳家庭和睦,亲人爱护朋友仰慕。
梦里的陆向阳金光闪闪,是所有人的中心和焦点。
梦里的陆向阳,仿佛是另一个人生,混合了一切的理想。却偏偏,这个人生明明是梦,但每一个生活细节都在他的脑海里明确可见,每一个情感体验都在他的心头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所以每一次从梦中醒来,是最痛苦的时刻。
梦里的他享受着完美人生,梦外的他如同丧家之犬,整日为了逃避追杀东躲西藏。
假如那只是梦,为什么会那么真实?假如那不是梦,那么现在的他又是什么?
他已无法分辨现实与梦境的区别,他更不能承受现实与梦境的巨大落差——那是从高高的云端垂直坠落的绝望。
所以,他害怕睡觉,因为终究要梦醒。
醒来时的痛苦,会把他推向崩溃的边缘。
整整两个月,他一直在和睡眠的本能抗争。
他想过死亡。但内心的骄傲与不甘死死支撑着那日渐微薄的求生欲望。曾经为了活下去,他付出了整个人生的光明。这个代价太大了,他以为自己失去了求死的权利,无路可走,更无路可退。
他活着,生不如死。
“可怜的人。”
模糊的叹息,带着一团光刺破他昏沉的意识。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木然地看向光源。
“你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竟然用南柯惩罚你?”
他看不清光里的动静,眼睛在过分的明亮中本能地闭住。可是他听得出来,状似怜悯的话语没有任何感情的含义。
“不过,那和我无关,我只想要南柯。原本偷盗无望,没想到现在得来全不费功夫。感谢我吧,人类,我帮你结束痛苦。”
他不明白声音的意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终于他看清了光里的影子,那成了他最后的记忆。
没有挣扎,没有痛楚,只是一瞬间,陆向阳安静地死在了垃圾箱房的阴影里。
蜷成一团。
迷雾环绕的世界。
参入天顶的巨树,落下一片细巧的碧叶,缓缓飘曳,最后停在伸出的掌心里。
垂下的眸光,凝视着掌中的叶片,带着无法测度的高深。
“它说,那人带走了它的叶子。”
“南柯叶可以指引南柯的存在之地。”身后的影子不解地问:“碍于龙神狻猊之尊,千年唯一果的南柯不得不拱手,可是属下不明,您为何任由那人出入禁地?”
“龙神要南柯不过是惩戒一个凡人,”嘴角划出一点笑意,“那人要南柯的缘由,我也多少明了。龙神的目的达到了,便不会多管凡人死活,那人正好凭着叶片回收南柯,倒称了我意。他们只知南柯可制造难辨真伪的幻觉,却不知南柯的另一用处。”
“您是说——”影子明白过来,立刻闭了口。
“感觉到了么?很多能量在向那个城市汇集。”闭上眼,平淡的口吻却透着寓言式的神秘,“三界的平衡,将从那里开始颠覆……”
过了午休时间,街上几许冷清。大多数人都回复到了正常的学习或工作状态,当然不包括某些群体。
作为一个大二学生,李佑安有太多的时间可以随意消磨。在他极少数的喜好中,寻找甜品店是其中之一。听说街角新开了一家蛋糕屋,趁着学校没课,特地跑过来看看。
店招牌是一串法文,店面布置得简单别致,显得很有品位。当然,李佑安更关心的是陈列在橱窗内琳琅满目的糕点。
提拉米苏、巧克力慕司、黑森林蛋糕、葡萄布丁、樱桃芝士饼等等,花样繁多,造型小巧,色面十分可口诱人。最后,李佑安的视线落在陈列柜的边角处——抹茶与巧克力的夹层慕司,造型精致可爱,感觉吃起来不会太甜腻。
李佑安到柜台点单,却见店员准备了两份慕司,其中的一份递给了另一个少年——此时他才注意到身边有人。
少年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个头稍高,眉目清冽冰冷,强烈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李佑安倒瞧出点兴趣,不由得多瞥了几眼。
蛋糕店内还设置了一些供客人使用的座位,此时几乎满员,唯留角落的情侣座尚且空置。
李佑安和少年不约而同地走过去,各自坐下,安静地享用慕司。
很奇怪,和一个陌生人这么面对面的不作声,没有任何不自在,却有一种难得的安宁。
慢吞吞地解决了蛋糕,抬头,因为动作一致,视线不期然地相遇。
李佑安友好地笑了笑,下一刻却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不过,或许是因为同样不近人情的气质,所谓物以类聚,才生出奇怪而模糊的亲近感吧。
擦去嘴角的奶油,心满意足地起身。出了蛋糕屋没几步,像是有所感应地站定,侧头恰巧看见少年推开店门。
他们的视线再度交汇。
嘴角扬起,“我叫李佑安。”他用一种很独特的音调说。
“木青珞。”少年干冷地回应。
但是李佑安不觉得这是冷漠的表示,不知为何,他似乎完全能读懂他声线中隐藏着的热情。
“幸会了,再见。”
这样的致意好像恶作剧。李佑安说完也不待他的反应,径自离去。轻快的脚步似乎带着出人意料的好心情。
