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中正是懿王,懿王仰面躺在地上,深紫色近墨黑的蟒袍裹着略浮肿的身子,头发整整齐齐束在金冠里,收拾得很齐整气派,若不是颈上四肢上绑着粗麻绳,倒像是舒舒服服躺在自家花园的软塌上。绑着懿王的粗麻绳另一头分别系在五区黑马上,那五匹黑马高大雄健,四蹄雪白,静静立着,时不时刨下蹄子,显然不是凡品。
楚灵风走到御林军前,停下。台上皇帝挥挥手,御林军错开身子,楚灵风缓步走到懿王跟前。懿王只感到一个影子慢慢靠近,渐渐遮住了晃眼的日光,睁开眼一看,那人穿着件白色稀疏缀着墨竹的长袍,乌黑的头发松松束在脑后,拢着袖子停在自己身边,长长浓密的睫毛微垂着,衬着狭长的眼眸很是飘逸出尘,那双眸子似在看着自己,却又不在看着自己。许久,楚灵风才轻声说:“还有什么话对我说么?”
“有。”
“嗯。”
“有,你懂,我不说。说了,倒生分了。”
楚灵风抬了抬眼眸,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丝淡淡的笑,显得懒懒的,有几分妩媚。
“答应了给你的东西,还是给你。”
“就算我带到地下去?”
“就算你带到地下。”
“走吧。”说完,懿王闭上眼睛,不再看眼前的人。
楚灵风转过身子,如同来时一样缓步朝外走去,有微风吹过,轻卷起长袍下摆。御林军让开个缺口,复又围成一个完整的圈。
“午时三刻时辰到,行——刑——”
五个大汉同时扬起鞭子,一声响亮的鞭子声后,五匹马同时立起身子,长嘶一声,向外纵去,绳子顿时被抽紧,然后,肌肉和布帛撕裂的声音,鲜血碎肉飞溅,有些血丝肉末甚至溅到围成一圈的御林军身上,那些稳稳站着的身躯没有丝毫晃动,脸色却刹时间一片灰白。围观的人群忽的齐齐往前一探,又猛的向后一缩,接下来,一片寂静。直到不知谁发出一声长而尖利的叫喊,人群才顿时又活过来一般,有尖叫的,有号哭的,有呆滞的,有昏眩的,有跌坐在原地的,有转身就跑的,有从楼上跌下来的,一时间,不知践踏死跌死多少人为那懿王陪葬。
懿王的五块尸首被悬挂在北门示众三日,许久,北门连同北门集市被北都人视作瘟疫般,来往的行人全都绕道而行,无人敢靠近半步。三日后,皇上下令懿王满门秋后问斩,将懿王尸体焚烧,挫骨扬灰。据说那懿王尸体油脂丰厚,整整烧了两天两夜。懿王并没有君临天下的运气和能力,带着数百亲兵、江湖散人和匆匆赶制的兵器盔甲就杀入皇宫,虽胜在杀了个措手不及,险些成功,毕竟当今皇上最放心的就是懿王,但还是被轻易收拾了,懿王被捕,手下军士或死或降,全军覆没,整个逼宫轼君事件就像个笑话。只是那漫溢在北门集市的那股浓重血腥气,和渗入到青石板里的深深血迹,不知要多少场雨才能冲刷干净……
懿王府几日内就如同荒废了百年般衰败破损,精美的幔帐灰扑扑如烂布般东一块西一块的耷拉着,到处都是倒塌的桌椅架柜,碎瓷片破琉璃烂瓦片,仿佛一夜间,四处壁墙出现裂缝,蛛网密布。只有满园的昭君泪依旧枝繁叶茂,不知那韶光已逝。
“他本该做着他的逍遥王爷,整日里花天酒地胡作非为,潇洒又自在,奈何走到这一步呢……真傻……”
秦舞阳怔怔的看着身边的人,那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着,伴着肃黑的棉布长袍在风中飞舞,阳光透过疏朗的枝叶摇曳在他苍白的脸上,忽明又忽暗。
“走吧……”
懿王府会一直这样荒废下去,虽不再有人来赏,但明年的梅花还是照样开得光华灿烂,然后,落花,将覆满那个埋着青花瓷坛的小土堆。
……永诀……
.七
“灵凤,那个你是怎么弄到的。”
“懿王留下的人送来的。”楚灵风半躺在秦舞阳怀里,头也不抬的摆弄着手里的坛子。
“不是这个,我是说……懿王的……骨灰。”
“等着,烧完了,我就拿走了。”
