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缘(出书版) BY 吉琉璃
  发于:2009年1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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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斋楼?」一旁的俞立刀突然插话进来,「你跟萧寒魄是什么关系?」

  男子奇道:「耶?你也认识我家的亲亲?」

  ***

  那一夜,是梵珏一辈子里最长的一夜。

  药师天一将自己和萧金卿锁进了二斋楼后院的房间里,梵珏和俞立刀在门外等了又等,萧寒魄叼了烟枪,斜斜倚在廊下的暖榻上,一口一口吞吐出白色迷雾。

  俞立刀忍不住问:「他是你唯一的侄子,你一点都不会着急么?」

  萧寒魄的半面脸隐在银发里看不清楚,声音冰冷冷的没有情绪,「我早警告过他,是他自己不肯听劝。」

  「他也拿了那幅桃花图来找我,我才会想到事情也许跟桃花夫人有关系。可是你既然早就知道一切,为什么不明白告诉他?」

  「我最讨厌傻瓜,他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

  「你!」俞立刀指着紧闭的大门,「就因为萧伯父曾经反对你跟药师在一起,所以你要这样报复他的儿子?」

  「傻孩子,我如果要报复他,就不会同意天一救他。」萧寒魄扬起水漾的眸子看着天上晦暗不明的月色,淡淡笑了笑。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房门终于在众人的期待下缓缓打开了,走出来的,是满脸疲惫的药师天一。

  「对不起。」他垂落了双手,「天下无解的至毒,我救不了他。」

  在场的三个人全都愣住了,好像并没有听见天一的话。

  俞立刀最先反应过来,他扑过去揪住了药师,「不,不可能,你是天下第一的神医,从来没有救不活的人!」

  天一看了不远处的萧寒魄一眼,为难地解释道:「救生不救死,他已毒入肺腑,我再怎么精通医术,不过是个凡人。」

  「还有多久?」

  「两个时辰吧。」

  梵珏忽然移动了脚步,一个人静静往房间里走去。

  萧寒魄伸手挡住了意欲上前的俞立刀,「让他去。」

  梵珏走进房间,反手将门关上,慢慢走到了萧金卿的卧榻旁边,「金卿,我来陪你了。」

  萧金卿躺在那里,只有微弱到不能察觉的呼吸。

  梵珏拉起他渐渐变凉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他们都说你快要死了,可是我不信。你是我的大哥,是我喜欢了十几年的人,你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死掉?我还没有来得及让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你怎么可能就死掉呢?」

  「还记得那晚我们第一次见面么?你一点也不嫌我脏,带我回自己的房间吃东西洗澡,我就觉得你好温柔,比我想像中的大哥还要温柔一百倍呢。从来没有一个对我这么好过,就连母妃也不肯多给我一个笑容,可是你对我却是那么的好。你对我这么好,我却对你做过很坏事啊,树林那晚对你下药,还有明明知道你是我哥还诱惑你……你很生气吧?」

  梵珏拼命拼命握紧他一直滑落的手,原本属于男人温暖有力的手掌,如今只剩下不能改变的冰冷。

  「怎么会这么冷?怎么我捂不热呢?」梵珏慌乱地往那手掌里哈气,一面大声说服自己,「一定是你睡太久,没有吃饭所以才会这样,一定是的……金卿,你只是太累了,所以要休息一会对不对?你只是生气我一直在欺骗你,所以不肯醒过来再见我对不对?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萧金卿睡在那里,仿佛耳旁的哀求和焦急全都与他无关。

  「金卿,你快醒来,我们一起走……不,我跟你走,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好不好?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梵珏说着颤颤地俯身下去,将唇印在萧金卿几乎失去血色的嘴上,他的声音剧烈地抖动起来,「金卿,外面快要下雪了,我求求你起来,陪我去看雪好不好?」

