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吸一口气,迈步住山上走去。
一座青石坟冢,便是萧金卿最后的归宿。
梵珏走过去,慢慢蹲了下来,「金卿,两年没见了,你在这里还好么?我很好,现在已经是太子了,父皇说他年后就准备退位给我,要是我愿意,下个月就可以住回皇宫去。」
梵珏将坟头上新长出来几根杂草拔去,又将祭品拿出来在坟前摆好,点燃了香烛插好,「你别担心,我还是会常常出宫来看你的,以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在这里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你在那边会不会孤单?有没有交上新朋友?你人这么好,又爱管闲事,不会又捡了个路上偷萝卜的小孩子回家吧?我跟你说,不要随便捡别人回去,万一又被缠上了,你要怎么办?」他说着,好像真的看见萧金卿苦恼的脸,不由得笑了起来。
梵珏倒出一杯酒,慢慢洒在坟前的地上,「你看,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还是连一杯酒都没有喝过,这杯就当时你赔给我的吧。」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朝着墓碑晃一晃,仰头喝了下去,「我们来聊天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么?还记得我送给你的那瓶『天瑛髓』吗,你一定不明白为什么解药会变成春药,其实冬至那晚我喝下去的酒里并没有毒,花瓶是我故意推倒引你进来的,春药发作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
他笑了起来,摸摸那块石碑,「你现在一定很生气对不对?你不要生气,等我将来到了你那边,你爱怎么罚我就怎么罚吧。」
风从远处吹过来,坟墓四周的树林沙沙作响,这一刻,梵珏好像真的看见萧金卿就坐在自己的对面,熟悉的脸上带着熟悉的无奈表情。
梵珏将脸慢慢贴在冰冷的墓碑上,声音很低很低,「金卿,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我么?为什么从来都不来见我?我很想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呢……」
早已不知眼泪是何物的眼眶,微微发红,汇聚了越来越多的水气……
起先是一滴,滚烫晶莹,顺着脸颊流到削尖的下巴……随后又是几滴,滑过腮边,沾湿了衣领。
「金卿……」再一句哀切的呼唤,泪水顿如决堤之洪,在萧金卿离开了五百多个日夜后,终于蜿蜒在了梵珏的脸庞上。
梵珏抱了萧金卿的墓碑,泣不成声,「金卿,大哥!我好想你……」
为什么直到最后一刻,你都没有醒来对我说过一句话?为什么每一个我所珍视的人,总会抛弃我离去?你知道棺盖在我眼前合上的那一刻,我的生命已经完全终结了么?没有你的人间,对我无异于地狱,可是我又害怕,如果我一意孤行来找你,你会不会更加生气?
「金卿,如果、如果你的灵魂真能看见这一切,请你回来,哪怕回来一次,看看我、再看看我好么?不管是生气,还是原谅,只要你肯回来看着我,我愿意拿我的一切来交换……」
空旷的山坡上,只有梵珏从压抑到嚎啕的哭泣声,四周的一切,仿佛都因为他的哀伤而陷入了沉默。
天色渐渐昏暗,夜风起,残林也呜咽。
梵珏终于止住了哭泣,他卷起衣袖擦去墓碑上沾着的眼泪,「明明知道你不会回来,还说这样子的傻话,你一定笑话我吧?」
墓碑无言,一阵山风忽然吹起满地的残纸白灰,梵珏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居然在那烟灰之中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熟悉的容貌、熟悉的笑容,还有那日日夜夜不曾忘记的温暖眼神。
他怔怔看着那人影,扶着墓碑一点点站起身来,「你真的回来了,你真的回来见我了!」
自己是在做梦么?
是萧金卿的灵魂吧,他竟然真的听到了自己的请求,所以回来了。
那人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小兄弟,看你哭得这么伤心,这里埋着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呀?」
这熟悉的声音啊,梵珏的身体一阵颤抖,刚刚断流的泪水又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慌乱着用袖子将泪水揉去,「这里面?」
「我看你哭了大半天功夫,没好意思打搅你。」那人看着梵珏摇摇欲坠的样子,好心地过来扶了他一把,「对了,你是这墓主的谁啊?」
竟然是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梵珏的身体一僵。
那人见他瞪着自己却不说话,拍拍额角笑道:「他们都说我跟这坟里的人关系非浅,可我实在记不得了……小兄弟,你要是知道,告诉我好不好?」
「不可能,不可能……」梵珏的呼吸越来越急,终于身体一软倒落下去。
那人吓了一跳,一边摇他一边喊:「喂、喂!小兄弟你怎么了,我又不是鬼,你怕什么呀?小兄弟,醒醒啊……」
第十章
住在牛家村西头顺数第三间屋子的村民小金,近来日子过得有点烦、倒不是上山砍柴丢了柴刀,也不是下河抓鱼掉了渔叉,而是因为他整天都被一个人缠住。
若是像别人家没娶老婆的少年人,被个芳心暗许的姑娘家缠住,那也是美事一桩;怎么轮到自己却偏偏这么倒楣,居然被一个好心捡回家的男人缠住?