“可是皇上不是说要挫骨扬灰?还有你那天突然就那样闯进刑场,要是被人当成劫法场怎么办?若是皇上要为难你怎么办?我是真的担心你,灵风。”
“ 人都死了,不过一把灰又能怎样,他做样子,不过是给其他有逆心的人个榜样。我若是要劫法场,不会悄悄去?还要那样大摇大摆昭告天下么。更何况,虽说我天下人无不是皇上的子民,但武林人却不同于一般百姓,只要我们不犯着他,他便不会横加干涉。毕竟,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若是真想干涉武林,还不知道是谁更为难呢。”
楚灵风拿根草杆逗弄着坛子中的事物,只见一只半个巴掌大的蜘蛛顺着草杆突然往外蹿了一下。一直伸头探脑想看坛子里到底是什么的秦舞阳不由猛然拉着楚灵风往后一缩,马车震得一晃,蜘蛛被从草杆上甩出去,在垫子上呆了一下后,开始四处乱爬。那蜘蛛全身棕黄,靠近脚尖处颜色略深些,看上去沉甸甸、毛刺刺,背上骷髅形的一块血红,涨得发紫,分外醒目。
“别毛手毛脚的好不好。”楚灵风忙拿了草杆将蜘蛛挑起放回坛子盖上。
“还不是被吓了一跳,这什么呀。”
“这就是蛊毒的解药。”
“诶?那就是说,你的蛊毒解了?”秦舞阳兴奋的从背后握着楚灵风的手看看他露在衣领外的颈子,又看看他的面色,“怎么脸色还是那么差?”
“没解。”
“怎么?……还是不行么。”
“ 现在就解。”楚灵风微眯着双眼偏头看了看秦舞阳,嘴角怪怪的撇了下,像是笑了笑。接着便不知从哪里抽出把薄如蝉翼的小刀,挽起袖子,露出截纤长白皙,骨肉停匀的小臂,衬着玄墨色的袖子,更显白皙细腻,煞是好看。未等秦舞阳反应过来,便一刀划下,刀痕不深,泛白了片刻后,有血珠渗出,渐成殷红一线。接着用刀尖挑起蜘蛛,临空一划,蛛背上的骷髅裂开,紫红色的毒血正喷在伤口处,瞬间渗入伤口,与鲜血混作一处。
“!……”没想到是用这种恐怖的方法解毒,秦舞阳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样就解毒了?我来帮你擦擦包扎一下吧。”
“不忙,这么快就擦掉的话谁知道解毒的分量够不够。”推开秦舞阳伸过来的手,楚灵风索性用刀背将蜘蛛背朝伤口按住,直接贴在伤口上,洁白的手臂,棕黄毛茸茸的大蜘蛛,混着淋漓的紫色红色的鲜血,说不出的妖冶惊悚。
“ 怎么?害怕?”转过头,看到秦舞阳呆滞的表情“这就好啦。”刀上的劲道一松,蜘蛛跌落下来,只见那背上原本紫红肿胀的骷髅此时变成一个灰白色空壳,想是毒血已流尽。楚灵风向后仰头看着秦舞阳,未经束缚的黑发向后滑落,露出光洁的额头,狭长的眼眸弯出漂亮的弧度,长又浓密的睫毛软软垂着,还在轻轻颤动,灵动润泽的唇翘起,笑得俏皮而开怀。秦舞阳见惯了他温润清淡,何曾见过这般模样。俯下身去,将唇印上那轻笑着的唇,纵是品味过无数次,那柔软细腻微凉的触觉仍使秦舞阳瞬时间心如擂鼓。甜美与迷幻间,只感到楚灵风浅浅的鼻息触及颈部敏感的肌肤,温温的,柔柔的,酥酥的,痒痒的,这仿佛是秦舞阳目前唯一清晰的感觉,而这唯一清晰的感觉却正将秦舞阳渐渐带入更深的沉醉……
天边新月如钩,隐隐若若;云霞似锦,流光溢彩,一片旖旎。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西都最大的府第——秦府门口,帘儿一掀,探出张脸,那蜜色肌肤的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睛却分外灵动,炯炯有神,衬得原本略显平凡的面容生动飞扬。
“少爷回来啦!少爷回来啦!”扫地的小厮一见马车中的人,立马见了瘟疫一般,抛下扫帚就慌不择路的朝府里冲去,惊起府内惊叫不断,若不是那呼喊声透着惊喜,秦舞阳还真当自己是瘟神降临,邪神再世。
“慌叫什么,还有没有规矩?!”