  「金卿,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说一句话呀!」

  「金卿,你醒来骂我一顿吧!」

  「金卿——!」

  雪,无声无息从天上飘落,冻彻心扉的寒冷。

  屋内的呼嚎一声比一声凄厉,仿佛连灰暗的天空也为之震颤。

  阴云裂布,漫天降落的雪花也被染成了灰色,天幕暗沉,似乎随时都会压垮人间的一切……

  这一日的黄昏,当众人走进萧金卿的房间,只看见坐在一旁的梵珏,还怔怔捧着那只早已冰冷的手掌。

  萧寒魄挑亮了桌上的灯,「看清楚,他已经死了很久了,放开他吧。」

  梵珏转过头来看看周围的人,那疑惑的表情好像一点也没听明白萧寒魄的意思。

  天一动他,「你这么拉着他,他也不会复活,何苦呢?」

  梵珏摇了摇头,拉过萧金卿的另一只手一起抱在了怀里,将脸贴在了爱人的胸口上,「你在说笑呢,他的心跳声这么清楚,你们听,砰咚、砰咚、砰咚……」

  梵珏这么说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好像真的听到了那虚无的声音。

  萧寒魄走到床边,伸手托起了梵珏的脸逼着他与自己对视,放柔了声音说道:「傻孩子,他已经死了。他要是活着,不会舍得让你这么伤心的。」

  梵珏眸子里的光亮跳动起来,他从床边站起身来,神情渐渐激动,「你骗我,你不喜欢我跟大哥在一起,所以让他装睡躲开我。他明明还有心跳,他明明还会呼吸……」

  萧寒魄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转身离开前说道:「我就让你在这里守着他,看清楚他还会不会因为你而活过来,看清楚你所谓的爱情在死亡面前是多么渺小!」

  俞立刀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步冲过来抓住梵珏的肩膀,「你清醒一点,萧金卿已经死了,你不要再骗自己了!」

  梵珏的双手垂落在身体两旁,脸色苍白,愣愣地看茗俞立刀,「死了?」

  俞立刀扭过头去,鼻音模糊地应了一声。

  梵珏扑回床边,跪在萧金卿的身边,「不,不会的……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他还没有亲口告诉我,他在不在乎我是他的兄弟……没有跟我说最后一句话,他怎么可以死呢?……金卿,你醒醒啊,你睁开眼睛跟我说话啊……」

  没有嚎哭,甚至没有眼泪,只有少年凄切悲苦的哀求声,一声一声通宵连旦。

  这一年的冬天仿佛特别的长,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几乎将整个京城冰封,整座城池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里。

  除夕之夜,太后薨逝,举国缟素。

  大雪消融的时候,九王府内外的白幔还没有撤去。世人皆传皇子纯孝,朝中大臣也联名上书,请求陛下嘉奖九皇子,以为天下之范。

  ——月初五,圣上颁旨:九皇子梵珏才德出众,擢为安华太子。

  昔日的九王府、今日的太子府里,前来献礼贺喜的人们络绎不绝,各色礼物堆山填海一股搁满了院落内外,人人都是欢天喜地。

  这样的欢度时刻,作为主角的新太子,却始终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

  转眼已是春华秋逝,寒风乍起时,满园的花木凋零了。

  萧萧的无边落叶之中,梵珏坐在屋檐下,握着手里的一块玉佩,那是萧金卿从小带在身边,冬至那夜趁熟睡之际偷偷系在他脖子上的。

  老总管站在一边,忧心忡忡地劝着:「殿下,要下雨了,您还是回屋里吧。」

  「崇安,你说死了的人,会有魂魄么?」

  被喊到名字的老仆躬了身子,小心翼翼回答:「奴才不知道,世人都这么说,奴才想应该是有吧?」

  「如果他有魂魄,会记得回来看我么?」梵珏看着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东边飘来了一大片的乌云,大雨马上就要来了。