「田大伯早——!」
「小金,下地干活去呀?」
「是呀大伯,转眼谷雨就该插秧了,我得先去翻翻上。」
「看看我们小金,多能干的一孩子,回头去大伯那儿,让你大娘给你烙饼吃!」
「好咧,大伯你慢走。」
小金扛着锄头笑眯眯走在田埂上,心里美滋滋盘算着晚上去村长家吃饭的事情。
「他干啥叫你去白吃?」
「你才白痴哩!大伯是想让我过去,好跟妞妞说说话。」
「妞妞是谁?」
「大伯的二闺女,她可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你居然不知道?」
梵珏黑了脸,一把拉住已经陶醉得完全忘我的小金,大声叫道:「不许去!」
小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吓了一跳,「小玉,你走路怎么都没声啊,啥时候跟着我的?」
梵珏把脸一扭,恨恨地答道:「在你美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时候呗!」
小金也不生气,扛了锄头继续往前面走,一边笑着说:「我本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你要知道就告诉我。」
梵珏被他气得半死,又不得不追上去,不厌其烦地在小金的耳边重复着,「我早说过了,你姓萧,字金卿。我叫林玉,是你的情人。」
「你就扯吧,傻瓜才相信哩!」小金回他一个白眼,「你长得是比妞妞还漂亮,可是我又没疯,怎么会找一个男人做情人?」说完扬长而去。
「萧金卿,你给我站住!」梵珏气急败坏,拎起衣摆在他身后紧追不舍,「你等等我!」
到了水田里,小金的锄头挥了没几下,身边就多了一个人。
「你下来干什么呀?」
「帮你干活。」
「你这个样子,哪像干过活的呀?」小金笑了起来,想起从山上把昏迷的男人背回家的第二天,他烧个水就差点把锅台炸飞的事情。
「不许笑。」梵珏猜到他在想什么,红着脸吼。
「行了行了,我不笑。」小金止住笑,一本正经地问道:「你真想要帮忙,我教你用锄头怎么样?」
梵珏点了点头,小金拿着锄头比划了几下,「看清了吗?」
梵珏照样儿挥了一下锄头,差点没砸到自己的脚,倒吓了小金一身汗。
「我的老天,你以前真不干活啊?」小金无奈,走过去将两只胳膊绕过梵珏,手把手握住他的锄头,「你试试,这个样子来使力气……」
梵珏几乎是被他抱在怀里,一种久违的亲近感袭来,让他差点没落下泪来。
小金却是浑然不觉,讲解了两遍,松开手道:「这个学起来不难,我当初刚到村里时,也是什么都不会做,你多学学就行了。」
梵珏低下头去点了点头,走到一边练习了起来。
午休的时候,一大群人围在田头的大树下,听一个刚从京城走亲戚回来的村民说新鲜事,「你们知道么,京城里现在都乱得一团糟了。听说太子丢了,皇帝老儿正满世界的找儿子呢!」
小金坐在一边啃馒头,搭了句嘴道:「太子今年多大了啊?怎么好好的就丢了?」
「太子年纪倒是不小了,不像是能走丢的……」那人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听说是有敌国的奸细混进来了,偷偷绑架了他去呢!」
众人听了,也纷纷附和,一时间人心惶惶。
梵珏靠了小金坐着,听完直翻白眼。要是他们知道太子就在自己村里,还不定编出什么典故来呢。
那人看梵珏不信,探身过来说道:「你别以为我在说谎,这可是京城里人人都在传的事情,不然好端端一个太子,他用得着偷跑出去么?」
等众人散了,小金见梵珏还阴沉着脸,便靠过来问:「你干吗不开心?反正老皇帝儿子多,太子丢了还有皇子,大皇子丢了还有二皇子,你难道还怕没人来做皇帝?」
梵珏盯着他看了几眼,忽然豁然一笑道:「你说得对,反正皇上的儿子多,丢了一个太子,未必就选不出更好的来。」
小金看他突然又变得兴高采烈,反而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我说什么了吗,你怎么一会下雨一会出日头的?」
梵珏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可替我解决了一个大包袱,走,我们继续干活去!」
时间一晃到了晚上,梵珏跟着小金收工回来,不但没再拦着他去田家,反而早早催促他出发。
小金刚走不久,梵珏就从屋后绕到了山坡之上。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竹筒,只听一声轻响,一道小小的紫银焰火笔直冲向了半空。
不到一炷香,一个人影翻身跪倒在了梵珏面前,「属下月泷,殿下有何吩咐?」
梵珏点了点头,递过一封书信,「你把这个交给总管,让他替我转交给父皇,我要说的话,已经都在里面说清楚了。今夜来这的事情,不要再让第三人知道。」
「是。」
梵珏叹一口气,又嘱咐道:「你办完了这桩差事,回去就叫影卫们都散了吧,我以后也用不着你们了,你们也不必再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
「是。」
梵珏背过身挥了挥手,「你走吧。」
那名影卫干劲利落地应了一声,人已消失在了夜色里。
恢复宁静的山坡上,梵珏看着脚下村庄,灯光从一座座低矮破旧的草房的窗户里透出来,却是那么的温暖和明亮。
一个笑意渐渐在梵珏的嘴角绽开,过了今夜,他就不再是这个国家的太子,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他便可以全心全意地来陪伴自己的爱人。
这个天下,也许有人把权力看得比爱情重要,但在他的心里,万国来朝,也比不上那人的一个微笑。
「你还知道回来?现在什么时辰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小金一进家门,就被屋子里愤怒的吼声炸了出来,他心惊肉跳地躲在院子里反应了半天,才想起往日空落落的家里如今已经多了一个人。
「还不死进来!烙饼吃得傻掉了,要我出来抓人么?」
屋子里仿佛悍妇一般的叫骂声,真的是从那个长得比天仙还标致、性格却比虎豹还可怕的男人嘴里发出的么?