少年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在视野里变小,忽然绽开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幸会了,再见。还有,很高兴见到你,小龙……”他轻声自语。
少年抬头,迎着眩目的日光直视天空,脸上滑下了两行细细的泪水,悄无声息。
然后转身,朝着与李佑安相反的方向,远去。
没有人注意到,离蛋糕屋不远处的某个窗口,有两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少年渐行渐远。
“你觉得怎么样?”懒洋洋的声音先开了口。
“他的气息隐藏得很好,难以准确判断,但他的气质掩饰不了。这个少年很不一般。”平稳的声线多少有些淡漠。
“应该是仙族吧。”口气轻忽,似乎不太感兴趣。“倒是那位九殿下,还真超出我的想象。上古龙神第九位是一个如此弱小的人类——多么离奇的故事。”
“九婴,”淡漠的声音顿了顿,“你已是内定的新任蛟王,该谨慎言行。应歧因为什么被召回天界,你心里有数。”
“谢谢,不过你还是多关心自己吧,赤殊。”他的同伴显然不太高兴,“毕渊虽然做不成毕方王,但仍是蒲牢殿下的左右手,对你依旧威胁很大。”
“你这算迁怒吗?”淡漠的声音没有太大起伏,“不要忘,再怎么样椒图殿下也是龙神正统。”
“不过是空占着血缘而已,不然狻猊殿下才不会——”
“你们在谈论我么?”背后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彼此称作“九婴”、“赤殊”的两人慌忙转身,单膝跪地。“狻猊殿下!”
狻猊的目光投向窗外,面淡无波地道:“九婴,你去追查那个少年的身份。赤殊,你负责暗中保护椒图。我现在只能用神识跟着他,你的任务就是现场处理掉任何突发状况和可能出现的危险。”
两人恭声领命。
狻猊忽然收回视线,冷冷地扫了九婴一眼,平淡地说:“不要让我失望。”
“是,请殿下放心!”九婴浑身一颤,恭敬地回答。他的额头几乎叩到了地上,久久不能动弹。直到狻猊消失才敢起身,方觉冷汗浸湿了背脊。
一旁的赤殊轻轻松了口气,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径自离开了。
留下九婴怔怔地站在原地,无限的酸楚与愁苦,慢慢覆盖了飞扬的神采。
第二章 西王母•阴阳(上)
铃声刚歇,李佑安慢悠悠地踩着点进了教室,径自朝角落的空位走去。
“两位同学,等一下。”陌生的声音忽然叫住了他的脚步。
转身,似乎这才发现讲台边站着的人,以及身后跟着进来的女生。
“你们迟到了,请把名字写在黑板上好吗?”陌生人说得很客气。
李佑安耸耸肩,率先走到黑板一角,随便涂上自己的名字。放下粉笔,就见那女生在旁边龙飞凤舞地写着:子凰。
奇怪的名字。李佑安这才有兴趣打量她——古典美的五官,玲珑有致的身段,打扮前卫,服装是典型的S大美院风格。
“子凰?‘子’是姓氏?”显然陌生人也相当好奇。
“是的。”女生冷淡地回答。
陌生人点点头,“那真是少见的姓。两位同学,请回座吧。”耐心地等他们都坐下,他又微笑着开口:“首先说明一下,原先给你们上《中国文化》的古老师住院了,由我临时代课。我姓江,双名玉溪,以后这门课程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我的办公室就在……”
李佑安看着讲台上的人做着自我介绍,嘴角勾出一丝冷笑。
原来是他。从帮派骨干到大学教师,华帮的人还真是多才多艺。
不过,这次他们又想做什么?
“现在开始上课。今天我们要讲的是魏晋清谈之风的盛行……”
李佑安漫不经心地翻开书本,装作认真听讲的样子留意着台上的江玉溪。看不出来,这人讲课居然有模有样。不过李佑安还是从他不断飘移的眼神发现他的不专心。
他在看什么?
顺着江玉溪的视线,李佑安的目光落到了坐在教室另一边角落的身影,那个名叫子凰的女生——她慵懒地靠着椅背,塞着随身听的耳麦闭目养神。
李佑安搜索脑中的资料,但对她还是没有任何印象。学校的公共课程经常会聚集各个系的学生,即使同一课堂内全是陌生的面孔也实属正常。
这个人有什么价值会特别到让华帮核心骨干亲自出马?看来回头得让张扬查查她的底细。
李佑安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忽然觉得自己当真无聊得紧,一点小动静都能引起他的兴致。最近,他开始怀疑身边那些人有故意把他养成米虫的趋向。
等到上完三课时,原本以为江玉溪对子凰会有进一步动作,却发现期待的情节有方向性的偏差。
“李佑安同学,”新任代课老师微笑着走到他的面前,和蔼地说,“对于我的课,你认为怎么样?我希望听听你的意见,有不妥的地方我下次会改进。”
李佑安的目光瞥见子凰离开教室的背影,不怎么客气地问:“为什么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