  「萧公子的为人那么好,一定会记挂着殿下的。」老总管老泪纵横,「殿下啊,您要保重身体呐……您总是这样不吃不喝、风吹日晒着,萧公子泉下有知,也会难过的。」

  「会么?他会难过么?」梵珏露出一个惨澹的笑容,「我骗了他那么多事情,他心里一定恨我还来不及,怎么会难过?」

  「没有的事,奴才都看得清清楚楚,殿下您是一心一意为他着想……奴才、奴才替死去的萧公子求殿下,您就哭一场吧!您从那天回来,一滴眼泪都没流……」老总管双膝落地,呜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阵冷风吹过,带落几点雨滴,啪啪砸在屋檐前的砖地上,泛开了一个挨着一个的灰色晕圈。

  梵珏闭了眼睛,感觉那雨水扑打过来的寒意,嘴角微弯了起来——

  是么,这么久了,自己竟然连一滴泪也没有流?他的眼泪,都到哪里去了呢?他从前不是很会哭泣的么?

  母妃扔下他的时候,他号啕大哭;皇后叫人用淬了蜂毒的金针扎他,他也挣扎着大哭过;就连第一次在客栈找上萧金卿,也是因为他哗哗不停的泪水,才让萧金卿留下了他。

  可是为什么知道萧金卿死掉,他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因为已经没有人会再温柔地帮他擦拭泪眼么?那个最在乎自己眼泪的人不在,所以才一声也哭不出来了么?

  梵珏睁闻眼睛,迈步走进了雨里,雨水又冰又冷,他脸上的笑意却愈加明丽了。

  「殿下,您不能去啊……」老总管哀求着阻拦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漫天漫地的白线里,梵珏拼命仰起了头,雨水冲刷在他的额头上,顺着脸颊淌下……

  他摊开双臂,迎着那雨旋转起来,一圈、一圈……周围一切的声音都远了,雨水击打在树叶上声音、雨水击打在屋瓦上的声音,都听不见了、都听不见了……

  「金卿……大哥……我好想你、好想你……」

  梵珏停下来,慢慢在雨中抱住了自己,仿佛那就是萧金卿不再温暖的怀抱,轻轻拥着他、轻轻抱着他,不再分开,不再分开……

  俞立刀走进后院,没想到隔着重重雨幕,会看到这样一个梵珏。

  这就是外面传闻春风得意的安华太子么?这还是那个他在树林第一眼就看出来绝不简单的机灵孩子么?这还是那个除了萧金卿不把所有人看在眼里飞扬跋扈得要死的坏小子么?

  「你疯了么?」他一步冲了过去,堪堪接住梵珏因为脱力而滑落泥水的身体,「就算你这个样子自轻自贱,他也一样看不到!如果我是他,我会死也不得心安,就算变成鬼魂,我也会回来找你!」

  梵珏听清他的话,使尽全力挣扎了起来,「好、好,我就是要他不得心安,我就是要他回来找我!」

  「梵珏!别这样!他不会回来,不会回来了……」俞立刀努力要抓住他,两人在雨水里扭打起来,落叶跟泥浆沾了一身。

  终于,梵珏跌坐在了泥潭里,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他凭什么一句话也不对我说就死了?说一句『我不在乎你是谁』有那么困难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兄弟就不能在一起,为什么他可以接受一个男人却不能接受我?」

  他向后仰倒在地,朝着天空伸出手来咆哮,「老天!你告诉我,爱上自己的哥哥就真的罪无可恕么?为什么你要把他从我身边拉走,你还给我!你还给我呀!」

  雨水落进他睁得大大的眼眶,又盈满出来,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里面没有他的泪。

  俞立刀觉得眼里热热的,似乎有什么要喷薄而出,他就站在梵珏身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为了逃避失去好友痛苦躲到了塞外大半年,没想到今天回来,却看到了这样刺心的一幕。

  这到底是个怎样倔强的孩子啊,萧金卿死去时他甚至没有在众人面前流过一滴泪,他本来以为那时因为梵珏爱得不够深、心里不够痛……

  可是他错估了这个少年的感情,大概正是因为太悲、太痛,所以那时才哭不出来吧。

  在自己沉浸于漠北风光的时候,这个少年守着到处都是爱人影子的屋子,又是怎样一夜一夜熬过这一百多天的呢?