只见照壁前立着一人,身着淡青色长袍,头发一丝不乱的用根羊脂玉簪子总束在头顶,面色白净,几缕微须,看似随意一站,却尽显文质彬彬,潇洒儒雅。不是秦修远却是哪个。
那不大却清冷沉稳的声音一传进众人耳中,正沸腾如沸水的众丫环小厮顿时安静下来,一个个垂首帖耳,规规矩矩,连那正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的秦舞阳也慌得一个踉跄,立马站直身体,一幅乖顺的样子立在马车前。
“爹,我回来了。”
“你这逆子还知道回来?”
秦修远嘴里说得严厉,但眼见平日稳坐书房如泰山的秦府主人今日特意走到府门口,想来也不会是特意来斥责小厮不懂规矩。爱子离家半年,纵是严父,心中想必也是万分思念的。秦舞阳回想起这半年来只身在外,倒也不觉得如何思家,今日回到家门口见到父亲,却禁不住眼眶一热。
“哼,外出历练倒是历练得越发娇贵了。”秦修远冷冷扫了眼马车。
“啊,这……是了,爹,我带了朋友回来。”
虽然这半年来秦舞阳多半和楚灵风在一起,但家中送信的人来去匆匆,却也未曾遇见过,秦舞阳也不只从何说起,因此在家书中只说了不日即归,并未提到楚灵风。
秦修远却是微微一愣,只见车中伸出只纤长的手挑开帘子,一人从车中缓缓迈出。
楚灵风两鬓黑发各挑起一束在脑后束起,乌黑的发丝随着一身墨色长袍在风中微扬,泛着柔和珍珠光泽的脸上,淡色的唇轻轻抿起,带着淡淡的笑意,狭长的眼眸中,漆黑的眸子清亮闪耀,似有星光浮动,也只是看似随意的束手而立,却风流俊秀,尽夺人目光。
“小侄楚灵风拜见秦伯父。”
“楚灵风?贤侄可是天山楚灵风?”
“正是小侄。”
“我虽非武林中人,但平日里最仰慕的便是天山老者,今日一见贤侄,果然名师高徒,人中龙凤。”
秦修远见了楚灵风,竟是比见了儿子还高兴,一口一个贤侄的将楚灵风往府内引去,将那秦舞阳抛在了脑后。
“咳……奔波劳碌的儿子坐趟马车便是娇贵,那天山门下的高手大侠坐马车倒是正常得很了。”无人理睬的秦舞阳只好挠挠头,一路哼哼唧唧的跟了进去。
来到正厅,只见母亲已见过楚灵风,正望眼欲穿的等着自己。
“娘,孩儿回来了。”
“贤侄拜入天山门下有多少年了?”
“瞧你这孩子,到了门口还不知道快点进来,叫娘等得心焦。”
“小侄自懂事起便跟着师傅。”
“娘,这半年来身体可好?”