他小金可是连山上的虎豹都下怕,为什么每次听到这个男人的叫声,都会双腿发颤,恨不得挖个地洞去逃生?
再说了,今晚明明是他把自己赶去田大伯家的吧?而且慑于林玉的淫威,自己吃过晚饭就像被鬼追一样跑了回来,害得妞妞还站在院子里一直喊……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还要被骂,好冤枉啊。
不过说句实话,他骂人的样子并不难看,声音也还蛮悦耳的……呃,至于那几个比较粗俗的辞汇,应该天天听隔壁的王大嫂骂他家男人学会的……一开始他想骂自己又找不到句子,满脸憋得通红的样子也好可爱……
慢着、慢着,一个男人怎么可以用可爱来形容?他不会真的是因为最近被骂太多,所以变傻了吧?……呜,他已经失忆过一次了,完全不记得两年前的事情,不想再变傻啦,那样可就真要讨不到媳妇了……要是那样的话,不知道男人肯不肯真嫁给自己哦,其实虽然他不会做饭,家事也不熟练,脾气又烂,但很多时候还蛮温柔的呢……
就在小金半仰着头流口水的时候,屋子里的人已经濒临爆发,「萧金卿,你这个笨蛋到底要我叫你多少遍?快点给我滚进来呀啊——!」
小金回过神来,抱头住屋子里跑,一边大喊道:「天啊,你不要再叫了,我家的屋顶要被掀跑了啦!」
***
远在牛家村千里之外,山谷深处的一座华美殿宇里,春花正浓。
庭院里飞花如雪,廊下的软藤香榻上,药师天一搂着怀里的闭目睡去的银发男子,静静享受这难得的一刻静谧时光。
忽然,怀里的男子睁开了双眼,「时辰快到了。」
药师先是一怔,随即笑了,「真是嘴硬心软的人,你既然记挂着这件事,何必当初又要亲手拆散他俩?」
「报复啊。」男子笑着偏了偏头,银发滑过遮住眼下的泪痣,「谁叫我大哥自己生不出小孩,为了萧家的子嗣,就来拆散我们?」
药师露出些疑惑表情,「你要真是报复,就不会仅仅下药让他失忆三年,索性应该不让我救活他才对吧?」
「那样子就不好玩了。」银发男子的脸上浮出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明媚笑意,「你看我的大嫂,就因为心疼金卿,为了一个捡来的孩子对亲生儿子撒谎。可她要是说了实话,哪有后面的好戏看?女人的心,真是难以琢磨啊。」
药师听着翻了白眼,「你的心思才更加难以琢磨吧?」
男子将一根雪葱般的手指比在药师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这可是秋心神宫的地盘,被宫众听到你说宫主大人的坏话,那就糟糕咯!」
药师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宠溺表情,把蜷进自己怀里的银发男子紧紧抱住。
***
「哎哟哟,快松手啦——!」
可怜的小金一大早就被梵珏拎着耳朵从床上拖了起来。
小金看着床前已经穿戴整齐的梵珏,再看看自己衣襟大开的模样,下意识把被子搂在胸前,「你要干什么?」
梵珏只好收回了肆意轻薄的眼神,嘴角一撇道:「你是猪啊,睡得那么死,房子塌了也不会醒吧?」
「什么!房子要塌了?那还不跑……」小金慌乱着套了衣服就往外面冲去,跑了一半回过头来,看到梵珏还站在原地,「你怎么还不跑?」
「……」梵珏已经气得没有语言了。
两人收拾了出来,迎头遇上了在院子里晾衣服的邻居。
王大嫂洪亮的嗓门隔着篱笆传了过来,「呵呵,小金早啊,带着小玉去抓鱼呢?」
小金嘿嘿一笑,「大嫂也喜欢吃鱼汤吧,晚上我给您带点回来。」
王大嫂看看一旁沉着脸的梵珏,朝着小金挤了挤眼睛,「昨晚又挨骂了吧?早说了要你对小玉好点,看把人家气得!这么漂亮的媳妇儿,你也买条花布裙子给人家穿穿,总套着个男人的衣服,像什么样子啊?」
小金急忙分辩,「大嫂你说什么啊,他哪是我的……」
「大嫂你眼光真好,我就是他的媳妇儿,一点没错。」梵珏打断他的话,已经笑眯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