  站在梵珏的身边,俞立刀觉得自己甚至没有资格去安慰他,因为少年要的安慰,永远是自己无法给与的;因为那个能够真正安慰少年的人,已经成了山岭上的一堆枯骨。

  雨水中的梵珏忽然放声大笑,「萧金卿,你以为死了就可以否认跟我发生过的一切?你做梦,你做梦!我不会放过你,这辈子不会,下辈子不会,永远都不会!」

  老天仿佛也感受到了少年的悲苦,雨越下越大,扑打在少年的身体上,衬着他一声比一声低哑的笑声,不显诡异,只显哀伤。

  此情此景,俞立刀只能默默转身,离开这个因为失去而陷入疯狂悲痛中的少年。

  他不希望自己强撑的意志,也因为被梵珏的悲伤感染而崩溃,他生命中从来没有这样一刻,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软弱。

  ***

  一年后·清明

  「殿下,您真的要亲自去萧公子的坟上祭奠么?」老总管听完梵珏的吩咐,有些担心地问:「奴才每旬都有派人去祭扫,是不是就别……」

  毕竟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不用在主子的脸上看到那么悲伤的表情了,如果这次去了萧公子的坟上,万一他触景伤情,又变回从前的那个样子要怎么办?

  「你去安排吧,我自有分寸。」梵珏打断他,从一大堆奏摺里抬起头来,「过了这么久,我也该去看看他了。」

  一年的时间,梵珏已经彻底改变了少年的模样,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儿男。作为这个国家的未来君主,他将自己的时间几乎都投在了朝政之中。先前因为太子废朝而反对他的那些大臣,也渐渐认同了他的能力,转而站在了支援他的一边。

  很多个深夜,当梵珏站在皇宫高高的城楼之上,俯瞰整个京城时,他的心底并没有因为即将掌握这个国家的大好河山而快乐;相反地,他只感觉到了寂寞,一种没有人能够拥抱自己的寂寞,一种刻骨铭心的寂寞……

  那寂寞每一天都在蚕食着他的心灵,当阳光升起的时候,它会因为紧忙的事务而褪淡一些,让梵珏有个恢复的时间……可每当夜幕降临,它便横行无忌,在梵珏的心底拉出一条条血痕……

  两年时间,他终于接受了萧金卿已经死去的事实。

  而他,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麻木,才是他目前心境的唯一写照。

  还记得加封大典的前夜,父皇把他召进宫去,语重心长说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恨我没有废掉皇后,但是有些事情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可以讲清楚谁对谁错的,我希望你能体谅我身为一个丈夫的苦衷。你一直都是我最器重的孩子,也许再过不了多久,你就要代替我站在这个国家的最高处,你要记得你的肩上并不是只有我的期待,我希望我的臣民未来拥有一个英明贤能的君王,而不是个感情用事的弱者,他们交托给你的不仅仅是他们的信任,而是他们的生命和他们的福祉。」

  他接受了父亲的安排,进入了权力的最中央,用对臣民的责任感支撑自己,一直走到了今天。

  可是,皇朝的太子并不快乐,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

  清明的这一天,梵珏一个人带着香烛和祭品,来到萧金卿下葬的那座山岭。

  萧金卿死后,他坚决不肯送他的棺木回天云山庄,而是挑了京城外景色最优美一座山岭将他下葬,墓碑的方向就朝着九王府。

  站在山脚,树林里的风吹过来,将他素白的衣摆高高撩起,梵珏想到自己每次路过山下,连抬头向上看一眼都不敢,真不知道今天是哪里来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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