“说来惭愧,我当年也曾带舞阳拜访过尊师,只是……哎,这孩子资质不佳,未能入得了老者之眼,不过他此次前往北都能与贤侄结识,倒也是奇缘。”
“娘在家里,自然一切都好,倒是你这孩子,黑了,瘦了。”
“师傅他老人家既是归隐山林,便不再收徒弟,倒不是舞阳兄资质不佳,在小侄看来,舞阳兄聪颖沉稳,纵使不习武,也必能成就一番事业。”
“客人在这里,你们母子俩怎能这般不顾礼数,自顾自的说个不停。”
“瞧我,这许久没见着阳儿……这孩子我知道,成日里就知道惹事生非,出门在外真是多亏楚公子照应了。”
“爹,娘,灵风和我是……兄弟一般的,可别把他当外人那般客气。”
“正是,伯父既唤我一声‘侄’,小侄便斗胆将此地视为自己家,还望伯父伯母别见怪才是。”
“秦某若能有子侄如贤侄般,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又怎会怪罪。”
“阳儿能有楚公子这样的兄弟,是他的福分啊。”
“老爷,晚膳已经备下了。”
“好,待我为贤侄接风洗尘。”
一顿晚饭,吃得是父慈子孝、和乐融融,一家三口加上个楚灵风却丝毫不觉突兀,颇有几分至亲骨肉团聚的感觉。
“原本还不觉得怎的,这背一挨着床呀,才觉得全身骨架都要散掉了,到底是回家的感觉。”
“……”楚灵风笑了笑,侧身坐在床边,斜倚着床头,让秦舞阳把头枕在他腿上,伸手去替他揉肩膀。
“真贤慧呀,小风儿,如果爹知道他儿媳妇不但风华绝代,武功盖世,还……”秦舞阳受宠若惊,舒服得飘飘然间,那在他肩膀上轻揉的泛着珍珠光泽的修长手指电光火石间转移到了他脸上,掐断了他美滋滋的胡言乱语。
“在你爹面前倒是规规矩矩,怎么一转眼回房就这么油嘴滑舌的。”
“唉,还不是在爹面前压抑得太厉害了,现在回到自己房里才觉得是活过来了。”一手撑起身子,一手将楚灵风拉在自己身边并排躺下。“灵风,这是我家,也就是你家,我希望你也能有回家的感觉,爹娘那么喜欢你,真是太好了。”
“他们喜欢的是你的‘兄弟’楚灵风,如果他们知道……”
秦舞阳翻身撑着双手,俯身看向楚灵风,散开了发冠后垂落的发束与那披散在被褥上丝绸般漆黑顺滑的发丝缠缠绵绵混作一处,黑亮的头发衬得光洁的肌肤淡淡生辉,若有若无的红晕在泛着珍珠光泽的脸颊缓缓流动,轻舞的烛火下,蝶翼般的羽睫垂下摇摇曳曳的影子,水色的唇也轻抿着,闪着微光,淡淡的笑,似在邀请。秦舞阳向那甜蜜的诱惑俯低身子,微启薄唇,探出点点舌尖轻触那淡色的唇,灵巧的舌尖触动唇尖,感到带着清爽气息的唇因酥麻麻的痒而轻展笑颜,还带着柔柔的颤动。手禁不住探进凌乱微启的衣襟,抚过光滑细腻的肌肤一路向下,反手一勾,衣带将解……
正在这巫山云将至,神峰雨未收的关口,未想楚灵风身子一曲,往旁边一滑就轻巧巧滑出了秦舞阳双手的禁锢。拢拢衣襟,又向后一挑撒落肩头的发丝。
“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
“你……你不在这里歇息么?”看着他黑漆漆的眸子在灯光下闪着点点星光,绯红的唇还泛着水色旖旎,秦舞阳万分不甘愿的哼哼。
“别忘了,你爹为我准备的房间可在那边。”楚灵风坏坏的笑笑。“大哥请安歇吧,小弟先告退了。”
故意柔声说完这番话后,扬长而去,只留下秦舞阳独自狠咬被角。
“哼哼,早知道不这么早把你带回来了!哼哼……”
.八
抱着枕头不知道在床上翻转了多少个圈,竟也一夜无梦,猛然睁开眼,朗朗一轮明日早已大放光明。秦舞阳慌忙从床上一跃而起,这家中可不比北都,这个时辰才起身,老爹的斥责压在头顶,只怕自己会被压得直沉入地下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